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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变傻,脸上的皮肤就绷紧了。看一个人是不是傻子,只要看看他的笑容就行了。傻子笑时,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所以,傻子只能做出冻死在冰雪中的人脸上那种表情。那种人的笑,把牙齿全都露出来了,脸上却见不到一点漾动的光彩。
还是塔娜先开口:“没想到我来得这么快吧?”
我说是没有想到。一说话我脸上的肉就活泛了。脸一活泛,整个脑子立即就跟着活泛了。
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过去,我跟女人不需要任何客套就直接上床睡觉。有什么山高水长的意思,也要等睡过几次,表示起来,才能挥洒自如。但对将成为我妻子的塔娜可不能这样,但不这样,又该怎样,我就不知道了。好在我有一个跛子管家。他把我该想到的事都替我想到了。他对着我耳朵小声说:“叫他们进来,少爷。”
我相信管家。于是,我很气派地挥挥手,果然,就有下人从外面进来了。他们在塔娜面前放下好多珠宝。现在,我也是个商人了,这么些珠宝并不在话下,所以,可以不停地挥手。下人们便鱼贯而进,把来自土司们领地和汉地的各种好东西放在塔娜面前。这个早上,我不停地挥手,我想,塔娜她故作镇定,到最后还是会感到吃惊的,但她咯咯地笑起来,说:“我到死也用不了这么多东西,我饿了。”
下人们又在楼下的厨房和楼上的客房之间奔忙起来,我的管家是一个好管家,塔娜一到,就准备下这么丰厚的礼品。我的厨娘领班也是天下最好的,塔娜一到,就备下了这么丰盛的食品。塔娜又是咯咯一笑:“我一口也吃不下了,这么多东西,看都看饱了。”
我挥了挥手,下人们把食品都撤下去了。我突然想,要是再挥一挥手,他们会把塔娜面前的珠宝像食品一样搬走吗。心里想着,手上便来了一下。这一挥,我的人,从管家开始,都退出去了。只有护送塔娜来的两个红衣侍女还站在她身后。
塔娜说:“你们也下去吧。”
宽大的屋里只有我和她了。我不知该对她说点什么。她也不说话。屋里很明亮,一半因为外面的太阳,另一半却要归功于堆在塔娜面前的珠宝。她叹息了一声,说:“你坐下吧。”
我就在她身边坐下了。
她又叹息了一声,使我心都碎了。要是她一直叹气的话,会要了我的性命的。好在,她只叹息了两声,就歪着身子,倒在了我的怀里。然后,我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这次,我也像一个长途跋涉而终于到达目的地的人一样叹息了一声。
虽然她的嘴唇冰凉,但有了这一下,我可以说话了。
我对躺在怀里的她说:“你冰一样的嘴唇会把我冻伤。”
她说:“你要救救我的母亲,你们答应过她的。再把你的机枪手派回去吧。”
我说:“不为这个,你不会到我身边来,是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眼角上泪光闪闪。
塔娜这样子,使我的心隐隐作痛。我走到外面走廊上,眺望远处的青山。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青山在阳光的纱幕后若隐若显,就像突然涌上我心头的悲伤。同得到了东西时的悲伤相比,得不到东西时的悲伤根本算不上是悲伤。管家等在门外,见了我的样子,也深深叹气。他走过来,光看他眼里的神情我也知道他是要问我,她从不从我。我说:“你不要过来,我要好好看看早晨的山。”
美丽无比的塔娜,她使我伤心了。
我站在楼上看山。
我手下的人都站在楼下,看我。
太阳升起来,斜射的光线造成的幕布一消失,远山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就没有什么可看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坐在一大堆珠宝中间。我是自己走出来的,只好自己走回去。
太阳从窗口照亮了那些珠宝,珠宝的光芒映射在塔娜身上,珠光宝气使她更美丽了。我不想破坏这种美景,只是说:“叫你的侍女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侍女进来问我:“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我叫人给了她两只大箱子。这时,我才用鞭子敲着靴筒对塔娜说:“走吧,我们去找拉雪巴土司,救你母亲,救茸贡女土司吧。”
我一直在用鞭子抽打着靴筒,一直没有回身去看跟在我身后的塔娜。下了楼,在牲口面前,索郎泽郎说:“少爷把靴筒上的漆皮敲坏了。”
管家抽了索郎泽郎一个嘴巴:“少爷心里不好受,坏一双靴子算什么,快拿双新的来!”
管家的命令从一张张嘴里一下就传到了鞋匠那里。鞋匠捧着一双崭新的靴子从作坊里跑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是真诚的。自从这里开辟成市场后,他干了不少私活。他做的靴子样子不是最漂亮的,却十分结实。来来去去做生意的人们走着长路,穿他的靴子再好不过了。
鞋匠穿着一双快掉底的靴子,啪哒啪哒地跑过来。
他在马前跪了下来,脱掉我脚上的靴子,穿上新的。这边完了,又跑到另外一边。
鞋匠干完活,我问他:“看看你的脚吧,鞋匠没有一双好的靴子?你想在来来往往的人面前丢我的脸吗?”
这个家伙,把一双粗黑的手在皮围裙上擦来擦去,嘿嘿地笑着。昨天晚上来了一个人,急着等靴子穿,把他脚上的一双换走了,而他就只好穿那人的破靴子了。
我用马鞭敲敲鞋匠的头,把刚从脚上脱下伤了漆皮的靴子赐给了他。
我们骑马涉过小河,一直走到拉雪巴土司帐篷前。
不等我掀帐篷帘子,拉雪巴土司已经在我们面前了。他那么肥胖,又穿得十分臃肿,像是从帐篷里滚出来的。拉雪巴土司一看见塔娜,脸上就现出了惊愕的表情。
这个肥胖家伙,我敢保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姑娘,就是在梦里也没有见过。
塔娜非常习惯自己出现时造成的特别效果,坐在马背上咯咯地笑了。天啊,你给了一个人美丽的外貌,却还要给她这么美妙的声音!
拉雪巴土司在这笑声里有点手足无措,他涨红了脸对我说:“这样美丽的姑娘不是仙女就是妖精!”
我说:“是茸贡将来的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脸上又一次现出惊愕的神情。
我用鞭子柄在她柔软的腰上捅了一下:“塔娜,见过拉雪巴土司。”
塔娜正在笑着,这时,一下就叫自己的笑声哽住了,打了一个嗝,很响亮,像是一声应答:“呃!”
拉雪巴土司对着我的耳朵说:“告诉我,她是仙女还是妖精?”
大家在帐篷里层层叠叠的地毯上坐下来,我才对拉雪巴土司说:“她不是仙女也不是妖精,塔娜是我的未婚妻。”
拉雪巴土司又笑了:“你有当土司的命咧,麦其家没有位子,茸贡家给你腾了出来。”
我也笑了,说:“可是,塔娜说,你的人马快把她将来的领地全占领了。将来我到什么地方去,到拉雪巴去当土司吗?”
拉雪巴土司懂了,茸贡家的土地、百姓是大大的一块肥肉,他已经把好大一块都咬在口中了,现在却不得不松开牙齿,吐出来。我笑着对他说:“你够胖了,不能再吃了,再吃,肚子就要炸开了。”
他的眼圈红了,点了点头,说:“好吧,我下令退兵就是了。”看看现在的我吧,自从开辟并掌握了市场,说话多有分量。拉雪巴还说:“我做出了这么重大的承诺,我们还是喝一碗酒吧。”
我说:“不了,就一碗茶。”
喝茶时,拉雪巴土司对塔娜说:“知道最大的赢家是谁吗?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他。”
我想说什么,但一口热茶正在嘴里,等把茶吞下去,又什么也不想说了。
从帐篷里出来,塔娜竟然问我:“那个胖子真正是拉雪巴土司吗?”
我放声大笑,并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马驮着我向一座小山岗冲去。我这匹马只要你一抽它,它就往高处冲。这很有意思。据我所知,还没有马匹一定要这样。它一直冲到旷野中央最高的小山岗上才停下。现在,河流、旷野、我在旷野上开辟出来的边境市场,都尽收在眼底了。塔娜的坐骑也是一匹好马,跟在我后面冲上了山岗。和风送来了她的笑声,咯咯,咯咯咯,早春时节,将要产蛋的斑鸠在草丛里就是这样啼叫的。
她的笑声是快乐的笑声。
这证明,我能给心爱的女人带来快乐。
她骑在马上笑着向我冲过来了。鞭梢上的红缨在空中旋舞。我冲着她大叫:“你是真正的茸贡女土司吗?”
塔娜大笑,叫道:“我不是!”
她大叫着,向我冲过来,我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向着另一匹马背上的她扑了过去。她发出一声能钻进人骨髓的尖叫。马从我们两个的下面冲出去了。塔娜的手抱住了我。有一阵子,我们两个在空中飞起来了。然后,才开始下落。下落的速度并不太快,至少我还来得及在空中转一个身,让自己先摔在地上。然后,才是我的美丽的塔娜。下落的时候,我还看得见她眼睛和牙齿在闪光。
老天爷,夏天的草地是多么柔软呀!
刚一落地,我们的嘴唇就贴在了一起。这回,我们都想接吻了。我闭上眼睛,感到两张嘴唇间,呵护着一团灼热而明亮的火焰。这团火把我们两个都烧得滚烫,呻吟起来。
有一阵子,我们两个分开了,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中的白云。
塔娜喃喃地说:“我本来不爱你,但冲上山岗时,看着你的背影,又一下就爱上了。”
她又来吻我了。
我躺在清风吹拂的小山岗上,望着云团汹涌的天空,好像是落在大海的漩涡里了。
我告诉塔娜自己有多么爱她。
她用鹿茸花绸布一样的黄色花瓣盖住了我的眼睛,说:“没有人看见我而不爱上我。”
“我只不过是个傻子。”
“天下有你这样的傻子吗?我害怕,你是个怪人,我害怕。”
33.世仇
饥荒还没有结束。
虽然土司们大多认为自己的领地就在世界中央,认为世界中央的领地是受上天特别眷顾的地方,但还是和没有土司的地方一样多灾多难:水火刀兵,瘟疫饥荒。一样都躲不过去,一样也不能幸免。闹到现在,连没有天灾的年头也有饥荒了。看来,土司们的领地是叫个什么力量给推到世界边上了。
百姓们认为,一到秋天,饥荒就会过去。
但那是依照过去的经验。过去,一到秋天,地里就会有果腹的东西下来:玉米、麦子、洋芋、蚕豆和豌豆。没有饿死在春天和夏天的人,就不用操心自己的小命了。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多数土司的大多数土地上,没有庄稼可以收获,而是一望无际茂盛的罂粟迎风起舞。有些土司,比如拉雪巴吧,猛然醒悟,把正在出苗的罂粟毁了,虽然季节已过,只补种了些平时作饲料的蔓菁和各种豆子,却有了一份实实在在的,使其治下百姓心安的收获。
我问拉雪巴土司,传说当初铲除烟苗时,他流了泪水是不是真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当初他铲烟苗时,别的土司都笑话他,现在,国民政府正在抗日,也正在禁烟,该他们对着越发滥贱的鸦片哭鼻子了。
麦其家又迎来一个丰收年,玉米、麦子在晒场上堆积如山。麦其家的百姓有福了。麦其家的百姓不知道这么好的运气是从哪里来的。看看天空,还是以前那样蓝着。看看流水,还是以前那样,顺着越来越开阔的山谷,翻卷着浪花,直奔东南方向。
我有点想家了。我在这里没什么事做。有什么事情,管家便一手做了。管家做不过来,桑吉卓玛便成了他的好帮手。管家对我说:“桑吉卓玛是个能干的女人。”
我说:“你是个能干的人,当然,你是男人。”
不多久,他又来对我说:“桑吉卓玛是个好人。”
我说:“你也是好人。”
他是暗示想跟桑吉卓玛睡觉。他当然想跟厨娘卓玛睡觉,卓玛离开银匠丈夫太久了,也想跟他睡觉。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卓玛不像刚来时那么想她的银匠了。管家对我说:“我有些老了,腿脚不方便了。”好像他本不是跛子,在此之前,他的腿脚是方便的一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便说:“找一个帮手吧。”
“我找了一个。”他说。
“告诉她好好干。”我说。
管家把桑吉卓玛提升成他的助手。跛子在当了二十多年管家后,真正摆开了管家的派头。他用银链子把个大大的珐琅鼻烟壶挂在脖子上。在脑子里没主意出来之前,他要来一小撮鼻烟,对下人们发出指令后,他也要来一小撮鼻烟。吸了鼻烟的他,打着响亮的喷嚏,脸上红光闪闪,特别像一个管家。我把这话说给他听了。在我说话时,他把烟壶细细的瓶颈在指甲盖上轻轻地叩击,等我说完,他也不回话,只把堆着鼻烟的指甲凑近鼻孔,深吸了一下,这样,他就非得憋住气不可了,好打出响亮的喷嚏。这样,他就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了。
在北方边界上,所有的麦子,都得到了十倍的报酬。更重要的是,我使麦其家的领地扩大了。而比这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个绝色美女做妻子,只等丈母娘一命归西,我就是茸贡土司了。当然,这样做也是有危险的。曾经想做茸贡土司的男人都死了。
但我不怕。
我把这想法对塔娜说了。
塔娜说:“你真的不怕?”
我说:“我只怕得不到你。”
她说:“可你已经得到我了。”
是的,要是说把一个姑娘压在下面,把手放在她乳房上,把自己的东西刺进她的肚子里,并使她流血,就算得到了的话,那我得到她了。但这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更不是一个女人的永远。塔娜使我明白什么是全部,什么是永远。于是,我对她说:“你使我伤心了。你使我心痛了。”
塔娜笑了:“要是不能叫男人这样,我就不会活在这世上。”
一个恶毒的念头突然涌上了心头,要是她真不在这世上了,我一定会感到心安。我说:“你死了,也会活在我心里。”
塔娜倒在了我的身上:“傻子啊,活在你心里有什么意思。”后来,她又哭了,说:“活在你眼里还不够,还要我活在你心里。”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