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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暖和她结识,源于吴楠在校园里组织了一次活动,响应网上的“随手拍解救被拐儿童”活动。一向清冷的许暖突然异常积极地参与进来,惊得林欣的下巴都快掉了,跟在她屁股后头追问,暖仔,你怎么了?暖仔,你还好吗?
甚至,许暖还小心地建议吴楠,是否可以在“目击现场”网站,开辟一个类似于“宝贝回家”那样的版块,帮忙寻找走失儿童或者被拐儿童。
吴楠是敏锐的,虽然洞察到许暖这份和她清冷的小脸不成比例的热情必有缘由,却也并未贸然追问。许是投缘,许是好奇,总之,她们成了伙伴。
后来,吴楠组织活动,许暖都会拉上林欣去做志愿者,渐渐地,形成了这么一个有趣的组合:吴楠是灵魂,许暖是门面,而林欣……是血牛、苦力!
林欣不算喜欢这种关系设定,也就捎带着不怎么喜欢吴楠,或者说,吴楠是她和许暖友情的入侵者。女孩子在友情里,会有某种特殊而微妙的小心眼。
傍晚,许暖告别了血牛苦力林,回到自己的住所。
这处住所是在明阳路上的一栋小公寓里,一楼,附带一个小小的花园,前面是市政府,后面是大型购物中心,因为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也算是一处繁华中的安静之所。
许暖常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看着地上的蚂蚁发呆。阳光暖洋洋地晒在她恍如锦缎的黑发上。赵小熊偶尔也会蹲在她身边,一起数蚂蚁。
这个令她安静生活的居住之地,是那个叫庄毅的男子给她的。四年时光,与其说他将她囚禁于此,不如说,他给了她四年安稳,衣食无虞,免于漂泊。
不过,她和庄毅之间的一切,都是秘密,秘密到连她最好的朋友林欣都不知晓。
许暖打开房门,将课本一股脑儿扔在地上。
她刚要开灯,惊见一抹黑色的影子懒散地斜坐在沙发上,如同幽灵,吓得她差点儿喊出来。但那种熟悉的薰衣草与薄荷香糅合在一起的古龙水味,让她立刻明白自己面前的男子是谁了。
怎、怎么你……?
许暖恢复了正常之后,努力保持镇定,却仍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四年来,她和他之间的感情很难讲清楚。她憎恨他,却又不得不依附于他。
男子并未起身,依旧斜靠在沙发上,身体舒展得如同摇曳的花草,带着一种袭人的气息。他看了看许暖,唇角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他说,怎么,你还想其他男人来光顾?
说完,他从沙发上起身。
路灯的光线,从窗外滑进来,映出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许暖下意识地向后靠,却发现自己已经抵在了房门边,便连忙辩解道,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庄先生。
庄毅看着她,他听得出她言语中的“庄先生”透露出的那种距离感,虽然这让他很不爽,但是他很满意她见到自己时小鹿般慌乱的模样。
他将双手抱在胸前,凝视着许暖,冷冷地说,瞧瞧这“我见犹怜”的模样!你好像很了解男人的口味。怎么,还没忘记老本行?
“老本行”三个字,如同无数冰冷的针一样,蘸着硫酸,刺入许暖的骨隙,生生地刺伤了她的自尊。
十七岁那年,风雪夜,与庄毅的相遇方式,似乎是她洗不掉的原罪。
许暖不看庄毅,对于他的嘲讽,她虽然难过却也麻木了,于是,只是倔强地沉默着。
这种僵硬的气氛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她说,庄先生,您要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去休息了。说完,她便要从庄毅身边走开。
这就是许暖,喜欢沉默。
沉默地爱,沉默地恨,沉默地忍耐。
哪怕内心的情感天崩地裂,整个人却永远如同水墨画里沉睡的莲。
而这恰恰是庄毅所不能忍受的。在他看来,一个女人,可以对着他哭,对着他闹,对着他歇斯底里,却唯独不能对他无视。
这是他最痛恨许暖的地方。
所以,未等许暖走开,他便一把将她扯回,抵在墙上。他的双手如同桎梏,将她双臂牢牢锁住,狠狠地压在墙壁上。许暖的衬衫下摆被扯起来,露出纤瘦而漂亮的小腹。腰身间的丝丝凉意,让她羞赧不安起来,她扭动着试图摆脱束缚。
庄毅眼眸中的神情愈加阴鸷,他根本就没在意许暖腰间的那一段春光,或者说,他见过的旖旎春色太多,这点儿他压根儿不放在眼里。
他压低着嗓音,语气中却是不容反抗的严肃,他说,这几天,你给我好好待着,哪儿都不准去,更不准去学校!
庄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李乐的车祸、梁小爽的自杀,会让许暖再次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
他不希望她被曝光,至少不希望是现在。
许暖看着他,心底突然冷笑,让我去学校读书的是你,不让我去学校读书的也是你,我不过是颗任你摆布的棋子!一颗任你摆布的棋子,你又何苦亲自登门呢?你只消让助理打个电话,我便照做就是。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水瓶座的人,永远都这样。瓶子里的水,是外人不知的深浅与冷暖。
她看着庄毅,眼眸里隐约透出丝丝的恨。这让庄毅甚为不爽,他腾出一只手,狠狠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冷着脸,在她耳边冷冷地说,别跟我玩个性!你最好给我记住,你的命还在我手里呢!
许暖将脸别到一旁,沉默不语。
她只能沉默,纤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恨,似泪影,映在漂亮的眼窝里,又似流星自天际坠落。
她不惧死。在很多年前,遇见庄毅的那个夜里,她已经当自己死了。只是,她不想让许蝶受到伤害,还有赵小熊。
他们都是许暖的命。
她的至亲骨肉,他的要挟筹码。
要她如何不恨他!
窗外的灯光映在庄毅英俊如玉的脸上,他的眼神里隐约有了疲惫之色,不同于他人前的无限风光。
他放开许暖,扯开衣领,松掉那条酱紫色的领带——对于生活,你选择了体面,往往也就选择了束缚。
他对许暖说,去,给我倒杯水,冰的。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喙。
〔4〕
第一次遇见庄毅,许暖十七岁。
那一天,这座城市,下着很大的雪。
那时,她的妹妹,许蝶,刚刚满周岁,小小的婴儿,蜷缩在烂尾楼那堆破旧的被子里瑟瑟发抖,像一只熟透了的虾子。她高烧了很多天,在许暖怀里,一边咳嗽一边哭闹,声嘶力竭到最后,没了力气,不能咳嗽也不能哭泣,开始抽搐,仿佛生命随时终止。
风从四面吹来,细小的雪花夹杂在风中,卷入屋内,落在许蝶红红的小脸上,瞬间融化。
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煤球炉上,炖着吃剩下的狗肉,飘荡着浓浓的肉香,只是因为没有调料,香气中略略带着腥味。
狗是赵小熊两天前拖回来的。在此之前,他们已经饿了两天了。前段日子,赵小熊在工地上伤到了腿,被工头赶了出来,剩下的钱都花光了,用在给赵小熊接骨上。而许暖做的零工,老板又迟迟不发工资。所以,他们只能饿着肚子。
那天,赵小熊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出门,回来后,一进门,他就冲许暖咧着嘴巴笑笑,说,咱们终于有口粮了。不用等死了。
许暖当时正抱着生病的小蝶,看到满身是血的赵小熊拖回一条僵死的狼犬时,吓了一大跳。
赵小熊拖回狼犬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他浑身是咬伤,蜷缩在墙角,咬着牙,不去呻吟。
许暖看着看着眼睛就发酸,眼眶慢慢地变红,眼泪困在眼眶里,倔强得不肯落下来。
赵小熊努力睁开眼,看着许暖,笑,他颤抖着受伤的嘴唇,说,对……不起啊,都怪我不小心摔坏了腿……我明明答应过你,这次发工资就租个小屋子住,不再住这种烂尾楼了的……唉,都怪我没用,还让你们……挨饿。
赵小熊张着嘴巴喃喃着,不小心扯痛了下唇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却掩饰着,对着许暖笑。
许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咸涩的泪水落在他的伤口上,赵小熊吃痛地缩了一下。他抬手,想给许暖擦眼泪,可是看到自己皲裂的手和满是污泥的指甲,又将手缩了回来。
他努力地笑,想让她放心,说,傻瓜,我不疼!真不疼!
他一边说,一边努力笑给许暖看,可是嘴唇开合间撕裂的疼痛,将他的眼泪给生生逼了出来。
许暖颤抖着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再说话,转头,眼泪掉了一地。
风雨如晦的城市,她和他相依为命。
分同一个烤红薯,吃同一份盒饭,喝同一杯水。
那天夜里,许暖顾不得少女特有的洁癖,忍着恶心,将那条狼犬剥皮,剖出内脏,清洗……那一刻,它是他们的救命餐。
在那之前,她和很多女孩一样,很喜欢小动物。
以前,孟古养过一只大黄狗,喊它“阿黄”。阿黄一直很忙,不是跟着孟古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就是和隔壁小黑一起去邻村找别的狗串门。偶尔,许暖去桃花溪边洗衣服时,阿黄也会屁颠屁颠地跟着。一同跟在许暖身后的,还有孟古的小叔,那个眉目如画的英俊少年孟谨诚,只是人有些傻。
傻傻的孟谨诚。坏坏的孟古。英俊而事业忙碌的阿黄。
这曾经是许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桃花溪边,她曾经将一颗苍耳沾在孟古的衣襟上。十六岁的少女,眉眼尚未长开,却已别样有情。
——阮阮,我一辈子都不会丢掉这颗苍耳的。
——为什么啊?
——因为这颗苍耳就是阮阮。孟古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阮阮的。
——你撒谎!奶奶说,你过几天就要坐着火车离开桃花寨子,去外省读大学了……
——那我就带着这颗苍耳。苍耳在我身边,阮阮在我心里。
苍耳在我身边,阮阮在我心里。
可现在呢?
当她千里万里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他却不肯再见她一面。他要赵小熊告诉她,在这座城市,这所学校,他有了新的人生,让她忘记自己吧。
赵小熊还说,孟古身边的女孩像个洋娃娃……
她望着怀里脸色潮红哭得嘶哑的婴儿。
冬雪纷纷的夜,腥香飘荡的烂尾楼。
闭眼,是冰冷的记忆;睁眼,是冰冷的墙壁;充耳,是病重妹妹不断的咳嗽声;回头,是受伤的赵小熊痛苦的喘息……
终于,坍塌了,她的十七岁,不堪重负的十七岁。
夜就这么逼红了许暖的眼。
她要救许蝶!救她的妹妹!
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跑到那条落雪的街。回头,风雪之中的烂尾楼,曾经她觉得如同牢笼的地方,将她死死困住的地方,让她疯狂想逃离的地方。如今却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家。家里是她拿命都要守住的人。
夜,渐渐掺着风雪,深成了绝望的颜色。
许暖茫然地走在街上。
明天会怎样?明天在哪里?无人知晓。
长长的街巷里,身边走过的陌生男人,有的对她投以好奇的眼神,也有的,不怀好意地对她打量几番。
路灯下,还有一些神秘女人的身影,她们远远地斜睨着许暖,审视又戒备,风尘而轻浮。在她们眼里,似乎这世上任何人的骨肉都可以拿来称斤论两。
风雪有些大,许暖闭上眼睛,却仿佛看到了被疾病折磨的妹妹。那么弱小的生命,不住地抽搐着,似乎随时都会死去。还有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赵小熊,已经无法给她和妹妹依靠的肩膀了。
许暖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世上唯一能救妹妹和赵小熊的,就是钱,桃花色的那种。
别无选择。
就这么做,哪怕是错!
只能这么做,虽然是错!
那天夜里,许暖竟然萌生了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一个可以花钱治疗许蝶的男人的想法,不管他多么老,多么丑……
当这个念头突然出现的时候,许暖被自己吓坏了。
那一刻,路灯下那些神秘女人的脸越来越清晰,她们回过头,轻浮地笑着,那一张张风尘的脸竟然全是自己!于是,许暖惊恐地尖叫起来,发疯一样在雪地里奔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为将那个怀有肮脏念头的自己甩开,直到没有力气。
眼泪在脸上结了冰,她喘息着,失魂落魄地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她突然看到了孟古,他向自己走来,喊着她的名字。他将青青的苍耳放在她的手心里,柔柔的青色,柔柔的刺。
他笑得那么温柔,那么干净。
他小声央求着她,阮阮,回家。
他说,阮阮,赵小熊骗你!我一直都在找你。只是在这人间,我找不到哪条路可以走到你那里,所以,你一定要等我……
许暖抱着胸口恸哭起来,泪眼蒙眬中,妹妹稚嫩的小脸再次出现,她干裂的嘴唇,红红的小脸蛋,不停抽搐的小身体……
许暖的心,如同抵在刀尖上。
生生撕裂,生生切碎。
庄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车行至巷尾停下,他悄然从车上走下,身着黑色呢大衣,在雪夜之中,如同一只觅食的黑豹一样,冰冷而优雅。
许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知道,自己再多一分钟犹豫,许蝶就有可能死去。所以,她告诉自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向那个路过她身边的人走去——
她几乎踉跄着走到了他面前,冰冷的小手还未来得及触摸到他的衣角,就被他的大手给握住了。他的手很温暖,如同南国的春天。
庄毅没有想到一个少女会用这种方式拦住自己。天生的警惕,让他只是握住了那只冰冷的小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保持着距离。
那只小手冰冷,冰冷中透露着一种莫大的绝望。但是,他不关心这种绝望,他关心的是,这双手到底想要做什么——是商场仇家送来的粉红炸弹,还是阴谋家送来的温柔乡?
他斜睨着黑暗处她那张几乎无法看清的清瘦小脸,冷冷地看着,很显然,他并不相信她只不过是一个经历过甚至正经历着人性残忍的拷问并为之挣扎的十七岁的女孩。
许暖抬起眼眸,看着眼前的男子,她没有想到,这个男子是如此漂亮,如同暗夜里的天使,随着雪花而来。他那张脸蛋漂亮到自己都有些惶惑,让自己觉得说出那样的话语是玷污于他。可是,想到了病危的妹妹,她还是放弃了自尊,她结结巴巴,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她说,先……先生……带……带我回家吧。
庄毅看着她,愣了。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极不好的词,流莺?
她嗫嚅着,我什么都会做……
庄毅斜睨着她,哦,果然是流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