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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入夜戌时。
大唐,长安,东宫,太子府。
李建成正在奋笔疾书,桌案上面摆满了一大摞写好的书信,这位大唐太子写信之时满脸疲惫,眉宇之间挂着浓浓的忧愁。
今个寒冬,天下皆冷,关陇之地虽然处于中原,然而气候未必就比河北暖和多少,尤其最近几日,连降数场大雪,再加上一股冷风从西北吹来,竟然在关陇之地形成了不小的寒灾。
寒灾!
这时代令人闻之色变的字眼。
天有水旱之灾,百姓最怕寒灾,因为水旱之灾都可以躲避,实在难熬的时候可以举家逃荒,然而寒灾却不能行,这种灾害根本躲不过去……
也许仅仅只需要一夜过去,就会有无数穷人冻死家中。
……
世人经常以为,皇族得享欢乐,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皇族里面也有人活的很累。比如大唐的太子李建成,大半夜的还在因为救灾而发愁。
他今天已经写了足有上百封信。
此时夜色渐深,天气越发的寒冷,由于屋子里面烧着一个暖炉,弄的满屋子都是难闻烟气,李建成感觉有些憋闷,准备放下笔走到门外喘息两口。
也就在这时,忽听上空扑棱棱几声,但见夜色之中出现两个大黑影,几乎是一前一后降落了下来。
此时李建成刚刚跨出门槛,面色不由微微一变,也不知为何,下意识便叹了一声,喃喃道:“老天爷,开开眼,今年已经太过艰难,千万可别再是报灾的急书。”
他目光直直看着那两个降落的大黑影。
那是两只豢养驯化用于快速传书的辽东猛禽。
却说两只鹰隼降落之后,很快有侍卫飞奔了过去,先是给鹰隼喂肉,然后又抚摸一番,等到鹰隼渐渐安静下来之时,这才小心翼翼从鹰爪上面取下了捆绑的小竹筒。
两只鹰隼,两个竹筒。
这竹筒里面装的就是飞禽传书,乃是这个时代最为快捷的传讯手段。
那侍卫取下两个竹筒之后,转身快步朝着李建成奔来,转眼之间到了近前,然而侍卫禀告的声音却有些古怪。
只听侍卫略显迷惑的道:“启禀殿下,收获飞禽传书两份,竹筒上面全都写着河北二字,竟然全是来自河北的飞禽传书。”
“全是来自河北的传书?”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目光爆闪,急急道:“看看落款,可有区别?”
那侍卫其实早已看过了落款,闻言连忙再次禀告道:“启禀太子殿下,落款确有分别,虽然两份传书全都来自河北,但是各自的落款却不一样,一个竹筒写着卢字,一个竹筒写着昭字……”
他稍微迟疑一下,紧跟着又道:“卢字,应是来自范阳卢氏,昭字,小人却觉得特殊。”
李建成略略沉思,突然轻叹道:“昭字,指的是平阳公主。所以这份传书不用猜了,它必然是我那妹子从河北所发。”
那侍卫乃是心腹之人,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忍不住道:“以前公主发来飞禽传书,落款用的一直是个‘李’字,为何这一次,落款改变了?”
李建成也不瞒他,微微苦笑道:“她心里还有怨念,所以不愿意再用李字,她落款写了一个‘昭’字,这是那个丫头不久之前的谥号……唉,谥号,谥号,这丫头的怨气依旧很足啊。”
这番话涉及皇家内幕,那个侍卫没敢再次接茬。他只是双手举起两个竹筒,轻声问道:“敢问殿下,您想先阅哪一封?范阳卢氏乃是北地顶级门阀,公主殿下则是坐镇北方的行军大总管,双方同时发来传书,想必写的都是大事……”
虽然写的都是大事,然而李建成几乎毫不迟疑,脱口而出道:“先看我妹子的书信。”
侍卫同样毫不迟疑,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火折子,吹燃之后,放于竹筒,火折子小心翼翼的不断烘烤,渐渐将竹筒密封的火漆烘开融化。
火漆烘开之后,他再也不敢拿着竹筒,而是急忙送到李建成手中,自己却避嫌一般走到了一侧。
李建成看了他一眼,出声道:“你把另一个竹筒的火漆也烘开,孤王读完这封书信会读那一封。”
侍卫连忙恭敬答应一声,再次拿着火折子烘烤另一个竹筒。
李建成则是急急打开李秀宁的传书竹筒,就那么直接站在门口冷风出阅读起来。
这一份飞禽传书,密密麻麻全是字。
随着一字一字读完,李建成的眉头渐渐皱起。
不知为何,他拿着书信的双手似是颤抖起来,过了好半天之后,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感慨般道:“你这丫头啊,真是敢想敢做啊……”
这声感慨,很是复杂,像是纠结万分,又像是满心欣慰。
此时夜冷风寒,然而他没有转身回屋,反而站在门口吹着冷风,一双目光遥遥看向了北方。
他像是发呆,又像是眺望。
突然听到门口一阵杂乱脚步,有人急急高喊一声道:“太子殿下,陛下亲临!”
李建成一震,连忙抬脚相迎,哪知还没等他走出几步,已然看到父亲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连忙躬身施礼,恭敬道:“父皇,您怎么来了,夜冷风寒,您该歇着才好。”
却见李渊冲他摆了摆手,道:“心中有事,辗转难眠,索性就来你这里看看,朕知道你这个时辰肯定不会睡。”
李建成再次躬身,道:“儿臣还有几份书信要写。”
李渊看他一眼,突然问道:“是不是写给世家的求助信?”
这话问的吓人,然而李建成毫不迟疑,直接点头承认,轻声道:“是!”
然后才出声解释,一脸苦涩道:“关陇大雪,突然寒灾,百姓们多有冻饿而死之事,然而朝堂上却拿不出赈灾救济的好办法,大臣们每天只是争来吵去,然而百姓们等不到吵出结果,所以……”
“所以你便写信给那些世家,希望他们能够再出手帮你?”李渊突然开口,说出了李建成将要解释的话。
李建成仍旧毫不迟疑,再次点头承认,道:“是!儿臣之所以写信,正是因为这个目的,大臣们在朝堂上争吵,是为了趁着寒灾争夺利益,彼此争执不下,丝毫不在意民灾,但是儿臣不能不在乎,儿臣得把粮食筹措到。”
李渊长长一叹,忽然像是愧疚般道:“老大啊,苦了你啦!”
这位大唐的开国皇帝缓缓伸手,直接将李建成的手掌攥在手中,又道:“自打咱们李氏起兵之时,你为了军粮和补给不断奔走,给人迎笑脸,陪人说好话,隋末大乱那些仗,咱们李氏和天下反王打了好几年,虽然连年征战不断,然而从未断过粮草,世人只看到你的弟弟和妹妹横扫天下,建立了万人瞩目的赫赫战功,可是谁能够往深处仔细的想一想,谁能够知道你在弟弟妹妹身后的默默付出。”
李建成面色平静,轻声道:“外人怎么看,于我有何干?儿臣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咱们李家的未来,这些事,二弟知道,三妹明白,就足够了。”
李渊看他一眼,忽然重重点了点头。
这位大唐皇帝伸手拉着大儿子迈步行走,爷儿俩个像是在院子里踏雪赏景一般,李渊感慨又道:“当初李家起兵,实力可算羸弱,天下十八反王,我们甚至连个名次都排不上,人强而我弱,必然挣扎求存,所以为父先是自己去向突厥称臣,又让你去迎娶世家妻子作为联姻,再让你二弟不断交好山东豪门,爷三个勉强才有了一番气象,唯独你妹妹白手起家,反而凭着一股子狠劲打下不少土地,至今回想起来,为父还觉得如同梦中……”
李建成展颜而笑,由衷道:“秀宁那个丫头,真的立了大功。”
李渊陡然开口,出声问道:“那么你现在可否明白了,为父为什么会深夜来此。”
这话明明问的无头无脑,然而李建成几乎毫不迟疑,直接点头道:“儿臣明白,父皇应该也收到了三妹的传书。”
“不错!”
李渊郑重点头,脸色忽然有些肃穆,沉声道:“隋末大乱之时,世家趁机侵占土地,囊括天下财富,喝民血髓而肥,咱们是父子俩,不用说外话,倘若咱们李家没能夺得天下,那么咱们身为顶级豪门肯定也要掠民而肥,此乃世家立足之道,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但是……”
李渊突然住口不说。
反倒是李建成紧跟着开口,轻声道:“但是,咱家现在已经夺了天下,从此以后不再是门阀而是皇家。”
从门阀变成皇家之后,以前掠民而肥的事情肯定不能再做了,不但不能做,而且得反过来,皇者庇护天下,需要牧养万民,这是夺得天下的负担,也是身为皇族的责任。
李渊甚是欣慰,伸手拍了拍李建成的肩膀,忽然皇帝轻轻一叹,再次有些愧疚道:“老大啊,苦了你!”
这话他刚才说过一次了。
李建成面带微笑,突然也出声道:“儿臣是家中长子,哪有苦楚可言?咱们李家为了逐鹿天下,必须得到世家的扶助和支持,然而世家的好处岂是好拿的?一旦沾上就如跗骨之蛹一辈子,所以联姻这种事,不能让老二去做,也不能让三妹去做,唯有我这个大哥,才应该去承担,父皇,您勿需感伤,咱们,还是按照计策继续……”
这番话,有很深的暗指。
李渊双目直直盯着这个大儿子,好半天后突然老泪纵横,道:“老大,老大啊!”
堂堂开国皇帝,竟在儿子面前落泪,李建成顿时有些慌张,伸出手想去安抚自己的老父。
却见李渊伸手将他推开,哽咽又道:“咱们家的计策,确实是苦了你,让你去勾连旧有的关陇世家,让你二弟去扶持新兴的山东豪门,世上万千之争,其实都是利益之争,然而天下的财富是有数的,争夺的双方不可能和平共处,咱们要扶持新兴势力对抗旧有世家,就得付出一个李家嫡氏作为诱饵,唯有做到如此心狠,才能骗过所有的人……”
李渊说到这里,像是再也不能自持,
但见皇帝陡然放声大哭,竟然抱住了儿子的肩膀,嚎啕道:“可是,老大啊,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啊?争夺天下的时候,你躲在幕后暗暗付出,建立天下之后,却又把你弄到明面做饵,你弟弟和妹妹获得天下赞誉,人人都要说一声他们战功赫赫,可是唯有咱们自己才知道,他们的赫赫战功是怎么得来的……”
李建成双手轻拍着老父的后背,温声劝慰道:“父皇,二弟会比儿臣做的更好!”
他说完之后,微微一停,忽然再次开口,温声再道:“还有三妹,如今竟也成长了。以前她只喜欢领兵打仗,对于权术和内政极为厌恶,但是经过一次死劫之后,三妹突然像是变了个人,父皇,您也收到她的飞禽传书了,儿臣想请您分析分析,您认为此事可否能成?”
“能成!”李渊毫不迟疑,陡然重重点头。
皇帝像是有感而发,语带喃喃接着又道:“朕真是很想知道,那丫头到底经历了什么。此次她发来飞禽传书,要用理清前朝田亩的办法针对世家,此策简直是神来之笔,恰恰打在了世家的理亏之处。”
李建成却变得语气肃重,沉声道:“虽然占了大义,但是仍旧很难,世家既然已把田亩吞了下去,想要他们掏出来必然发狂,所以此时不能一举而成,更不能大肆而动,唯有徐徐推进,方可缓缓而行。”
李渊点了点头,道:“即便只是稍加举动,朝堂上必然也会吵成一锅粥。”
李建成目光之中森然一闪,忽然眺望了东方一眼,道:“二弟他,应该也已接到了三妹的传书。”
说完之后,目光眺望北方,李渊同样也眺望北方,父子俩站在寒风中沉默。
好半天后,才听李渊略显踟躇道:“此事能不能,就看你三妹接下来的动作了。”
李建成却忽然神秘一笑,若有所指道:“或者应该换个说法,咱们要看那个能让三妹心思转变之人的动作……”
李渊微微一怔,随即目光有些热切,急急问道:“老大,莫非你探查到了什么不成?快跟为父说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李建成目光再次眺望河北,像是想要把目光越过中原看向某人,轻声道:“是一个少年,而今方满十八岁,前阵子河北传来讯息,说是秀宁要把那个特批驿站设在顾家村,儿臣多方打探,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顾家村拥有一百个驿卒,九十九个都是娘子军的悍卒,唯独那个少年乃是村中出身,然而秀宁却没让他担任驿长,虽未担任驿长,但却派了一个憨子放在明面上……”
他便是通过这一点小小的纰漏,猜出了自家妹子为什么会由死变活。
李渊何等精明,闻言顿时领会,但是皇帝却目光闪动几下,迟疑道:“一个民间小子?而且还比秀宁小三岁。”
李建成连忙开口,极其紧张道:“父皇,这次可千万不要再逼她了,三妹那个性子,万万不能再逼。咱们已经得了天下,不需要再去借助柴家的资助,虽然对于柴绍有些不公,顶多封个爵位弥补他便好,但是对于秀宁,父皇万万不要逼迫,她那个性子,儿臣怕会出事啊。”
这才是当大哥的人,疼妹子简直毫不讲理。
李渊听他一说,登时后怕不已,连忙改口道:“对对对,不逼她,她若喜欢那个小子,那就招为驸马便是,其实差三岁也没事,女大三抱金砖嘛!”
女大三,抱金砖,这可是皇帝的话,即便笑谈也是非同小可。
关键在于,李建成竟然也很支持这个说法。
父子两人再次眺望北方,好半天过后,几乎不约而同再次开口,仿佛喃喃道:“现在只想看看,那个小家伙接下来将会怎么做,碰触世家之事,千万可别动作太大了……”
这小子很有可能成为他们家的驸马,而且还是李秀宁的驸马,这是最贴心的自己人,由不得两人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