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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林惊蛰听着快门的声音, 看似平静, 实则紧张得脊背都要僵硬了。
方老爷子说要补给他一份表彰,他一直以为应该就是个锦旗或者或者奖状之类的,谁也没告诉他会是这样严肃的一场盛会!
他浑身僵直地坐在偌大的会场内, 这似乎是一场国内打击走私活动的表彰庆功会,前后左右坐满了各方代表,甚至还有扎着绷带打着石膏到场的成员。所有人姿态庄严,形容肃穆,雄浑的国歌声中, 全场同时起立。林惊蛰下意识跟随站起, 愣愣地望着舞台背景板处那几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男女们大多身穿警服,面带笑容, 一身正气,但他们注定无法亲眼得见自己亲历这场战役的胜利。
打击走私的活动从群南的第一枪开始,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内迅速扩散至全国, 无数不法分子落网的同时,包括价值巨额的文物在内, 更多非法商业链条折损在这艘倾覆的大船里。
汽车、烟草、珠宝、金属、粮油……影响到了许许多多的领域, 猖獗的不法分子被严厉肃清, 这是一场建国起力度最大的打击活动, 且连战告捷,给予了国内各行各业的执法者们强大的信心。
林惊蛰余光处捕捉到一个胳膊吊着石膏铮铮铁骨的军装中年男人,在敬礼完毕后望着舞台上的遗照偷偷抹眼泪。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直至被点名起身,仍旧沉重无比。
先前登台的人们都是在走私的各个环节曾经奉献过极大力量的参与者,唯独他的受邀理由是莫名其妙的“文物捐献”。相比较那些以命相搏付出一切的贡献者们,哪怕那批捐献的青铜器价值不菲,林惊蛰仍觉得自己立身不正。他并没有这些人们如此高尚情操,两辈子以来也从未专门去关注过文物和走私的案件,他顶多只是个时事的评论者,还是不怎么走心的那种。他甚至压根不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有没有过如此恢弘的活动。
对此他感到自惭形秽,也认定自己此番估计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岂料主持人报出大名,他原地站起时,会场内的掌声却比上一位登场时更加热烈,且经久不息。
林惊蛰感到茫然,举目四顾,竟连第一排的许多人都特地回首和颜悦色看他。
方老爷子朝郑存知感叹:“可算是看到这天了,不然我这心里总是压着件事儿。”
“要没有惊蛰那批古董,咱们的打击活动不可能组织得那么顺利,别说您惦记了,您看周老他们的眼神。”郑存知笑着遥指了会场的前排一下,而后在方老的笑容里神情略微严肃下一些,“祁老爷子前些日子住院,这是掺和进去了吧?我最近在外头可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
“谁的?”
“祁家那小子的呗。”郑存知嗤了一声,“咱们现在活动正热闹,他从前在群南那事儿还没全过去呢,现在不知道被谁又翻腾出来了,细节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他的那什么镇雄地产,好像也有些经济上的问题,欠了一屁股债。”
方老摇头:“窝里反啊,与虎谋皮,就是这个下场。”
一个眼皮子底长大的孩子走上了不归路,这对大院的老人们来说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情,郑存知看方老情绪不好,赶忙转移话题:“小林拿完这个表彰,专案组的调查力度就该升级了吧?一个推动走私全面进程的国宝捐献者被疑似走私活动的嫌疑人暗杀,史南星这次想必躲不过去了。”
******
他说得不错,打击走私初战表彰活动之后,那场车祸的侧重点立刻出现了改变。参与打击活动的好些重量级参与者在大会之后都开始关注林惊蛰这位拉响第一枪的吹号人,史南星在群南剿灭的走私团体里是个什么角色,虽然藏得隐秘,该知道的人们都心知肚明。得知他俩杠上,且背后博弈,迟迟难分高下,不少人都跟着怒了,世上哪有如此无法无天的事情?
史南星双眼赤红地看着手中的日报,这是全国传播最广销量最好的纸媒,现在头条却连续三天都在纠缠同一个重点。
-《全国反走私专案小组初战告捷,庆功表彰大会日前在燕市开展,致敬英烈》
-《最年轻获表彰者——估值上亿国宝级珍藏捐献人》
-《打击走私困难重重,国宝捐献者曾遭人暗杀》
史南星重重地将报纸揉作一团砸在地上。
这些新闻早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于全国扩散开,史南星那些远在西南的朋友都为此打来电话问询。之前港岛的八卦小报曾经报道过他的各种负·面·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国内正规媒体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知情人一下就能看出报纸中提到的那位“暗杀捐献者真凶”影射的是谁。倾轧层层递进,史家人近来全为此奔忙,已然精疲力竭,他则因为沙蓬的存在,最近连门都不敢乱出。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无可挽回,他除了离开这片土地不作他想。只可惜以往群南的出海路线已经被一网打尽,其他其他城市的离开渠道,他和家里人又没有可信的门路。
祁老爷子说放手就反手,留下史家人独自面对这一死局。听说专案组里那位被问询调查的货车司机已经有了松口的迹象,可能撑不了多久,前些日子史家老太太几乎绝望,反过来劝说孙儿自首认罪:谋杀案虽然板上钉钉,但林惊蛰毕竟没死,他们倾尽全家之力,判个十年八年的,总不至于让史南星一辈子蹲在牢里。
史南星没有同意,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他凭什么要去坐牢?
老太太找了一圈的旧友,无人搭理,最好放下电话心力交瘁地哭骂报社编辑。
一室死寂,安静了好几天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让习惯了门庭冷落的一家人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老太太随即扑了上去,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时,只觉得头顶的天都亮了,抓住救命稻草般祈求起来。
电话那头的祁老爷子语气比那天在医院让他们滚蛋时还不好,却奇异地没有发作,只是在老亲家幽幽的哭声里沉声道:“你们带着那个小兔崽子来医院一趟。”
这意思明显就是有门儿。放下电话后,全家人都惊了,史南星折腾到了祁凯的头上,熟知老爷子心性的他们都一早笃定两家势必绝交。史母望着全家唯一表现得胸有成竹的儿子,不禁发问:“你究竟干了什么让他松的口?”
史南星阴着脸一整衣襟:“他最宝贝的东西。”
史家人出门的准备像是在拍谍战剧,史南星出门前疑神疑鬼地让人排查好久才上的车,车离开车库之前,他便将后座的窗帘结结实实拉了起来,特殊时候,身不由己。
听说沙蓬已经离开西南,史南星不确定对方会去哪里,但很大可能是燕市。
他切断了自己一切对外公布的联络方式,就是为了躲开对方的耳目,先前约定好的交款期限已经超过,在彻底离开国内之前,他必须小心谨慎一些。
加护病房里的老爷子还是老样子,看起来身体恢复不少,精神奕奕的,用那双格外阴鸷尖锐的浑浊双眼定定地盯着史南星。
史家人原本以为这是一场和解仪式,但事实明显与他们想象的不同。
气氛诡异沉默了许久之后,祁老爷子苍老的嗓音响起:“祁凯过去的那些事情,是你放出去的吧?”
史南星微微一笑,在家人错愕的注视下找了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开始为祁老爷子削苹果。
祁老爷子怒极反笑:“你很聪明,知道还是要从祁凯身上下手,以此逼迫我。不枉费我教导你那么多年。”
“我说过,有些船一旦上来,就永远下不去了。”史南星低头看着苹果,躲开这位过去的家人再不复以往的视线,语气不紧不慢,“更何况我还是留了一线的,比如有关您的东西,我就一点都没拿出来,全烂在这里。”
他拍拍肚子。
这是无比直白的威胁,祁老爷子剧烈咳嗽起来,稍歇时喝了口水,哑声询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走。”史南星的目光终于与他对视,烈火般焦灼,“越远越好。”
史家没有这个能力,但他知道祁老爷子有,当初群南事发,就是老爷子为他联系出的国。只是那次的离开是暂时的,这一次,期限却是永久。
祁老爷子已然是心灰意冷,被一个从前无比疼宠的孩子威胁到头上的感觉并不好过,他实在不明白,自己风光一辈子,临了临了,怎么就会落得如此下场?
当初有多宠爱,现在都有多憎恨,但为了大局着想,他除了退让没有更好的选择。
史南星毫不意外听到了肯定的回答,却出奇得并不觉得多么高兴,那种空茫的感觉更加明显了,在祁老爷子厌恶的目光中,他知趣起身告辞,临走前终究还是问起了那个自己今天一直都没能看到的熟悉的身影:“祁凯呢。”
老爷子平静地回答:“最近风声紧,我把他送去外头了。”
*****
老爷子联系的路子,当然跟普通偷渡不同,他找了一艘巨大的外资游轮,让史南星混在游客中浑水摸鱼。
史家掏空了所有账面上的资金,女人们甚至变卖了一部分珠宝,统统兑成美金,让史南星随身携带,以便于出国之后,用在那边的假ID注册新的合法户头。
游轮的阴影下,史家人哭成泪人,就连强壮的父亲都纵横着泪水,唯独史南星抬头望着巍峨的船身,眼中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走吧。”拥抱过后,史父满眼不舍地为儿子整理外套,“出去之后,记得好好过日子。短时间内别联络家里,我们会想办法和你联系。”
“你这一走,下次见面得是什么时候?奶奶没多少年好活了,也不知道临死前还能不能再看你一眼。”老太太哭泣着抚摸孙儿的脸颊,想想将手上带着的金手镯也取下来,塞进了史南星的口袋里,喃喃道,“好好的,我孙儿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星星,算妈求你,咱们去自首,咱们就在牢里呆它个几年,至少家里人还能有机会去探望你,咱们何苦跑那么远?”
史南星给了母亲一个拥抱,在对方越发澎湃的泪水中,硬着心肠推开:“我走了。”
女人们在身后碎步追赶,直至被挡在登船通道外。
史南星强自镇定地递出证件,在对方审查时一颗心悠悠提起,直至对方放行,才终于落地。
他将行李放进客舱后,到甲板处低头,家人们仍旧等候在那里,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却一眼就认出了他,拼命招手示意。
傍晚,游轮启动,渐渐拉开了游客们和岸上送别的亲人的距离。
史家人始终站在那里,从一丁点米粒的大小直至消失不见。
史南星望着远处绚烂的海岸线,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游客们喧闹激动的尖叫充斥了整个甲板。
史南星安静地扶着栏杆,像一个在普通不过的游人,过往在背后那片土地的生平尽数浮上心头,说来奇怪,他从前出国过不少次,但哪怕是第一回,也没有当下满怀复杂的感慨。
他久久地沉默着,终于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新生。
去他妈的监狱!
******
岸上,哭得肝肠寸断的史家老太太终于被收回目光的儿子儿媳扶上车子。
生活恍若荒诞的电视剧,每一刻都在上演着相聚别离的戏码,他们或许是角色里最不幸的那一拨,连掌声都不曾获取,凄凉的退场只换来其他送别的乘客家属们莫名其妙的视线。
幸而远处还有在关注他们表演的人,肖驰目送那辆黑车走远,重新将视线落回海面,他朝着电话那头询问:“确认他的房间号了吗?”
“确认了,6006。”
肖驰重复了一遍,然后挂断电话,瞥了副驾驶一眼:“听到了?”
沈甜甜这会儿看起来全然不是在林惊蛰面前的模样,她脸色阴沉,闻言直接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打电话。
连打了三四个,她才终于安排完,挂断电话骂了句娘:“史南星这狗东西,可算是被我逮住了,他那一家老混蛋和小混蛋还跟那做梦呢,想抗不过去坐个两三年的牢意思意思,呸!他一天不死,我一天睡不好觉。”
肖驰没说话,史南星背景复杂,作风又诡谲,是个绝无仅有的大祸害。对方现在盯着林惊蛰,一次失手,总有叫他目的达成的时候,但只要史家那一家人还在,就一定会拼死保住对方。
要不是万般无奈,他也不想出此下策,只是没想到来沪市的飞机上,居然会撞见沈甜甜。
这丫头……
肖驰半天后沉声道:“记得别告诉惊蛰。”
惊蛰和他们不一样,虽然商场上同样诡计多端,骨子里却是个相当安分守法具有社会责任感的良好公民。上次那个走私小组表彰大会,为了出现在舞台上的那些英烈遗照,他足足难过了好多天,还带头在燕市地产圈内组织了慰问牺牲执法人员家属的捐款活动,最近尽忙这个呢。
沈甜甜听到他哥的名字,阴险的表情立马就怂了一下,而后强自硬气地翻了个白眼:“跟我哥有什么可说的,当我傻啊。”
史家人的车开远了,肖驰启动车子,也离开了停车场,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西服外套上碧绿的袖扣吸走了沈甜甜的目光。
沈甜甜噘着嘴看了一会,咳嗽了一色,将脖子上的粉红色小天使爱心吊坠从毛衣里看似不经意地整理了出来。
肖驰看起来似乎瞥都没瞥他,晚霞的余晖一个转弯后从前挡风玻璃外照射进来,他开口使唤:“甜甜,帮我拿一下包里的墨镜。”
沈甜甜心说wtf?这样的光线犯得着戴墨镜?
但刚才毕竟合伙愉快,她还是给面子地帮忙打开了包。
下一秒,沈甜甜浑身僵直。
肖驰的包里,配件都整整齐齐放在一个长盒里,打开来,除了两幅好像跟她哥同款的墨镜外,边缘的小格子里全都是各种颜色和材质的,闪闪发光的领带夹和袖扣!
等等,这个盒子不会也她哥买的吧?
这个款式非常新潮,明显不是国内在售款式的包……
沈甜甜默默挑了个眼镜递出去,肖驰在傍晚昏暗的光线里非常自然地戴上了,然后侧头看车外的后视镜,露出自己扎得整整齐齐的卷毛小揪揪。
沈甜甜:“……”
服气!服气!给美帝跪下了还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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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轮驶入公海,史南星彻底放开了,短暂的不舍后他选择用酒精麻痹自己,在游轮彻夜狂欢的酒吧里喝了个烂醉。
他跌跌撞撞在夜色中摸到甲板上,望着漫天的星光发呆,余光处突然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祁凯?!”他酒都醒了一半,难以置信地上前抓住想跑的对方,“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祁老爷子明明说已经把对方送出国避风头了!
对方在他的钳制下试图挣脱,史南星紧紧抓住,一边回想起自己前段时间朝外头放出的消息,恍然大悟:“你也被限制出境了?!”
“去你妈的!”祁凯没想到自己那么倒霉,听从爷爷的吩咐一整个白天都偷摸躲在房间,唯独夜色·降临出来透个气都能被逮住。听到史南星的问话,他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问?我他妈被限制出境是因为谁?”
之前在群南那边的事情风头明显还没完全过去,最近因为专项小组庆功封赏的原因反倒还回升了一些关注,史南星为了逼迫老爷子出手,在外头放了不知多少乱七八糟的消息,这可害苦了他,经济犯罪的后果追究下来,哪怕捡回一条命,他也至少得吃上不少苦头。
祁老爷子不得不为他筹划出路,但他被限制了合法出镜,现在风声又紧,偷偷出国很有可能被逮住直接借题发挥收押获审,因此只好出此下策。
史南星看起来没有一点愧疚,但也反应过来了前因后果,讽笑一声:“有意思,我说老爷子怎么会那么轻易答应送我出国,原来是他妈要给你当挡箭牌啊?他算得还挺好,这样你就一点风险都没有了,哪怕我最后被逮住,也没人知道你在这条船上……哈哈,亲孙子待遇就是不一样。”
“滚。”祁凯听着这番酸话皱起眉头,厌恶地甩开他,皱着眉头理了理外套。
史南星一身酒气,还想拉着他纠缠,祁凯本就一肚子怨气,没忍住直接挥拳给了他一下。
两人扭打起来,祁凯叫骂:“你他妈还好意思质问我?!你当初凑不够沙蓬钱偷偷跑路的时候想过我吗?想过我在国内会有危险吗?”
史南星为对方直至这时仍被家人安排得游刃有余的退路咬牙切齿:“别他妈老拿沙蓬说事儿!”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鼓掌声,一道愉悦的男音从头悠悠传来:“原来史先生还记得我?这真是让我感动。”
听到这句咬字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的瞬间,史南星和祁凯同时一怔,片刻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沙蓬挂着和气笑容的,略显阴柔的面孔映入眼中,对方蹲在近处的一张长凳上,柔顺的发丝在夜色中被海风吹起,分明是很赏心悦目的画面,史南星却仿佛见到了鬼一般,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史先生想念我吗?我可是很想念你哦。”沙蓬笑眯眯的视线从史南星身上转开,落在祁凯身上,眉头意外地一挑,“没想到祁先生也在,不过正好,大家可以一起叙叙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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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叮铃哐啷乱作一团,祁老爷子瞪大自己血红的眼睛:“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祁……祁凯失踪了,和史南星一起。”来汇报的年轻人强忍惶恐又重复了一遍,“房间和整个游轮都搜查过了,没有找到他们,据目击者说当晚有一艘类似帆船的小船靠近过游轮,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我们在史南星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
对方战战兢兢地拿出一个长盒子来,打开。
祁老爷子一见之下,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张着嘴赫赫出声,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长盒黑色的绒布里,赫然陈列着一株风干的罂·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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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肖奶奶念完两卷经,偷吃了一颗藏在供桌下的林惊蛰偷偷给她的巧克力,然后将包装的锡箔纸捏成黄豆大小,埋进香灰里。
然后她吃罢早饭,换了身衣服,挑了条孙儿前些年亲手做的佛珠,仔仔细细地盘在手腕上。
于姝鸳下来时看到她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一边换鞋一边问:“妈,你在干嘛?”
“没事儿,就透透气。”肖奶奶道,“快去上班吧。”
目送儿子和儿媳的座驾离开,小道尽头,一辆黑车随后驶了进来。
开车的司机匆匆打开门下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抹了把眼睛道:“祁老病危,请您……请您……”
肖奶奶长叹一声,正了正衣摆:“走吧。”
住院部顶层已经乱成一团,医生护士齐齐涌向一处病房,病房内已然人满为患,肖奶奶刚进去,便见到了好些眼熟的老人,祁老爷子几乎请来了所有可以请到的老朋友。
监护仪发出警戒的嗡鸣,病床上的老人像一把干枯的柴禾,他费力呼吸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目光中充斥着绝望的光彩。
余光和肖奶奶对上,老人浑身一震,他按住了医生飞快动作的双手,坚定而轻微地摇了摇头。
“可是——”医生仍坚持想要救治。
“没用了,走吧。”祁老爷子却只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医护人员们半晌后流水般撤走,被扶靠着床头半坐的祁老爷子茫然地地淌了一会儿眼泪,突然转头,疲倦地望着上前的肖奶奶:“顺其自然……顺其自然……你说的不错啊……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他……”
肖奶奶眼神悲悯:“你啊……”
祁老爷子轻轻笑了起来,眼含祈求地看着她:“你说,他还有可能……还有可能……”
肖奶奶不说话。
祁老爷子半晌后终于是把那句艰难的问话说出来了:“……还有可能,活着回来吗?”
两人长久对视,干瘦的老人浑浊的双眼内,除了流淌而出的泪水,还有竭力燃烧的灵魂。
肖奶奶终究不忍,抬手拍了拍旧友的肩:“只要他潜心悔过,未尝没有一线生机。”
祁老爷子盯着她的神情确认了一会儿,半晌后断断续续的泪水如同开闸的龙头那样滑落下来:“谢谢。”
“扶我躺下吧,我要歇会儿。”他道。
周围的几个老人们都上前帮手,和肖奶奶一起将他的床降了下来。
祁老爷子平躺着,握住身边不知哪个老朋友的手,闭着眼睛疲惫地喃喃自语:“我这一辈子,求了你们不少事儿,这可能是最后一件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因为得到肖奶奶的那声保证,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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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老爷子病逝的消息成为了盛夏前的最后一记晚钟。
但为他真切悲伤的只是少数,沈眷莺说起时,最多不过嗟叹两声而已。
“我才知道,祁凯那小子太不像话了,以前走私还不算,居然跟史南星还合伙掺和那种生意。也是作孽,老爷子给史南星安排出境,偷偷把祁凯也塞在了那艘船上,谁也不知道他在,一点防备也没有,直接叫他一起被那群混账东西带走了。”
“史家老太太得到消息的当天也进了医院,他们家现在也是一团乱,史南星爹妈跟疯了似的,把西南所有的人都调动起来了,说要打击边境贩·毒……马后炮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
林惊蛰听到这也皱起眉头,黄赌毒这种东西,上辈子他哪怕最荒唐的时候都不敢去接触,因此格外无法理解原本生活优渥的富家子弟们跳进火坑的举动。
他杯弓蛇影地紧张起来,抓着一旁沉默的沈甜甜告诫:“千万不能跟他们学,听见没有?”
沈甜甜愣了一下,赶忙钻进他怀里,林惊蛰想想自己确实说的过了,生怕吓到妹妹,又安抚地拍拍。
沈眷莺看着他俩,神情有些犹豫,事实上她跟林惊蛰专门提起这件事,除了警戒之外,还有更深的用意。
她问:“祁家办丧事,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从不再隐瞒双方的关系后,她一直试图找个机会能让林惊蛰光明正大地以家人的名义出现,好叫外人们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和沈家的态度,不再发生之前车祸那样的事情。
林惊蛰有一些迟疑,因为种种原因,即便是认进了沈家的上辈子,他也几乎没有跟沈眷莺他们出席过什么大型活动。习惯了保持距离,猛然缩近多少令他有些不习惯,哪怕知道沈眷莺是好意,他仍有顾虑。
林润生在一旁肌肉紧绷地沉默了许久,难得大胆开口:“一起去吧。”
沈甜甜也抓着他的胳膊摇晃:“哥,一起去吧!”
家人们的目光充满了诚挚和忐忑,林惊蛰深吸了口气,半晌后终于妥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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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老爷子去世,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老朋友们找了自家年纪合适的孩子帮的忙。
白布灵帏,纸钱素花,热闹的唢呐声难掩凄凉。
林惊蛰随同沈眷莺上前祭拜的时候,恍若穿越时空看到了自家外公的葬礼。他没见过祁老爷子,但那个旁人话里宛若洪水猛兽一般的老人灯灭后,仍旧只留下一剪和善微笑的黑白影像,甭管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林惊蛰此时心中都不太好受。
他为老人上了炷香,望着灵幡出了会儿神,旁边的沈眷莺在跟问起他来历的朋友介绍:“这是我儿子!”
“惊蛰,叫林惊蛰,长得漂亮吧?”
“在燕大上学,读金融的,随他爸,聪明,成绩可好了。”
“现在自己在开公司,做房地产,唉,什么大生意,也就一两个亿。”
她说着让林惊蛰叫人,林惊蛰便收回目光,沉稳有礼地同对方问好。
甭管心里怎么想,沈眷莺都明显表示出自己的态度了,大张旗鼓把林惊蛰带出来见人,外人们也只有配合夸奖的。
沈甜甜跟在哥哥身后,像一只小跟屁虫,垂着头不怎么跟人说话,她的情绪有些复杂,毕竟没想到这事儿会把祁凯也牵扯进去,祁老爷子隐瞒得太好了,几乎是滴水不漏,她和肖驰此前一直都以为游轮上只有史南星。
因果这玩意儿真是说不明白,难以捉摸,却又时刻贯彻在命数里。
她因此难得感慨一番,烧完纸钱后感到压抑,悄悄躲到了灵堂外头透气。
外头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叔伯阿姨把她拉住询问:“里头那个就是你那个外头接回来的哥哥?”
沈甜甜朝屋里看了一眼,林惊蛰正蹲着烧纸钱,背影肃穆,烧得比很多与祁老爷子相熟的大院孩子都认真。她知道她哥肯定又心里不好受了,一时有些感慨对方纯善的心性:“是啊。”
“啧啧啧。”拉住她刨根问底的人却连连摇头,“礼数一点挑不出错,看来是个厉害人物。”
沈甜甜听这话不太对劲,微微皱起眉头,显出阴沉的模样:“您什么意思……”
“甜甜。”屋里突然传来了林惊蛰的声音,打断了她即将燃起的怒火。林惊蛰烧完纸钱起身看到沈甜甜被人围住,以为妹妹被什么人缠上了,快步上前,只这么片刻功夫,脸上凝重的神情外便笼罩上了无可挑剔的微笑,“你在干什么?”
沈甜甜看出他对外人的戒备,表情立刻收敛了,轻声为他介绍围拢的一群人。
林惊蛰便沉稳地伸手与众人交握,同时将妹妹护在身后,笑着道:“这儿场合特殊,也不适合聊天,各位叔叔阿姨有空,可以多来家里坐坐。”
“一定一定。”长辈们在他看似和颜悦色实则不容置喙的气势下不由心虚气短,连连答应。
沈甜甜乖乖地跟在林惊蛰屁股后头走了。
原地的众人看着这双兄妹和睦离开的背影,回过神来,纷纷不乐观地摇起头来。
“坏了坏了,这年轻人一看就知道难对付,居然能在沈眷莺眼皮子底下登堂入室,看来沈家以后有得鸡飞狗跳。”
“沈甜甜这傻子,还对他言听计从呢,看着吧,哈哈,以后家产被抢得干干净净,有她哭的。”
林惊蛰在角落担心地打量妹妹:“刚才没被欺负吧?”
沈甜甜垂着首乖巧地摇了摇头,瞬间糊弄住自家哥哥,而后目光锋利地从眼角朝门口方向划去。
这群搅屎棍,她已经一个个清清楚楚记住了,有他们倒霉的一天!
她有些想趁着这个机会跟哥哥再撒撒娇,灵堂的晚辈当中却朝此步来了一道身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肖驰便贴上了林惊蛰的后背。
林惊蛰回首,肖驰道:“我妈让我过来叫你们,还有沈阿姨林叔叔,一会儿两家人一起吃个午饭。”
林惊蛰的注意力立刻从妹妹身上被拉开了,跟着肖驰便走。
沈甜甜长长地叹了口气,已然放弃和这个护食的“嫂子”沟通,生怕对方打开包直接把那一盒子墨镜首饰砸自己脸上。
她无奈也跟随了上去。
肖驰在喧闹声中,回首看了寂寥的供桌一眼,为那张黑白照片里多年不曾如此微笑过的老人无声念了一首地藏经。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