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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国殿外轻烟似的霞霭低低笼罩在一从碧幽幽的芳树之上, 悬边上小小一弯池塘中正落下几点飞絮,击起圈圈涟漪,柳枝的尖叶闲闲垂落在卧着的莲花上, 蜻蜓飞起,又落下。
静谧无声、宫女尽数禀息的大殿中,忽然响起一道英气爽朗的男声,“皇上,你找我?”
坐在龙案后默默地在奏折上批字的皇帝, 闻言抬头看一眼,“你来了?你今日在哪儿执勤?”
“我在北宫门上。”崔缄走到皇帝跟前回道。
皇帝放下手里奏章,将毛笔搁上龙头兽首的砚台, “今日就别在那里做事了, 替朕去一趟蒋函家!”
“蒋函家?”崔缄有点惊讶。
皇帝颔首,认真凝视他, “不错,以看望他的名义,带上两名禁军, 不要惊动市民,去查下他兄长的房间。还有以防蒋函被杀人灭口,要再派些人把他宅子四周全数围起来, 提防旁人发觉, 暗中保护着他才好。凡是有可疑人员出入他的宅子,都要跟上此人记下路线,好进一步追查背后的同党。”
“好, 我这就去!”崔缄转身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停步,回头看着皇帝,“皇上你觉不觉得,蒲雨园与南山围场、围魏宫、永巷的,都是同一批人?”
皇帝摇头,“朕也不确定。”
崔缄道:“那我先去蒋函宅上瞧瞧,瞧瞧能否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嗯。”皇帝无言,目光深邃。
望着他快速离去,皇帝就打开左手边的蓝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张字条,死死地盯着上头的字,眼神中渐渐溢出两道锐利的冷芒。
他有些生气,一把握紧字条,团紧,双眼直直凝视着大殿外渐渐冷却的夏光,眼看要入秋了,仿佛是沾染了天气的冰凉,心底也冰凉一片。
崔缄乘一匹黑色快马,身后跟着两名高大的禁军,一骑驰来亲仁坊蒋函家,在门前停驻,他跃下马背,径直走入庭院,大门是开着的。
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前面是一座正房,还没有进房间,就听到传来低低的哭泣声,崔缄微有迟疑,睁眼看院子四周,并没有挂白绫,显然是按照皇帝的意思,不要引人注意。
他命令禁军在外头廊下侯着,自己走进正房,看到蒋函正跪在蒲垫上,额头上绑着白孝条,背影瘦去不少,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他微微皱眉,上前按住他肩,“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还要节哀顺变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抬头看着案上摆放着的蒋函兄长遗像。
当时擒拿刺客,他及时赶到蒲雨园,与那刺客打过照面,因此虽是初见,却多少有些印象,他看着遗像上男人的音容笑貌,竟是与那日的那名刺客一摸一样。
“崔侍卫,是皇上派你来的?”蒋函站起身,抽泣着问。
崔缄同情地注视着他,“是啊!我是来帮助调查的,调查出杀害你兄长的真凶。”
蒋函苦笑,“我把我哥哥的房间都翻遍了,突然发现那封信,其余几乎是一无所获,唉……哥哥自小与我一起长大,如果不是他的忍让与付出,我也不可能登科及第,在这京城买下这么大的宅子!我正想接他来享享福,可是却永远都没有机会了!我没有机会再报答他了!”他越说越难过,又低头抹泪。
崔缄心中不是滋味,“既是如此,那就更要追查出真凶,否则你哥哥岂不是死不瞑目?”
蒋函忽然脸上泛起一阵怒气,“你说得对,我一定要追查出真凶,为我哥哥报仇!”
蒋函带崔缄来到西北园,进入蒋函兄长蒋学生前所住的房间,一踏进门槛,便是一股幽香之气扑鼻,闻起来是那种女人才喜欢的香味。
崔缄一眼便扫到东南角落里摆放着一株玉兰,栽在花盆中开得正是妖艳,除此外靠西墙并排立着两扇屏风,后头通入卧室,中间摆一张古色古香的圆桌,围着六把圆凳,东边墙上悬挂着三柄宝剑,靠北高约六尺的两大排紫檀书架,书架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书籍,这看起来倒像是个文人居所。
崔缄皱眉,“你不是说你哥哥不识字吗?”
蒋函答道:“这里过去是我的书房,哥哥来京城之前的一个月,我就提前把这里收拾出来了,便是这些书还没有动。”
“原来如此。”崔缄点头,目光又转向别处,这间屋子装修得十分简洁,看起来也倒符合蒋函平日里清俭持家的性子,然而他的目光最终还是又重新游移回了那一株玉兰上,盯着看了半晌,“这株花开了有多久了?”并向它走过去。
蒋函不以为然,跟着来到他身后,平淡地介绍:“才刚开没多久。”
崔缄回头看他,“是新搬进来的?还是以前就有?”他问的是这一整盆。
蒋函点头,“以前就有,只是前几天凋谢了,我便又换了一株新的。”
崔缄讶异,看着他,“你一共换过几次?”
蒋函没作过多回想,“七日一次,因为它最多能维持七日,就会死。”
崔缄不解,看他,“为何?”
蒋函弯腰一把从花盆里抽出花茎,直直惊了崔缄一跳,蒋函手里拿着茎部回头瞧他,“因为它没有根,这是我从深山里剪来的,快马加鞭赶回来便插在这花盆里了,最多能保存七日。”
崔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为何不带上花盆去连根一起移栽,这样不是就没那么麻烦了?”
蒋函摇头,眼神木然,“我不会养,反正用尽心血地养也是死,不如别白费力气。”
崔缄怔怔的,半晌道:“好,你再放回去吧。”
他转身在这屋里走动,想不经意间多发现点什么,认为有什么可疑之处便询问什么,蒋函都一一回复了,有的回复打消了崔缄的疑虑,有的回复却使他的疑虑更深了。
“你这几日回到家中,还来这书房读书吗?”崔缄走在书架前,抬头看着这么多的书。
蒋函摇头,目光呆滞,“不了,因为我每回到这里,都会触动起回忆,我会难过。”
崔缄观察他,又问:“当时那封信你是从哪里发现的?”
蒋函转手一指,“那儿。”
崔缄顺着他手指处看过去,正是左手边的书架,蒋函从他背后走过去从中抽出一本古籍,“就在这本书。”
崔缄讶异,瞭眼看他,“这么多书,你怎么刚巧不巧地就抽到了这一本,进而发现那封信在这里的?”
蒋函平淡地注视他,“并非如此,是皇上派来的军士跟我一起调查线索,几乎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是他们一一地翻掉这些书,那封信才掉了出来,我从不记得我在自己看过的书里有夹信的喜好,后来我又费了好大功夫把它们放回去。”
崔缄点头,琢磨着,目光又在这略显空洞的房间里转了转,忽然发现窗台上似乎有个半明不清的印迹,像是鞋底的形状,被斜下将晚的日光正好照出来,他走过去细看,果真是个脚印,看来是有人从这里出入过。
如此调查半晌,也无甚大的所获,崔缄道:“今日先就到这儿,日后我想到什么可疑之处需要你协助,便随时来拜访你,希望你不要嫌弃,你也要节哀顺便。”
蒋函点头,“是。”又忽然笑了,眸子清亮,“人活着就是多见见才好,死了就没机会了。”
崔缄看着他,感觉他今日看起来有些古怪跟反常,但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这话的意思想来也是对兄长之死的触动吧?
崔缄正要走出房门,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只见书架上摆放着几只很大的蓝底红梅粗腰花瓶,其中并没有像东南角那支玉兰那样插上花,而是上头浮出一些鹅卵石子,中排并排放着三只,下排还有三只,也是奇怪,光是石头塞到里头有什么好看。
蒋函见他不走,问:“怎么了?”
崔缄回过神,“噢,没什么。”他一边走出站在廊下,一阵秋风涌起,侵得人身上发凉,他停步回头问,“你母亲呢?她目前知道此事吗?”
蒋函摇头,“她走不动路,住在春雨亭那边的东厢房,不怎么出门。我将哥哥的灵位设在前头的大屋,她一般也走不过去。”
崔缄颔首,“好好照顾你母亲。”
蒋函送崔缄来到正房前的甬路上,两人一边并肩走一边絮些同僚之情,崔缄一再安慰他别太难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即使明知做不到,亲人去了,哪能禁止自己不难过,但蒋函也都一一应了。
崔缄默默走在甬道上,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又看正房里摆着的蒋函兄长的遗像,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个念头忽然在他脑海里一激灵,“□□!”
奉国殿里龙案后皇帝还在批阅奏折,崔缄急急忙忙走进来,“皇上。”
皇帝从浩冗的卷秩中抬头,“可查到什么了?”
崔缄走到跟前,神色凝重,“皇上,那日从凶手脸上撕下的□□还在不在?”
“在,怎么了?”皇帝脸色凝重。
崔缄道:“这是关键性证物不可丢弃,然而……还有……”
“怎么了?有话快说!”皇帝威严。
“我很奇怪,既然蒋函的兄长不认识字,那他何以识得那封信上的字,信上还涉及到岐王?”崔缄发现一个重大的漏洞。
皇帝明显一惊,“是啊!怎么朕没有想到!”
崔缄立刻道:“我怀疑那信是伪造的!”
“伪造的?”皇帝转眼看他,“是谁伪造的?”
“是蒋函!”崔缄很肯定地道。
皇帝只觉浑身一股寒气涌起,浸得身上瞬间凉透,“蒋函!”他眉头拧得紧紧的,忽然睁眼,“不!你赶紧带人去!快!”
“去哪儿?”崔缄懵懂。
皇帝厉眼看他,“还能是哪儿!去蒋函那儿!”
“噢!”忽然意识到皇帝的猜测,崔缄迅速走出奉国殿,又带人去蒋函宅上,果然如皇帝所料,等他去了,蒋函已经变作了一具尸首,血未从脖子上流干,身子还热着,只是没有闭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重重空洞。
此时崔缄又急忙带人在园子里一间挨一间房查过去,就连蒋函所说的在后宅养老的母亲,也已经死在炕上,一家大小仆从十二口全部死于非命,无一活口。
这次杀人杀得干脆,在短暂的时间内,所有人被抹了脖子,就连皇帝提前埋伏在蒋宅四周的禁军也都不声不响地遭到了杀害。
崔缄下令封锁蒋宅之时,已经是傍晚之后了。
皇帝得到消息后十分震怒,凶手太猖狂了!
但是很明显,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究竟是谁!
那个人仿佛就在他身边,对他的所有行动计划都了如指掌!
他背上直冒冷汗,胸中气怒难消,起伏不平。
他发誓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否则他这皇帝还怎么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