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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抚站在门口,回头望向高踞在阶陛上的应承安。
他的书桌并非正对着房门,中间还隔了一个颇空旷的方厅与一道用以更换衣物的回廊,窗开在高处,糊的是透光的窗纸,此时已经入夜,那点稀薄星光照不穿窗纸,只在上面留下斑驳银光,宿抚回身时目光从上面扫过,再落到应承安的时候竟然有些恍神。
大约是关心难得。
又或者是应承安此时眉眼中含的笑意有温柔色泽。
宿抚怔了一会儿,心中生出的难以言表的慌乱竟然渐渐散去了。
他仰头凝视着应承安,片刻后心跳平复下来,那股驱使他远离书房的焦躁不见踪影。
寒风从房门缝隙中透进来,宿抚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远离房门,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是多么不负责任。
朝堂上一片乱局,但并非没有专心于国计民生的干吏,他此时为了一己私情抛下政事,是昏君作为,无怪乎应承安也忍不住开口阻止他。
宿抚心知应承安叫住自己,嘱托穿衣并非出自对他本人的关怀,而是委婉话术,他心中所想大约也不像面上显露的那般温和,然而他仍是为应承安丢盔弃甲。
应承安看到宿抚停下脚步,大有被劝住,不任性地在寒夜里顶着一身风寒往外跑的架势,就收回视线,起身换了位置,坐到了他的龙椅上,把新君看过但未批一字的奏折收拢到面前,粗略地翻了翻。
宿抚在门前站了片刻。
他在应承安面前露怯的次数多了,也不是很怕他嘲笑,只是讪讪地走回去,低声唤了一句:“承安。”
应承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到手边的奏折上,翻过两页,也被言官谏臣那股风闻奏事的凑热闹劲气笑了。
卢天禄的正室与徐峥是五服内的血亲,被越梅臣杀死的幼子也是这位夫人所出,若说对雁探司副使的恨意,恐怕比卢天禄更深。
她虽没有与朝中臣子攀谈的渠道,但徐峥是有的,加上操演了此事的世家子推波助澜,谣言一夜传遍京中大小官吏并非没有可能,宿抚既然要保下越梅臣,叫他从这桩事中全身而退,这弹劾折子确实是没法批。
应承安思索了一下,把奏折合上,翻到封皮看了一眼署名,转头对已经坐下来的宿抚说:“这个是徐峥的门人。”
宿抚不知道什么时候抱起了他没吃完的那碗羊杂粉丝汤,大概确实是病得有些傻了,也不知道叫人换上一套餐具。
应承安微微皱眉,忽视了心中升起的难以言明的迟疑,把奏折推到宿抚面前。
宿抚听应承安这般说,低头去看封皮上的名字,疑惑地问:“姓印不该是世家子吗?”
这位御史与印玉壶同辈,名唤印玉明,青年登第,入仕十五载,正好算在年富力强,大展宏图的年纪,也是个埋头做事的,宿抚刚才没有注意究竟是谁跟风上了奏折,此时见了署名还有些讶然。
应承安不置可否地拿起奏折放进空竹筐,看宿抚还在苦苦思索,又从抽屉中拿出一张宣纸铺在手边,在偏右的位置写下印玉明的名字。
他花了半刻把那一摞不值得批复的弹劾奏章挨个扫了一遍,在宣纸依次上记下姓名,丢进空竹筐,吩咐禁卫说:“这一筐留中不发,拿去府库封存。”
禁卫应了是,端起竹筐退出书房,把奏折存放在库中,看着司库登记造册,又拿着空竹筐回到房中。
应承安在宣纸上的人名间画了两条长线,将宣纸分割成三块,依次点了点,道:“徐峥、世家、局外人。”
接着思索了一下,又挑出几人圈了起来。
宿抚忙把空碗放到一旁,拿起宣纸细看起来。
大部分被划分的臣子姓名和他印象中的相同,只有三五个有些区别,几乎都被应承安圈了起来,不知道是何用意,然而应承安说完就埋首案牍,没有再给他解释的意思。
宿抚看了一会儿,隐约有了猜测,唤来雁探低声吩咐了两句,放下宣纸去看应承安批阅奏折。
应承安似乎不打算批复任何一本谈论今日事端的奏折,经常翻过一两页就丢到一旁,直到看到贺英上的奏章才慢下来,皱着眉看了一遍,沉吟片刻,把这本交给了宿抚。
“北疆一系的武将我不太了解,”应承安说,“子和看着办。”
这份奏折遣词悲愤,字句间为贺城抱不平,却是用来表忠心的,宿抚看完舒了一口气,叫来一名禁卫道:“去和屠毅说,让他明日从库中挑一件甲胄,赐给贺英。”
大概卢天禄自尽的消息传出宫后新上的折子都已经看完了,自贺城的奏折起都是要批复的政事,应承安翻阅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不时还要询问宿抚两句,直到子时才处置过半。
宿抚精力不济,已经困得连着好几个欠伸。
应承安习惯了不留奏折过夜,眼下还没有睡意,见他这般模样,顺口劝了几句,让宿抚先去休息。
宿抚被御医三令五申不能再受寒,整日歇在书房中,但还不舍得让应承安处理好奏折后再来回奔波,迟疑了片刻,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眶泛红,只好洗漱一番,躺到了床上。
应承安低声吩咐宫人灭去几盏灯,从书架后透来的光线黯淡下去,隔间陷入一片让人困倦的昏暗中,宿抚几乎一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今日天气好得出奇,明媚日光穿透窗纸,晃得人睁不开眼。
宿抚颇有些浑浑噩噩地坐起来,闭着眼睛收拾了自己,换上常服飘出隔间,一眼看到伏在桌上休息的应承安,吩咐早膳的声音顿时一停,忙压低声音问:“怎么没回去?”
禁卫也小声说:“臣不知道,怀义王大约在丑时三刻批完的奏折,然后就坐在那里一杯杯地喝茶,刚刚才”
应承安回忆了半宿的陈年旧事,心绪不宁,毫无困意,只是顾及今日还有要事,强迫自己小憩片刻,还没能入睡,听到宿抚和人窃窃私语,抬起头唤了他一声道:“子和。”
禁卫猛地噤声,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忧心是自己吵醒了他。
宿抚问:“吵到承安了,可要去榻上睡?”
应承安坐直身,抬手抵在太阳穴上揉了两下,声音有些含糊:“不必了,给我打一盆热水。”
他额上有一片压出来的红痕,大概是衣袖的褶皱,还印着几条纹路,顿时显得像个有鲜活气的人,宿抚却只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唇舌打了个磕绊,才劝他说:“承安再稍睡片刻。”
应承安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清醒了一些,问道:“几时了?”
宫人扭头看了一眼侧室中的滴漏,回答说:“辰时七刻。”
应承安抬起头看了看从高处透过来的日色,对宿抚说:“我昨夜想了些旧事。”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宿抚一时无法分辨他口中的旧事指的是哪一种,便问:“与我有关?”
应承安并不回答,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抬手捏了捏僵硬的脖颈,道:“内阁此时应当看到给越太傅平反的旨意了,子和不妨去围观一番。”
宿抚直觉地认为应承安未出口的旧事更重要些,然而应承安已经做出避而不答的姿态,他这十几日来心虚气短成了习惯,竟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再想起月前的几遭辣手折辱,似乎已经恍如隔世。
他犹豫了片刻,还没想好是否应该问出口,肚皮先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应承安改口说:“用了膳再去。”
他一夜未眠,神色不太好看,然而宿抚已经色迷心窍,只觉他无一处不可爱,好半晌才费力地压下昏君心思,应了一声,坐下与他用膳。
应承安花了半宿辨明心意。
他猜想自己或许曾对宿抚起过两三分别样心思,但物是人非,往事一概不可追,怅然了一阵,也就抛在脑后。
亡国君与开国之君间夹杂的不止有背叛,还有战死将士的性命,无端遭受改朝换代,被战乱蹂躏欺压的无辜百姓,然而新旧气象交替,又是鼎革顽固,万象更新的时机。
应承安想要看顾的事情多于牛毛,这一点鸿泥雪爪的情意花去半个晚上已经足够,他再睁眼时已经把它从心头抹去,只是仍旧不免有些怅然。
当时的少年意气、生死相托是如何变成今日的辜负与算计已经明了,应承安不可惜那几片他和宿抚都没分清的情思,却惋惜知己相交的情谊,然而这些不舍一顿饭后也被舍弃。
他淡淡道:“内阁原本有缺,属意礼部尚书,卢天禄自尽,礼部尚书悬置,今日逼退徐峥,又少两人,子和可有主意?”
新君登基后还未驾临内阁过,今日一去,势必要定下今后朝局,宿抚沉吟道:“裴意致可以补尚书缺,内阁唉,内阁难办。”
“子和懂兵,倒不必刻意简拔武将,”应承安说,“若我来处置,裴意致和季聃入阁,礼部尚书让杨砚之兼任。”
裴意致确实是个难得的能臣干吏,不熬资历直接入阁倒也说得通,但从未有过专司治理水利的臣子入阁,因此宿抚茫然道:“季聃?”
应承安无意多解释,只低声说了一句:“子和应当记得昨日出京路上你我谈论了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