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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太傅乃是光风霁月之人,应承安师从他习治国策论时获益良多,于他亦师亦友,只可惜获罪时他年岁尚幼,还未涉足朝政,而朝中诸公摄于先帝的满腔怒火,无人敢直撄锋芒,出言搭救,任由他被满门抄斩。
为此史官在史页上狠狠记了这些尸位素餐的高官们一笔,称为“满朝喏喏妇人”。
应承安却知并非朝中重臣袖手旁观,任其无辜枉死,而是借由此与先帝做了个心照不宣的交换。
暂缓清查田亩,立应承安为太子,换沅川五姓沉默,使先帝有机会将越氏门生驱逐出朝堂,自此令朝中无人能与他悖逆,乾坤独断,不受约束。
因此应承安这个太子一开始就不合先帝心意,此后父子离心,相看两厌,被先帝骤然发难清洗东宫属官,褫夺太子之位,撵去京郊软禁,也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这毕竟是朝中秘闻,便是身在局中的越太傅也未必知晓,遑论尚是幼童的兰臣。
应承安当时虽不知情,但他确实从中获益,后来再知晓事情原委,心中有愧,见兰臣不肯与越梅臣相认,也就纵容了他。
他直起身,稍擦了一下手,将兰臣搀扶起来,见他眼中泪珠将落未落,眼尾染上一层薄红,不禁生出怜惜,抬手为他拭去了泪痕,道:“既然不愿相认,那便需稍作遮掩。”
应承安的指腹被汤池泡得温热,又好像过分柔软,兰臣仿佛被他手持烛光往脸颊上撩了一下,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小腿撞到池边的栏杆,险些一头栽倒。
所幸他自幼习武,勉强维持住平衡跪正,定了定神,膝行回了汤池边,微微垂眸。
“谢陛下宽仁,”他躲着应承安的视线,魂不舍守地说,“臣臣该作何种遮掩?”
应承安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惊到了兰臣,便收回手,转身倚在汤池壁上,用后背对他,叫他不必竭力克制神色,方用轻缓口吻道:“我记得你学过易容之术。”
兰臣方才为应承安捏肩,手上沾的水还未干,掌心湿漉漉的,他胡乱抹了把脸,从眼眶里溢出的泪珠和手上的水混在了一处,眨眼被房内蒸腾的热气熏干,只剩微红的眼梢还显露出些许心绪。
这位伯劳官之首少时家道中落,没入宫廷去势为奴,任人欺凌数年,才因好相貌被掌印太监带出混堂司,只是留下了一身毛病,至今也才养出一把细腰。
如今眼中含了一点未尽的泪光,是泫然若泣模样,更楚楚可怜,应承安虽看不到,听他颤抖的呼吸声也能猜到一二,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疑惑地想:我很凶吗?
他直起身,淌水走了两步,从另一侧的台阶迈出汤池,自力更生地拎起搭在一旁的长巾擦了擦滴水的发丝,随手披上单衣,坐在了汤池边沿,微低头望着跪坐在一边的兰臣。
“宿抚知晓朕手中仍有一支伯劳官隐匿在京中,几次试探,要寻你等踪迹,”应承安不疾不徐道,“伯劳官是朕手中利刃,不可轻易示人,却也不可弃置不用,不开锋饮血,因此朕给你两条路。”
兰臣低头拾起应承安抛在一旁的长巾,膝行过来为他擦拭身上水迹,应承安居高临下,只能望见柔顺地低垂的脖颈。
他看不透兰臣此时在想什么,将全篇谋划在脑中草草过了一遍,方才沉声道:“其一,隐匿伯劳官之位,留在朕身边侍候,暗履其职;其二,你是朕伯劳官之首,位与六部尚书同,不当籍籍无名,朕将你放到军中,与越梅臣一道守备含元宫。”
应承安稍稍一顿:“越梅臣驻守含元宫,名为戍卫,实为监视,只是他被夺官不久,尚未起复,暂时不好插手禁卫值守,是故你我今日方有时机在此交谈。朕需一人与他相争,为朕稍松颈上绳索,你若不愿与他朝夕共处,需得另举荐一人给朕。”
他的伯劳官大概已经探听到了越梅臣是如何成为雁探司副使,追随宿抚鞍前马后,他沉默片刻,抬头望了应承安一眼,面上流露出了恳求之色。
应承安与他对视了片刻,抬手按在了兰臣肩头上,轻声道:“朕知你望越太傅平反之心,只是朕如今身不由己,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兰臣身量高挑,肩头却单薄,看不出其下藏着能执刀杀人的力道。
他沉默半晌,俯身向应承安一叩首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与一母同胞之兄朝夕共处,不露破绽绝非易事,应承安知晓其中为难,他弯腰扶起兰臣,低声说:“受累了。”
兰臣垂手道:“臣与他分别时年岁尚幼,距今又已十余年,性情喜好早已记不真切,想来无碍。”
“只是宿抚以禁卫与雁探守备含元宫,俱为行伍中人,臣貌柔弱,身形瘦削,音色亦异于常人,是何出身无法遮掩”他微微停顿,吞下一个音节,才苦笑道,“不若只改少许面貌,假称为陛下旧时所率幼军中人,许能融入其中。”
应承安答道:“你可独断。”
兰臣低声应了,又道:“臣祖父以某臣为孙辈取名,臣恐姓名使其生疑,请陛下另赐一名。”
越梅臣为越太傅长孙,兰臣与他是孪生子,相差不过半柱香,应承安明白他为何如此谨慎,却稍犹豫了片刻,问道:“姓名不可轻易,朕为你取字如何?”
兰臣原是奴婢之身,虽也从师进学,却不可有字,因此不禁露出喜色,忙谢道:“陛下恩典。”
应承安微微仰头,令兰臣为自己打理衣带,沉吟片刻,道:“世人爱兰之性洁,以其喻君子德行,为兰之臣,即师君子。诗曰‘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可以至文,朕便取‘从文’二字。”
这是寻常赐字,并无出彩之处,兰臣却听出其中期许,再屈膝一拜,叩首郑重道:“臣必不负陛下。”
应承安笑了起来:“不必如此,朕自是知晓从文心意。”
他起身跨过汤池边栏杆,踩住木屐,正欲推开西厢门回去休息,兰臣骤然转头望向门外,眼睫微微颤抖,熟悉后一撑栏杆跃下汤池,追上应承安,一探手截下了他。
应承安停下脚步,目光与兰臣轻轻一碰,眼中显出询问之色。
兰臣以唇语说:“方才有人从房檐上落下,把一片屋瓦带了下来,此时正立在门外。”
应承安自己身手平平,什么动静也没听见,但无论来人何意,单看这隐匿本事便颇寻常,他直觉门外之人是宿抚手下那群还没训好的禁卫,但兰臣已经警惕地抽出靴匕,将他护在了身后。
应承安阻止不及,然而还不待兰臣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提匕一刺,门外先传来三声扣门。
兰臣手中匕首去势顿止,回头望了应承安一眼——
应承安以唇语道:“暂避。”
兰臣翻入池中,尚未沉入水底,西厢房门便被人毫不客气地拉了开。
越梅臣听见乱响的水声,皱着眉侧身避过从房中涌出的水汽,毫无避讳地审视应承安片刻,越过他往西厢里打量,生硬道:“巡视的雁探来报说听见西厢内有人声,担忧有贼子潜入,对怀义王不利,请恕在下冒昧,入内一观。”
那一双漂亮凤眸中含着锋锐之色,顾盼生辉,与兰臣常常柔顺地微阖着的眉眼轮廓并不相同,应承安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片刻,从越梅臣眸间挪到了他的长靴上。
靴后有一片摔碎的青瓦,大概是兰臣听到的那一次声响。
应承安注视了那片碎瓦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从门前退开,让越梅臣进了门。
秋夜中冷风瑟瑟,卷起庭院中桂树的枝叶胡乱飞舞,寒意同越梅臣一道进了西厢,应承安身上只有一件单薄里衣,他杵在寒风中,情不自禁地抱起胳膊打了个寒颤。
越梅臣绕着汤池搜寻一周,并未发现异常,又绕回来堵住应承安,连连逼问道:“自兴都宫牵至含元宫宦官共二百一十五人,清查少一人,问之皆云此人被怀义王唤走。其人身在何处?为何藏匿不见身影?怀义王与其所论何事?”
雁探司副使声色俱厉道:“请怀义王如实告知。”
若是寻常人听了这一串咄咄逼人的质问,大概早就两股战战,和盘托出,应承安却恍若未觉,镇静地从门口衣架上取下一件披风,跨出西厢半步,微微回首,从容道:“越副使既知是密谋,便不该贸然闯入。”
越梅臣未想到应承安会这般痛快地承认,不禁皱眉。
应承安不等他理清思路,向他伸手一引,道:“请回。”
亡国君语意冰冷,听起来不容违背,越梅臣下意识地迈出一步,旋即清醒过来,谨慎地在原处停留了片刻。
屋中看起来一切正常,越梅臣正欲同应承安一道离开,唤人来封锁西厢搜查,忽然又听到些许水声,似有人从水底浮出换气。
应承安的视线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越梅臣注视他神色,蓦地挑眉笑了。
他此时发觉破绽,自然不着急离去,而是转身抬步向汤池走去,一面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含笑问应承安:“怀义王可曾见过雁探司刑责?”
应承安在门外站了数息,默不作声地走回西厢,正巧从汤池中浮出一片青色衣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