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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抚从未见过有人把贪生怕死和贪慕权势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还顺势给他扣上一定高帽,在言语中将旧朝和敬王说得不堪一击,以此奉承他,叫他不舍大开杀戒。
因此新皇气极反笑,讥诮道:“尔刺朕时为旧主效命,乃是善行,忠肝义胆昭昭天日,朕怎会降罪忠义之士?”
殷桓不答,只用一双泪眼望他,不时抽噎一声,片刻后就哭肿了一双虎目。
“陛下”他啜泣道,“陛下文成武功,是千年一遇之明主,罪臣险令明主身亡,天下失序,已是懊悔万分。所幸与臣谋者只求警醒陛下,使臣不能得逞。请陛下切莫再提此言,只惩处于罪臣便是。”
禁军统领这一番话中隐意颇多,宿抚下意识地抬手碰了下咽喉上的疤痕,微微皱起了眉。
若殷桓并无虚言,他那一次遇刺就应当是他的心腹们数次劝他起兵不成,联手里应外合,假借应承安之名刺杀他,叫他对君王死心,以此迫他谋逆,而非出于应承安手笔。
宿抚心中难得生出懊悔,然而也只有一瞬,就被他硬生生地压制下去,低下头审视殷桓神色。
殷桓是标准的习武之人身材,膀大腰圆,浓眉大眼,涕泪俱下起来全都挂在胡子上,一张脸挤成一团,看不出细微神色。
宿抚看了半晌一无所获,只得移开了目光。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望向殷桓身后未闭的书房门,持宫灯巡视的禁卫身影正巧从门口经过,铁甲长刀在行进时撞击,有金戈之声。
宿抚听到这声响忍不住向前倾身,旋即禁卫走动的声响被殷桓的哽咽声盖住,殷桓断断续续道:“蔺自明登门后罪臣惶恐惶恐不安如丧家之犬,只得向陛下和盘托出。与臣谋者越”
宿抚突然提声打断了他:“不必讲下去。”
殷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连忙用一声抽噎盖了过去,茫然道:“陛下?”
宿抚自从入京后虽然总拎出一副仁慈面孔示人,行事也多遵循条理章法,但细节之处仍透着暴戾恣睢,不敬礼法,他绝不可能放任手下有这样一个胆大妄为到敢以刺杀逼迫他站断后路,起兵谋逆的臣子存在,但此刻他偏偏开口叫停了自己,不叫他说出同谋者姓名。
这绝不同寻常,若非他早已知道真相,就是他刻意不去询问,免得当真对重臣心生嫌隙。
又或者自己这一番作态仍未能去信宿抚。
殷桓心念急转,一面恭谨地垂下头,抓着衣袖擦了擦泪,假装领悟了宿抚的用意,用侥幸逃脱一死的庆幸口吻试探道:“那信在蔺自明手中,请陛下允臣将功折罪,捉拿蔺自明。”
自殷桓进门后宿抚对他的印象一变再变,最后停留在了审时度势、阿谀奉承的小人上,但再看他执掌禁军、整理城防从无差错,又不免觉得他又有些用处,他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好怜悯地想:承安识人的眼光可真是堪忧。
但宿抚仍没有放下怀疑,他不答复殷桓,微闭着眼回忆了一下他进门后的言行。
宿抚不敢确定殷桓这番坦诚究竟是因为受了蔺自明的胁迫来他这里破釜沉舟,置之死地于后生,还是故意与蔺自明做戏,以此挑拨他与朝中重臣的关系,但他思索片刻,注意到了殷桓话里隐藏的另一个信息。
宿抚不由得脱口道:“蔺自明现在京中?”
宫中补骨脂不知为何早已被消耗一空,宿抚新登基,尚未空出时间关心这些杂事,也就没有补充,沅川五姓虽早已交出了补骨脂的制法,但从采摘草药到制成至少要三月功夫,若不想受蔺自明胁迫,就只能全城搜索,做一回抄家的暴君。
宿抚不愿这样快撕下入京以来就披在身上的仁君面孔,但搜捕一个辅佐敬王与他作对的蔺自明,将他握在手心,反客为主,确实无伤大雅。
殷桓达成一半目的,顿时长出了一口气,面上不显露,借着痛哭流涕的姿态遮掩自己,连连点头道:“正是他今晚乔装登门。”
宿抚暂时把思绪从猜测心腹中都有谁参与了行刺上挪开,问殷桓道:“他扮做什么模样,如今人在何处?”
蔺自明离开殷府时殷桓魂不舍守,加上还要为兰臣遮掩身份,无暇顾及令人暗中跟踪,只知道蔺自明走时往城东去,不知他去了哪里,宿抚一问搜肠刮肚一般答道:“做富绅打扮,面上未加修饰,臣无能,不知人在何处。”
殷桓这两句都没有自称“罪臣”,宿抚却未加计较,大约确实是想把这事断在他身上,殷桓冥思苦想,勉强给新皇找了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缘由:
宿抚要一个顺天承命的名声,效仿前人一把火烧了信以示宽容是行不通的,若想平息纷议,只能诛杀首恶以儆效尤,然而他手下心腹如今各个得用,少了哪个都捉襟见肘,才不得不强压事端,心里却未必不想计较。
因此仍旧事有可为,当务之急是寻蔺自明拿到他手中的信。
殷桓自觉想明白了宿抚的心思,精神一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哭嗝。
宿抚又屈指扣了两下桌面,正要说话,他吩咐的烤羊排送了上来,便顺势中止交谈,撕了两块烤得外焦里嫩的放入口中,任由殷桓跪了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将他痛骂一顿,缓缓道:“擒拿蔺自明可折死罪,给朕滚出去受杖。”
殷桓连声应诺,立即带着一脸喜气倒退出书房,听闻皇帝吩咐的禁卫也跟他退下,循例去取匝了铁皮的竹板与厚毡。
此时廷杖并不去衣,除此外还要再受杖者身上裹上厚绵底衣和毛毯,只是示辱,再重也不危及性命,因此殷桓痛快地裹了厚毡往地上一趴,向属下讨要一块软木衔在口中,便一声不吭地硬挨了一顿廷杖。
宿抚没说杖多少记,但好歹受杖者是上官,施杖的禁卫虽然兢兢业业不敢手软,却也不好痛下毒手,因此数了摸约四十记,就小心翼翼地去请示宿抚。
宿抚满脑子猜疑,批不进奏折,百无聊赖地蘸水在桌上写了数个“越”字,见禁卫进来懒懒散散道:“晕了么,晕了就找两个人把他抬回去,没晕继续。”
禁卫估计着殷桓还得有个二十来杖才能失了神智,即使隔着数层毛毡,皮开肉绽也是免不了的,他不知殷桓是怎么触怒皇帝,但不敢探听禁内,只沉声应了,倒退出去,和自己负责踩着殷桓四肢,免得他挣扎时滚出施杖范围的同袍们摇了下头,互换了位置,重又拎起廷杖。
殷桓闷哼了一声,手臂微微一紧,险些把踩在他手臂上的禁卫掀下去。
他已经感到皮肉开裂,廷杖击在伤处剧痛难忍,不由加重力道咬住软木,不过片刻嘴里也弥漫出了血味,头晕眼花,眼睛一闭,就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宿抚得了禁卫回报抓起自己的佩刀走出书房,抬手召来自己的雁探,吩咐他:“越梅臣到了哪里?命他把事宜交给副手,立刻回京。召户凭半个时辰后到朕书房。”
他扫了毫无声息的殷桓一眼,又补充了句:“把他抬出宫门放下,叫统领家人来接。”
得了新皇这一句吩咐,禁军统领身上裹着的厚毛毯立刻变成了抬着他的担子,行到半途殷桓便醒了过来,皱着眉毛听完了禁卫转述宿抚的吩咐,有气无力地谢了个恩:“陛贴。”
宿抚刻意叫禁卫把殷桓从宫门光明正大地送出去,以警示诸臣,对他的谢恩毫无兴趣,一见禁卫抬着他消失在视线里,便转身登了马往内宫驰去。
他无妻无妾,内宫只安置了一个亡国君,一路行过去灯火阑珊,偌大兴都宫居然还显出三分萧条,叫人不免有点怀念身在威靖关时的热闹日子。
但这个念头只在宿抚心中一闪而过,他伏低身催促马步,灵巧地越过门槛,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寝宫外。
应承安此时已经睡下,他一贯浅眠,宿抚推门时门轴吱呀了一声,便把他惊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撩开床幔向外看去,含混道:“何事?”
宿抚解下外袍扔给跟上来的宫人,一摆手呵退他们,趁着应承安还没清醒过来,径直问道:“承安可知数月前朕受死士刺杀是何人指使?”
应承安大约是歇下时头发还未干,并未梳成发髻,只拿了条缎带简单束起,一偏头便落到了肩前,碎发不巧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神色。
宿抚止住他行礼的动作,抬手把碎发拢到应承安耳后,又问:“承安是何时对朕生出杀心?”
应承安慢吞吞地盯了他一会儿,终于想起不该和宿抚对视,才飞快垂下眼睫,惑然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确实吩咐殷桓去查是何人指使刺杀宿抚,但不该这么快就得了结果,除非兰臣传递消息时不慎露出破绽。
应承安不知宿抚此时知道多少,他思索了片刻,答了第一个问题:“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