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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忠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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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承安此人生时平平,既不比旁人心多一窍,又不身负异象,若非占了嫡长之名,又没有什么行差踏错,未必做得了太子——

    至于他做了太子后于治国理政上有如天赋神授,被滋养出一副傲骨,又聚起一群贤能之臣,那算是意外之喜,却未必是当时还在壮年的先皇所期待的。

    宿抚沉默片刻,低头把石桌上剩余的补骨脂收进袖中,淡淡道:“承安这把硬骨头早晚得折一折,碎在谁手里并无差别。”

    应承安神色茫然而无辜地“嗯”了一声。

    他大概已经把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对付补骨脂上,整个人看起来迟缓恍惚,不知道自己应了个什么,被宿抚握住手挠了下掌心也没有动作,还在用略带着懵懂的眼神注视他。

    那眼神有点像被驯服的烈马,任是铁石心肠,被这样注视也难免对他生出怜爱,宿抚喉头干涩地滚动了下,把应承安牵回了卧房。

    换好衣服的禁卫想从窗户钻回梁上,险些被突然关上的窗扉砸了鼻子,慌忙向后撤了半步,盯着紧闭的房门和窗户发了会儿呆,尽职尽责地站在院中守起了门。

    宿抚在卧房中点上了香。

    香气从精巧的铜炉中盘旋而出,白烟似有似无,无端地勾勒出暧昧气息,应承安站在床边探究似的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好奇地伸手搅动了一下白烟。

    烟气被他打散了形状,转了方向往应承安袖中落去,像云雾缭绕,如同有仙人之姿——

    宿抚忍不住要把他往人间拖,叫他沾染颜色,沦为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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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略混迹在轮值的禁卫中走出兴都宫时已经是当天黄昏,西垂的金乌将朱红色的宫墙染上了一层金,但颜色不知为何看起来沉甸甸的,叫人心生不祥。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避开人流,在路边驻足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诸略手上也有和他面上疤痕如出一辙的痕迹,径直蔓延到衣袖下,但形状更为狰狞,叫人一见就能轻易猜到它曾经皮开肉绽时的模样,然后心生厌恶与恐惧。

    幸好并未伤到筋骨,还可以披坚执锐,不必庸碌潦倒而死。

    诸略轻轻攥了一下手掌,然后毫无动摇地移开了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宫墙,垂下头,藏在阴影中走出了兴都宫禁卫值守的范围。

    散值后还结伴一道归家的臣子不多,一时宫城外寒暄客套的告辞声不绝于耳,诸略不引人注目地走出兴都宫所在的清平坊,转进一家成衣铺,假称为妻子庆生买了一套新衣,又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飞快地处理掉身上的旧衣与仿冒的腰牌,戴上帷帽扮做女子混入人群。

    宿抚入主兴都宫一月有余,近乎把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在治国执政上,宁可放任旧朝臣子在朝堂上骂架,也不愿在平衡掣肘朝堂的手段耗费心思,所幸他带入京的从龙之臣都还好用,刀剑也利,朝上旧臣骂娘抡鞋也不敢耽误新皇的吩咐,一月下来城中已经恢复到井然有序的状态。

    只是因为京中戒严,城门值守察看往来行人仍然极严苛,少有商贾携带新货前来,显得街市有些萧条。

    诸略夹在归家的人潮中走过两片街坊,向左一拐越过矮墙,借着一棵叶子泛黄的柳树翻进一间院落,摘下帷帽信手往门上一挂,又换上一身新装束,匆匆拎着油瓶出门,敲响了东巷的门。

    开门的是一名眼花耳背的老仆,不知道自己的嗓门有多洪亮,一见诸略就拎出一方小臂长短的木匣,冲着他的耳朵大吼:“主人有书给你。”

    诸略镇定地从他手中接过钥匙,背过身用机括术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书信,然后将钥匙交还老仆,在院中找了一处光亮处展开薄绢。

    蔺自明书信一向短短一笺,言简意赅,唯独这封写了一尺有余,诸略原本准备将信带回去细读,如今一见这篇幅不禁心下疑惑,便先粗略扫了一眼。

    略去寒暄言辞:吾前后遣二十三人入京,除诸兄皆为死士说客,命其谋刺纵横,行鬼蜮之事。其一刺宿抚,不成,皆报国尽忠,其二伺机潜入兴都宫,侍候陛下衣食,诸兄见此信时,当只余一人,其三乃旧时交游广之伯劳官,游走权贵间,为大计斩草除根。沅川之中,多争先恐后与宿抚暗通款曲之辈,唯恐迟人一步,蒙破家焚祠之难,敬王仁善,竟不得罪。吾虽有意以杀止之,惜师出无名,此正争名时,不敢妄为,问计诸兄。另有一事,难于启齿。

    诸略视线在“难于启齿”上停留片刻,重新叠起薄绢,从老仆手中接过装满的油瓶,在坊中市集转了一圈,拎着两条肉回了住处。

    他从没进过厨房,打油买肉都只是为了伪装,下厨的另有其人,因此诸略一进门便把肉和油丢到了桌上,皱着眉去洗沾了油腻的手,回到暂住的阁楼中坐下。

    他一夜未眠,混迹在禁卫中时更要时时谨慎警惕,免得被发现异样,眼下回到住处,就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闭眼休息片刻,才点上一根蜡烛,重新打开蔺自明的书信,看他究竟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其后被涂抹了数列,字迹也稍显凌乱:吾命侍候陛下衣食者投补骨脂于水中已有数日,若回报无误,今日当已发作。此事得诸兄之助,感怀良多。吾与诸兄效陛下于东宫时,诸兄奔波在外,有同僚之名,无共事之实,今数经起伏,反

    诸略没能再看下去,他紧紧地抓着蔺自明的信,手指按在“已有数日”几个字上,因为太过用力,数息后指节痉挛起来,把一张薄绢抖得簌簌作响。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诸略只点了一根蜡烛,烛火昏黄,勉强映亮阁楼一角,照得他神色晦暗不明,形如恶鬼。

    他脸上的鞭伤像被激怒的活蛇一样蠕动起来,鼻翼翕张,眼眸震颤,不正常的潮红飞快在腮上蔓延开,转眼间未愈合的伤痕就红得好似在滴血,过了片刻牙关咯噔一声,从嘴角溢出血。

    是我害了陛下。

    他心里反反复复地想。

    半刻后未剪的烛蕊烧焦了线头,猛地爆出明亮的烛花,继而烛光摇晃起来,火光渐弱,夹杂在火舌中的黑烟带着刺鼻气味,半晌才被风吹开。

    烛光也在这时一同熄了。

    诸略好像同它一起被灭去,他发出了濒死似的哽咽,丢下蔺自明的书信,用力掐住自己虎口,徒劳地大口吸气,妄想清醒过来。

    但麻木的头脑叫他无法把思绪移往他处,诸略颠三倒四地想:是我害了陛下,是我我不该为了报恩

    宫人下在饮食中,被应承安毫无知觉地服用的补骨脂只有六份,第七日应承安被宿抚带回了寝宫,蔺自明派遣的死士尚不能接触到宿抚的小厨房,也就无法往应承安的饮食中添加补骨脂,所幸蔺自明向来未雨绸缪,提前布置了诸略这一步棋。

    若应承安已经在无知无觉地情况下被补骨脂掌控,他就是去刺杀宿抚,若途中出现意外,他就要拿着预先准备好的补骨脂去劝说应承安给宿抚下药——

    蔺自明效命应承安十余载,深知他为了取信宿抚,必然分出一份补骨脂叫他发现,而以宿抚近日来的暴戾,定会逼迫应承安吞了补骨脂,如此一来,补骨脂便会在宿抚面前发作,还免去了他向兴都宫中传讯的麻烦。

    他的谋算毫无疏漏,除了事成后,应承安决绝地一把火烧了补骨脂。

    诸略在读信时就已经想通了蔺自明的谋划,他虽不知情,却确实做了递向应承安的那一把刀。

    诸氏并非诗书传家,也教忠义,诸略早择定应承安为主君,自然将忠肝义胆奉上,只是骤逢家破人亡,行事难免偏激,眼下乍然发觉自己所为与毕生志向相悖,内疚烦乱之下重重一脚踹向桌面,抽出藏在桌下的佩刀,横在颈上便要自刎。

    通往阁楼的木板不知趣地吱呀了一声。

    诸略下意识地抬了头,随即他眼前一暗,手腕处袭来巨力,不偏不倚地砍在了麻筋上,当下手腕酸软丢了佩刀。

    蔺自明夺下诸略佩刀,横肘抵在他咽喉处,连接向前逼迫数步,将诸略牢牢压在墙上,呵斥道:“弹丸小事便要哭哭哭啼啼抹脖子,汝妇人乎?”

    诸略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他直觉地提起膝盖撞向蔺自明,迫他不得不松手推开,方才认出来人是谁。

    蔺自明此时不当出现在京城,但他既然暗中来了,定然是京中之事还要重于被推出来与宿抚抗衡的敬王。

    诸略不关心这个,他木然地走到桌边,重新点起蜡烛,低声说:“我不是蔺兄诸略从无不忠之时,除以死谢罪,别无他途。”

    蔺自明在应承安有失势之态后弃他而去,宿抚干脆谋逆做了皇帝,诸略自己也把刀架到过应承安颈上,都谈不上什么忠贞之臣,确实如先皇下旨诛杀东宫属臣时所言:“孽子好与生反骨之人为伍,不杀无以安民。”

    “陛下于吾恩重如山,待诛杀叛臣,收复河山后我自会去向陛下谢罪,”他口中却淡淡道,“腰斩凌迟皆无怨言。至于补骨脂”

    蔺自明用脚尖踢起诸略的佩刀握在手中,极轻地笑了下:“忍耐七日,不复发作,以陛下心志,绝不肯受其掌控,何须担忧。非如此,陛下如何取信宿抚?”

    诸略似有话说,蔺自明抬手止住他,续道:“我冒险入京,乃是为了广宁王应承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