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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尉文一惊,心想,我并不认识你户广生,怎助你一臂之力?因此说:“户先生,你我并不相识,你让我助你解燃眉之急,从何谈起?”
户广生笑道:“吴先生虽不认识在下,在下却对渭北安吴堡大东家吴先生敬佩已久,先生可曾记得你十六年前到沪兴业,为购买房地产与户均先生为五百两争执不休时,一个头缠药布的青年上前说了一句‘各退让一步,买卖不就成交了吗’,说那句话的人就是在下户广生。”
吴尉文瞅着户广生问:“你与户均先生是啥关系?”
户广生说:“户均系在下大伯父,你买的房产是我爷爷遗产,我大伯父、父亲和三叔埋葬我爷爷后分家,为公平分得遗产,便将你看上的那院房产盘给了你们吴家。当时先生花了七万五千二百五十两银子。今天,它已升值到近八十万两,而且成为上海滩最大的食盐批零总店和裕隆聚丝绸庄两大商行的总号所在地。先生,在下没说错吧?”
吴尉文这才请户广生入座,命人上茶。坐定后问道:“户先生缘何今日找上门来,求我相助以解燃眉之急呢?”
户广生说:“实不相瞒,家父分得爷爷遗产后,因不善经营管理,后又遭水火之灾,到我三十九岁时只留下了十六铺烟馆一处房产,我接手经管至今,日子倒可以维持下去,但积蓄有限,最怕的是家里老小出现三灾六难。我父亲、母亲先后病故,老婆又卧病在床,已经十一个多月没下过地,终日以药养命,家里积蓄用尽,连维持烟馆正常运作也发生困难。一个月前吴先生到烟馆治肚子痛时,在下在外为还供货人货款东凑西借,回到烟馆时,我儿子告诉我佟秋江掌柜和吴先生刚走,在下未能见到先生。前天我儿子到裕隆聚打探到先生已回到上海,在下便匆匆赶来求助,在下知道吴先生乐善好施,常助人解难,是渭北有名的慈善家,一定会助在下渡过眼下难关的。”
吴尉文心肠软,听了户广生一番言语,既然人家有求于己,行善何分上海渭北呢?所以开口问:“你让我助你多少银两方能解燃眉之急?”
户广生一听心想,今天找对了。所以说:“还了货款再购些烟土,能使烟馆正常运作,就可以了。”
“你说个具体数。”吴尉文开了口,“我和佟掌柜研究后,如能助你尽量办吧。”话落音,佟秋江进了门,户广生忙站起说:“佟掌柜好!”
佟秋江见是户广生,笑道:“户老板,稀客嘛,请坐,请坐。”
吴尉文离座说:“佟掌柜,你随我来一下。”
佟秋江跟吴尉文进了内室,把门一关,吴尉文把户广生上门求助之事扼要地讲给佟秋江后问:“户广生信誉度怎样,借给他少数银两能按期收回吗?”
佟秋江听了笑道:“此人为人处世还可以,老爷如借他银两就借他一个整数。”
吴尉文问:“你同意借给他多少?”
“六万两。”佟秋江开口就说,“他如提出再加些,八万两封顶。”
吴尉文问:“他烟馆一年能有多少收益,到时还不了借款怎么办?”
佟秋江笑道:“你让他写借据时写清到时不能还清以房产抵债就行了。”
吴尉文说:“这样做不近人情,是趁火打劫吧!”
“老爷你记住,这里是上海滩,不是渭北安吴堡。在上海滩不能和生意人讲慈善,否则,竞争就变成了一句空话。如果一年后他还不上,咱们就把户广生的那间烟馆收过来。”
吴尉文的心一下被佟秋江说动了。
吴尉文出了里间门,入座说:“户老板,你先说个实际需要数,佟掌柜答应帮你渡过难关。”
户广生说:“吴先生如能借我五到六万两银子,我除可以还清借债欠货银外,尚能保证烟馆正常运作。一年后我本息一次还清。”
“你写个六万两借据,把还款日期写清,利息按最低息写,不过你要写清抵押品名,好通过账房一关。”
户广生说:“我用烟馆房产做抵押,到时还不上借银,你把我烟馆房产收到你裕隆聚名下就是了。”
“那就见外了。”
“生意场上讲什么见外不见外的话,咱们照规矩来就够朋友了。”
户广生写了一张六万两的借据,借据上写清了还款时间,抵押物则是十六铺广生烟馆的房产,并且在数字上全按上了手印。
信心满满的户广生揣上六万两银票,高高兴兴地回了自己烟馆,准备再进行一次人生新的拼搏,但是等待他的将是喜?是福?还是忧与愁呢?他无法预测,吴尉文和佟秋江也难以预测,将来结果是什么?只有听天由命了!
户广生确实不是一块能搞烟馆赚大钱的料。他爸把烟馆交给他时,广生烟馆只挂了一面水烟馆的旗幌,连正式名称也没有。水烟馆是随着十六铺码头的扩大繁荣,而出现的一种服务于码头搬运、装卸及流动商贩、车夫、苦力等下九流社会群体的行业。因这一群体挣的钱少,出死力多,中间休息吃饭工前工后得有个歇脚场所,喝喝水,抽几袋烟解解乏,或吃点干粮填饱肚皮。于是便诞生了一种烟茶服务性质的小摊贩,在街头路边摆一两张小桌,几个木凳,放一锅烧好的劣质茶,几杆水烟袋、几包水烟丝,有买者就有卖者,小本生意赚不上大钱,但能维持一两口人的生计。一碗茶、一袋烟花几文钱,苦力们花得起,互为生存的谋生手段,成为进入上海滩外乡人在穷困潦倒时的首选职业。原因很简单,一二两银子便能在街头路边换到一碗饭。后来,上海滩一天天变大,人一天天增多,社会秩序有人管了,街头路边变成各有归宿之地,茶水烟摊无固定地点,因而常被官家取缔、驱撵,为适应生存需要,茶水烟摊逐渐进棚盖房,成为一种被社会和官家公认的行业,于是出现了茶博士、烟供生等职业。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后,英国殖民主义者把鸦片当成一种武器用来毒杀中国人民,鸦片堂而皇之进入中国人开设的水烟馆。然而,腐败无能的大清国统治者,明知鸦片是杀人害命的毒品,却为解决库银不足而任其泛滥成灾。户广生为了挣到大钱,把他的水烟馆变成烟馆,成为毒害自己同胞的帮凶,只是他心肠太软,又爱充好汉讲哥儿们义气,人家吸了烟吃了茶点,说一声:“广生,给哥把账记下,月底一次清。”他便应声:“好了,我记下了。”天长日久,账越记越长,欠钱不清的越来越多,死了的账也死,没钱的账也死,十几年下来挣的没有赔的多。到走投无路时,去向人借贷,钱庄对烟馆避而远之;朋友对他是恭维多,十两八两可以,多了免谈;供货人守着门口不走。恰在此时,他儿子对他说,佟秋江陪陕西安吴堡东家吴尉文来过。他问做啥?他儿子说,吴尉文肚子痛,佟秋江让吴尉文吸了一个泡,不痛了,临走撂下一锭五两银子。还说:“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出手大方哩!”户广生听了一拍大腿说:“有了,我去找吴尉文试试,他是善人,保不准他能借我们几万两救咱跨过这道坎。”于是户广生便进了裕隆聚总号,如愿借到六万两。户广生还清了货款和债务,治好了老婆病后,仅剩下四千两多一点,本咬牙发誓不再当冤大头的他,坚持了三个多月,库里银子刚多了些,架不住老烟鬼们说好话、戴高帽子,账本上欠钱的又排成了队,他儿子气得把账本一摔说:“爸,广生烟馆不死在你手里你就不甘心,是吗?”他一算账又瞪大了眼,抬手照自己脸上抡了一巴掌,抱住头蹲在地上放声哭了!但再哭也为时已晚,佟秋江找上门来,说:“广生呀,我是给足了你面子,延期三个半月才来收你借的银两。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户广生苦笑道:“佟掌柜,借钱还款,天经地义的事。白纸上写黑字,我户广生饿死也认账。我只求你替我向吴尉文先生求求情,我把烟馆盘给裕隆聚总号后,佟掌柜和吴老板给我户广生爷儿俩一碗饭吃,让我一家不要流浪街头就行了!”
佟秋江点头说:“这我现在就答应你。你把烟馆房产盘给裕隆聚后,我不会亏待你爷儿们。”
户广生说:“户广生谢佟掌柜大恩大德了。”
佟秋江盘过了广生烟馆,过了户换了契约,又付给户广生二万一千五百两银子,说:“我替你在苏州河岸边看了一院九间房,你去买了搬进去,窝安顿好了再找我谈你们去留的事。”
户广生对佟秋江千恩万谢,照佟秋江指点到苏州河买下一院九间房搬进去住下,找到佟秋江问:“佟掌柜,我来听你使唤。”
佟秋江说:“你父子继续留在广生烟馆干老营生。但只负责进货和日常馆内的管理、治安,账房我已派人去了。我增加了七个人进去,掌柜我兼着,有合适人选时再说。你父子不要管别人的事,只闷头干自己的活。江湖义气从今往后要忘净。干好了,我亏不了你父子。”
广生烟馆的牌子一个字也没动,在外人眼里,广生烟馆仍然是户广生的资产,就连里面的老面孔伙计也一个没少。一年后,安吴堡账房主事房中书发现,裕隆聚总号上缴利润多了十万两,向吴尉文报告后,吴尉文只点头说了句“佟秋江干得不错嘛”,就完了事。
房中书也没再问原因,以为是当年裕隆聚买卖好的缘故。直到吴尉文死于黄河流冰,安吴堡人没一个人知道上海有一家属于安吴堡的烟馆。
佟秋江在上海商界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其实他正值壮年,但在经营管理策略上,却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物。他在商场上一旦发现机遇,便会迅速出击,即便机遇是一只只够一盘菜的兔子,他也会尽全力捕捉,摆到自己本已丰盛的餐桌上。在他把仅值八万多银两的广生烟馆抓到手,并将它加工成一道佳肴时,从不知如何挖掘烟馆潜力为自己创造财富的户广生,这才发现生意要做好,靠江湖义气和哥儿们情义,不但达不到预定目标,反而会把事情搞砸。自己把广生烟馆葬送了,而佟秋江接到手第一年便赚了个钵满盆溢,一家烟馆变成了三家烟馆。
佟秋江在吃掉广生烟馆一年零八个月时,从一个妓女的一句话里,又捕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商机:原春红楼东家因失手伤害了一名嫖客,被官家拘捕入监,被伤害嫖客家属提出赔偿二十五万银两便同意私了。官衙问那老板可同意私了?老板为活命,答应了嫖客家人条件,让家人卖掉春红楼赔人家。但一连和三个买家没谈到一块,买家想乘机低价把春红楼盘到手,只同意出十八万两。佟秋江听完那妓女的话,立即说:“你领我去见见你们老板娘,我想帮帮她忙。”那妓女把佟秋江领到老板家,佟秋江和老板娘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出了三十一万两盘了春红楼,又花了三万两进行了修缮,从苏州买回五名歌伎,将五十六间楼房全改成一等房,配备了三十六名年龄在十六岁至二十五岁的年轻妓女,十名歌伎,把三十八间平房变成普通房,把年过二十六岁以上妓女全分到普通房接客,并调整了最高价和最低价格,变三等妓院为一等妓院,仅用时一年半,便把全部投资赚回。第二年吴尉文到上海巡察时,看到广生烟馆、春红楼妓院后,吃了一惊,虽说烟馆妓院来银子快,但自己毕竟是读书之人,又有四品头衔压着,再心贪,也不能挣这等黑心钱。他当时就黑着脸,拍拍佟秋江肩膀,说:“这钱你也敢挣呀,传回安吴堡,我这名声都败坏了。”佟秋江连忙点头哈腰地赔着笑脸说:“老爷,这层我也考虑到了。你看上海的青帮、洪帮都开着烟馆妓院呢,银子哗哗地往进流,一本万利,叫人看着眼馋。咱做得隐秘些就是了。”见吴尉文还是皱着眉头,佟秋江心中涌起了一个阴险的念头,得想个招,可不能叫吴老爷断了自己的财路。是夜,佟秋江叫了妓院两个最为水灵且通晓曲文的姑娘陪吴尉文喝酒弹曲,直喝到吴尉文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被两位姑娘伺候歇息。第二天,红日已上三竿,吴尉文方才醒来,见两位姑娘左拥右抱地还赖在自己身边,急忙推开她们,披上白绸睡衣。恰巧,佟秋江推门进来,一脸坏笑地问:“老爷昨晚睡得可好,这两位姑娘咋样?”平素正人君子的吴尉文一脸尴尬,面赤无语。见时机已到,佟秋江把早已拟好的文书递给吴尉文,要他签字画押。不看则已,一看吴尉文脸气得煞白,手直哆嗦。这佟秋江太心黑了,在协议中要写吴尉文将烟馆、春红楼以独立名称经营,且大小进退交佟秋江掌柜自行管理。吴尉文犹豫再三,自己把柄攥在佟秋江手里,又能如何?只要丑闻不传回陕西,保住自己的清誉,权且忍耐一时,日后再做计较。吴尉文强按心头之火,还是在上边签了字、画了押。临离开上海前再三叮嘱佟秋江,必须守口如瓶,不得走漏一丝消息。
直到吴尉文去世后,周莹到了上海,才从王蕙洁介绍的情况中,知道了裕隆聚开烟馆、妓院的事情。
作为孟店村的富商之女,周莹从小便受着严格的传统教育和熏陶,爱憎鲜明。她可以容得下百种因不明事理而做错事的人,但却容不下一种明知不可为,却纵容他人或自行损害他人利益的人和事。先公吴尉文在她心目中一向是满腹儒学,正人君子,行事严谨、方正,怎会做出这等不正的事来?吴尉文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突然间变得丑陋不堪了。当她从王蕙洁眼神中发现那种不屑的轻蔑时,她像因是吴尉文事业继承人而受到同样的轻蔑一样,脸红了,急促不安中,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自作恶不可活。”她斩钉截铁地对王蕙洁说:“王先生,对先公吴尉文和佟秋江所为,周莹不知便罢,现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充耳不闻、闭目不张。我会查清每一文钱的来龙去脉,还裕隆聚一个清清白白的声誉,让裕隆聚在我周莹手里,挣的每一文钱都正正当当,不该挣的即便是金山银山,我周莹也绝不动它一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