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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炉里烟雾袅袅,满室生香,莲真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低头绣着一方月白色锦帕,锦帕上疏疏落落绣着几支碧绿莲叶,极是生动,那朵粉荷却还只绣了一半,宝贞坐在底下的小杌子上,也做着针线活,良久,抬起头来,伸手轻轻捶了捶肩膀,忽然道:“据说,玫贵人近日失了宠,皇上许久已不曾踏进至爽斋,丽妃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又重新得到了皇上的宠幸。”
莲真秀眉微皱:“你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的?”
宝贞伸了伸舌:“我也是听桑蓉姑姑说的。”
“这些都与咱们无关,以后外面这些事情,少打听为妙。”
宝贞道:“怎么与咱们无关?小主难道忘了,咱们能有今日,可全是拜那玫贵人所赐,她从前怀了孩子时,不可一世,能有今天,真是大快人心,老天毕竟还是开眼。”
说时颇有幸灾乐祸之色,莲真瞅了她一眼:“我已经告诫你数次了,你说话不防头的毛病,几时才能改一改?”
宝贞低了头,小声道:“我们在这绿绮宫,又有谁人听见,左不过皇贵妃常来这里走走罢了。”
莲真手中针微微一顿,不由自主的向门口望了一眼,轻声道:“她也有两天没来了。”
宝贞笑道:“皇贵妃来我们这里多了,我倒没有以前那么怕她了。”
莲真抿唇一笑:“你从前很怕她么?”
“当然啦,我每次见她比见皇后和丽妃还紧张,她就是不说话儿,静静的站在那里,便叫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宝贞微微歪着头,突然又道:“皇贵妃对小主倒真的挺好的。”
莲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日在后院梅花树下那一抱,耳根有些微微发烫,却若无其事低下头去,继续绣着手中的花儿:“你又知道了?”
“瞧小主这话说得,我又不是瞎子,再说了,就瞎子也还能看出来呢。”宝贞得意的道:“我觉得呀,皇贵妃定不是只看着桑蓉姑姑的面儿才这么对小主好的,小主从小到大都招人疼,招人喜欢,人缘儿特好,这回就算被奸人害了,终究还是有贵人来相助的。”
莲真笑骂:“尽是胡扯!”
宝贞望着她,心中喜悦:“这两日终于见主子脸上有了些笑容,我也放心好些。”
莲真一怔,唇边笑意渐渐隐去,半晌,方幽幽道:“若是珠蕊此时也陪在这里,同你一起说说笑笑的,那该多好。”
“都是奴婢不好,好好的又勾起小主的伤心了。”宝贞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正自后悔,横波却自外挑起锦帘,满面笑容的道:“小主,桑蓉姑姑来了。”
莲真放下手中活计,从炕上站起身来,桑蓉带着两个小宫女鱼贯而入,见她反而站在那里,忙跪下去:“请小主安。”
“姑姑请起。”莲真连忙令宝贞扶起,眼睛却仍望着帘子出神,桑蓉笑道:“皇贵妃说小主病愈之后无甚胃口,进膳不香,特地让奴婢送了几样菜蔬过来。”
莲真收回目光,微笑着道:“劳烦姑姑了,回去替我向皇贵妃说一声,莲真多谢她惦记着。”
宝贞巴不得她们来了,将刚才的事岔过去,便忙接口道:“正好到午膳的时候了,小主,我去叫小厨房的人将饭菜送来罢。”
莲真点点头儿:“嗯,也好。”
桑蓉将东西送到,说是有事,执意不喝茶便匆匆告辞了。莲真坐在膳桌前,双手托着下巴,怔怔的看着横波安放碗筷,宝贞揭开桑蓉送来的食盒看时,里面却有一碗韭黄鹿肉丝,一碟翡翠黄瓜,不由得大喜,连忙端到莲真跟前:“这两样新鲜东西,小主必然爱吃,皇贵妃想得可真周到。”
韭黄与黄瓜虽不算什么稀罕物儿,在这正月里却十分难得。皇家夏日有冰窖,供宫廷用冰,冬日亦有火室,专门培育各样非时令蔬果,供帝后及后宫一些有地位的妃子食用,就这样一根黄瓜,在冬季至少可以卖到五十两银子,价格堪比黄金。
莲真口味素来清淡,看着那花卉纹银碟配着那满眼的鲜绿嫩黄,不觉起了几分食欲,但心中终究闷闷不乐,拣了几片黄瓜,吃了半碗红稻米粥就推开了碗。宝贞只道她还想着那事,甚是不安:“主子,这样好的菜,你怎么就不吃了?哪怕是看着皇贵妃的面儿,也该多吃点啊。”
“我已经够了,你们吃了吧。”
莲真盥漱净手毕,回到里间的炕上歪下,只觉无情无绪,随手拿起一本全唐诗,见宝贞仍是站在那里不肯走,倒忍不住笑了:“你不去吃饭,这样跟着我做什么?”
宝贞瘪了瘪嘴,可怜兮兮的道:“我惹小主不高兴了,哪还敢去吃饭,只好饿着罢了。”
莲真只得轻声安慰她:“我没事,你跟横波一道去吃了罢,我也好一个人静静。”宝贞仍是犹豫,莲真眼睛看着书:“再不去我可就恼了。”宝贞听如此说,方出去了。
莲真心思不在书上,随手翻了几页,便撂在炕上那紫檀木小几上,然后坐起身来,拿了那方帕子,不过绣了几针也就放下了,正闷闷的坐在那里发呆,忽听外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这时候才吃饭?你们主子呢?”
莲真心里一跳,眉梢涌上一丝喜色,方欲站起,想了想又坐下了,作出浑然不知的样子,继续绣着那朵莲花,那手却微微的有些颤抖。宝贞一边挑起帘子让皇贵妃进了内室,一边悄声道:“娘娘来得正好,我们小主正伤心着呢,连午膳也没好生用得。”
莲真抬起头来,正迎上一双透彻的眸子,她起身屈膝请了个安,轻声道:“见过皇贵妃。”
“起来吧。”
皇贵妃似要伸手拉她,犹豫了一下,手却伸到一边拿起炕桌上的那方锦帕,随口赞道:“这绣活精致灵巧,想不到你针线上如此在行。”
“我只是闲着找点事做罢了,入不得娘娘凤眼的。”莲真笑容略显羞涩,转过头对宝贞道:“你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宝贞嘴角带着一抹笑意,欢欢喜喜的出去了。皇贵妃便在炕上的暗花香色缎坐垫上坐下,莲真亲自去沏了茶来,又捧了一个金色嵌宝石葵花盒来,伸手揭开,里面装满了各色蜜饯。
皇贵妃手捧着茶盏,看了莲真一眼,见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织锦缎袍,如墨玉般的长发只一根羊脂玉簪随意挽了挽,余皆披泻在肩头,似一个尚未出阁养在深闺的美丽少女,纤巧灵秀,倾世绝尘。她低头喝了一口茶,这才道:“你也坐吧。”
莲真默不作声,在她对面坐下来,皇贵妃又道:“最近脸色倒是红润了些。”
莲真似乎有一丝局促,半晌才轻声道:“李太医来得勤,开了好些滋补调养药。”
皇贵妃点点头:“她虽年纪轻轻,但医道高明,并不逊于乃父。”说着将手中的翠玉茶盏放下,转过身来,盘膝坐着,微笑着道:“你每天呆在这里,也闷得紧了,听闻你也会下棋,我们走上一局如何?”
莲真浅浅一笑:“嫔妾棋艺浅陋,若皇贵妃不嫌弃,自当奉陪。”
莲真在炕桌上摆开棋局,皇贵妃也不推让,拈了一枚黑子轻轻落下,莲真素闻皇贵妃精于棋道,便不敢大意,小心应对。两人走了几步,皇贵妃突然道:“好好的,为何又伤了心了?”
莲真抬头看她,却见她手里把玩着棋子,眼睛盯着棋局,似是在认真思索,莲真几疑她刚刚并没在说话,过得一下,才低声回道:“没什么。”
皇贵妃道:“可又是为了那叫珠蕊的宫女么?”
莲真鼻间一酸,把头微微低垂着,皇贵妃道:“生死自有天命,你也无须太过介怀,无论她身前死后,你只尽了你的情分就好了,若一味伤心,死者反倒不安。”
莲真黯然:“话虽如此,但她跟着我上京,没过得几天好日子,反倒受了不少折辱,跟着又不明不白惨死,每每想起,我心里实在好生歉疚。”
皇贵妃沉默了一下,方道:“她临终时可有什么遗言么?”
莲真含泪摇头:“没有,她只是提了一句想回金陵,可是,别说人了,只怕连魂也没机会回去故里了。”
“那么,以后有机会,把她的灵柩运回金陵也就是了。”
莲真眼中珠泪莹莹,面上却露出惊愕之色:“她已然被烧化,尸骨无存了。”
皇贵妃缓缓落下一子,轻描淡写的道:“哦,我叫人将她的尸身调了包,运至城外找了个地方下葬了,因一向事多,忘了告诉你这事。”
莲真喉咙似被什么堵住,看着她,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皇贵妃却抬起头:“你输了。”
莲真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过了好久才道:“我原本就说了,我下不过你。”
皇贵妃微微一笑:“你只是心里藏着事,心思不在那上面罢了。”伸手端起茶来,莲真忙阻止:“茶冷了,我去给你换一杯。”
“不用了。”皇贵妃喝了一口,又望了望窗户:“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也该走了。”
莲真有些失望,嘴唇动了动,终是出口挽留:“你不再坐坐么?”
“不了。”皇贵妃淡淡的道:“虽说皇上允许我过来看你,但走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风波来。”
莲真见留不住,起身下了炕,在炕沿边跪下,便要替她穿鞋,皇贵妃来不及多想,紧张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眉心微皱:“你这是干什么?”
莲真面庞微红,讷讷的道:“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没有半点事情可以为你做的。。。”
说到此处,颇觉难为情,便不再说下去,皇贵妃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无需这样。”只觉手中一片温软柔腻,这才惊觉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便缓缓放开:“改日我再来找你下棋。”
莲真忽然抬起头,一双晶莹纯净的美眸深深的望着她:“你如此费尽心思帮我,难道。。。难道只是为了桑蓉姑姑么?”
皇贵妃一怔,沉默片刻,方开口道:“不是。”
莲真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睑,一缕甜丝丝的喜意却从心底极深处蔓延开来,过得半晌,才小声道:“那是为什么?”
皇贵妃呆呆的看着她,面上露出一丝怅然之色,那双寒如冰雪的眸子,却渐渐生了一抹暖意,有一瞬间,她几乎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伸手却轻触她秀美绝伦的脸庞,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她微微转过脸去,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