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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行简回到家中, 却看到门口停着一辆华顶马车。一入门就有几个小黄门分列两侧,齐齐向他行礼。堂屋里面,站着一个穿着玄袍, 头戴垂脚幞头的人, 正与南伯说话。
南伯看到顾行简, 连忙叫道:“老爷!”
屋内之人立刻迎出来, 拜道:“相爷可算是回来了,要我好等。”
此人是入内内侍省的高阶宦官, 都知董昌。他在皇帝还是康王的时候就随侍左右, 当年朝廷内乱,是他挡在皇帝的面前以命相护,等到英国公来救驾。故而皇帝十分宠信他, 他在内宫中也可算是权势通天,除了皇帝,皇室诸人都尊称一声“阿翁”。
“都知亲来寒舍, 不知……”顾行简回礼,又咳嗽了两声。
董昌赶紧关切地问道:“相爷这病可是还没好全?眼下官家急宣您进宫呢,赶紧换上官服跟我走吧。”
“我已无官在身。”顾行简无奈道。
董昌执了他的手腕, 靠近他压低声音道:“您这不是说笑么?明眼人都知道官家让您暂时停官,就是为了堵住言官之口。这朝中上下,都里都外, 哪个不当您是相爷?再说了, 停官不是罢官, 一应品阶都在呢。别置气了。”
若只是普通的小黄门, 顾行简尚且能躲得过去,但是董昌亲自来,却是一定要把他押进宫去的,这如何都躲不过去。
顾行简叹了口气:“都知等等,我这就去换衣服。”
董昌笑道:“好嘞。”
南伯去捧了顾行简的官服来,官服为绫所制,圆领宽袖,袍长及足。一品服紫,束玉带,挂金鱼袋,戴直脚硬幞头,着乌皮靴。
等顾行简换好官服,整个人面貌一新,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他对南伯吩咐道:“等崇明回来,让他去买些姜桂附子,送到对面街的院子去。”
南伯应是,送顾行简和董昌出门,看到那辆华顶马车驶出巷子,心想相爷这是马上要官复原职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又往对面街看了一眼,莫非是前几日刚刚打扫的那处院子,有人住了?
沿着御街走到底,便到了朝天门。过了朝天门是内城,诸部司的衙署都分布在内城各处。
正对朝天门的是皇宫的北大门和宁门,通向皇宫的后苑,前朝在南边。所以朝参之时,官员都需绕道半个皇宫,由南而入。
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董昌询问外面的小黄门何事,小黄门回禀道:“前头好像是贵妃娘娘的凤驾,正在入宫门。为避免冲撞,故而停了一下。”
董昌“哦”了一声,喟叹道:“一年前小皇子夭折了以后,贵妃娘娘便郁郁寡欢。官家特准她出入宫门,到民间去散心。今日是崔府君诞辰,想必是凑热闹去了。”
顾行简垂视自己的手背,没有说话。
董昌只是下意识说了一嘴,倒是忘了个传闻。说这位贵妃娘娘在进宫以前,苦恋顾行简多年未果。眼下,他看到顾行简无动于衷的模样,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说。不久,马车又重新驶动。
皇宫南门叫丽正门。门为朱红色,缀以金钉,屋顶为铜瓦,镌刻龙凤天马图案,远望金光闪耀。大门之前是左右列阙,门上是重檐庑殿顶式的城楼,楼内置钟鼓。凡皇帝出入,必鸣钟击鼓。
皇城建在地势起伏多变的山坡中,无法遵循自古左右对称的格局,只能因地制宜。又因种种原因,皇宫规模远小于当年京城的皇宫,但山水之间,建筑形式丰富多变,高低错落,与自然融为一体,独具江南园林的风韵。
顾行简下了马车,就看到大红梐枑旁边站着一个着紫色官服,束金带的中年男子。
男子中正脸,相貌十分宽和,笑盈盈地走过来拜道:“相爷,下官可恭候多时了。就知道您早晚是要回来的。”
顾行简瞥了他一眼:“我离宫之时,不见给事中大人来送,回宫倒是看见你了。”
张咏尴尬地笑了声:“相爷这话就见外了。都知道您只是暂时离宫,特意来送,这不就显得悲切了么。”
顾行简目视前方,表情冷淡。
“官家还在垂拱殿等二位大人,这就跟我来吧。”董昌抬手道。
丽正门之后是南宫门,正面是大庆殿。大庆殿是举行大典,大朝会和接受朝贺之所。垂拱殿在路的西侧,以墙相隔,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和召见大臣的地方。
皇城司的亲从官立在殿外,身量高大,面貌威严。
垂拱殿内设御座屏风,地上铺着织花地毯,进门就是一座齐人高的金鼎香炉,殿中垂挂香球帷幄。
高宗坐在御座上,穿着常服,面容瘦削。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半生跌宕起伏,守着风雨飘摇的皇室终于在东南稳定了下来。他虽时常北望中原,遥想当年京城的繁华。可二十年前被金兵追着南逃,几乎被吓破了胆,谈金则色变。
他原本正出神,身边的内侍禀了一声,看到董昌将顾行简和张咏带进来,立刻正襟危坐。
二人行礼,高宗说:“两位爱卿免礼,近前来。”
顾行简又低头咳嗽了两声,高宗亲切地问道:“顾爱卿的病可是还未好?朕再宣翰林医官给你看看。”
“臣不敢。只是小病,皇上不必挂心。”
高宗观他神色憔悴,不忍他操劳,可又不得不说:“朕今日收到捷报,英国公首战告捷。”他叹了口气,并未龙颜大悦。
张咏腹诽,历朝历代打了胜仗上下都万分高兴,更别说这些年除了黄天荡之战那次,几乎是被金兵打得毫无反击之力。英国公这回扬了国威,皇上怎么反而忧思重重呢?
顾行简道:“皇上,虽战事耗损极大,但不杀金国的锐气,让他们主动提出议和,便不能停止北进。”
张咏偷偷瞄了顾行简一眼,难怪都说满朝文武里头,只有顾相对皇上了如指掌。真是看个表情就能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他甘拜下风。
高宗又说道:“顾爱卿,朕这几日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与谁商议金国之事。你是朕的左膀右臂,虽知道你要养病,但还是以国事为重,特命你回来复相位,主持大局。刚好张爱卿在这里,朕命中书舍人起草的诏书,莫爱卿已经署名,交到门下省审核了。”
皇帝说得一本正经,将顾行简离朝这几日说成是回家养病,半句不提言官弹劾。张咏抽了抽嘴角,应道:“臣领旨。”
门下省的给事中对皇帝的诏令有封驳之权,若政令不当,对除授官职有异议,可以将诏书直接驳回去,不予通过。但张咏现在巴不得顾行简赶紧回来。中书已经乱作一团,莫怀琮显然是小看了宰相之位,疲于应付。
从垂拱殿出来,太阳已经西斜。张咏向顾行简道贺:“恭喜相爷官复原职,明日我就将诏书发往三省六部。我那儿刚得了好茶,相爷何时赏脸来品一品?”
“改日吧,我今日还有事。”顾行简淡淡地说道。
***
夏初岚饱饱地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只是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她慢慢睁开眼睛,思安喜道:“姑娘醒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撑着身子坐起来,四处看了看:“这是哪里?”
“这是顾五先生为我们找的住处。”思安从桌边端了汤药过来,“六平刚热的,姑娘快喝了吧。”
夏初岚依言喝药,张嘴时,觉得两颊有些微的刺疼,猜想可能是白日晒伤了。
“我当时在马车上睡着了,你们都没叫醒我,我又是如何进来的?”夏初岚随口问道。
思安一听,连忙跪在床边,直接把顾行简抱她进来的事情说了,然后道:“奴婢自作主张,实在是当下只有先生能帮忙。”
夏衍还是孩子,思安没有力气,六平是下人,的确只有顾五比较合适。何况当时他们都看到他抱她上马车,一次与两次,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那个人……有时候觉得很遥远,有时候又觉得不过在咫尺之间。
“起来吧,我不怪你。”夏初岚道。思安的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想撮合她跟顾五罢了。倒是这趟来都城,顾五怎么忽然转变了态度?
思安却不起来,吞吞吐吐道:“奴婢还有件事……瞒了姑娘。那张花笺,奴婢塞在了还给先生的衣衫里……他应当是看见了。”
夏初岚一愣,随即挑了挑眉,这丫头近来是越发会自作主张了。
“罚月钱三个月。”
“姑娘……”思安握着夏初岚的手,拖长尾音,用力地摇了摇。
“思安,你这事做得很好。姐姐罚你的月钱,我给你补上。”夏衍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拿着书本进来。他咧着嘴,圆脸上都是喜色,走到夏初岚的床边:“莫说姐姐喜欢先生,我也很喜欢。若是先生能做我的姐夫,那真是太好了。”
夏初岚只觉得有些头疼:“他应当不想做你的姐夫。”
“怎么会?先生明明很关心姐姐。否则怎么会提早为我们准备了这么个绝佳的住处,还亲自抱姐姐进来?”
夏初岚觉得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说不清楚。顾五那人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黄毛小子,阅历丰富,思虑甚多。他跟陆彦远完全不是一种人,她对他们的将来并不怎么乐观。
这时,门外传来六平的声音:“先生在此处稍等片刻,我进去看看姑娘醒了没有。”
“先生来了!”夏衍眼睛一亮,连忙将书放下,直接跑出去将顾行简拉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