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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总, ”怀特把一打写废的纸放在他面前,“算不出来。”
陆必行看起来有点疲惫, 眼底有一圈乌青,不时在自己眉心和太阳穴一线按来按去。
空荡荡的工作间里,那些不知疾苦的机器人像兵马俑一样无声无息地陈列着, 死气沉沉。
陆必行撑着额头, 翻了翻怀特的作业,能量塔的晨光斜斜地打进工作间,在他脸上投下一圈轻薄的阴影, 他沉默了好一会,久到怀特有种错觉, 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把那一打演算纸一推, 告诉他们结束了,以后再也不用做这种无用功了。
这样的预判让少年怀特有点惴惴不安,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惴惴不安的原因。
可是他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一会,陆必行只是平静地问:“参考书都看了吧, 哪里不懂?”
四个学生局促地对视一眼, 斗鸡粗声粗气地说:“哪都不懂。”
“哪都不懂是不可能的,”陆必行神色淡淡地把乱七八糟的草稿纸理成一叠,“除非书没看进去。”
他平时与人说话, 总是温和中透着热情, 让站在他面前的人有一种自己被全心全意重视的感觉, 然而此时, 虽然对学生们依然称得上温和耐心,却多少流露出了一点克制后的倦怠意味。
话说尽,事做绝,还是没法打动的人,有可能真是披着人皮的石头吧,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死了,因此也并不在意肉身再腐朽一次。
工作间的大门一直敞开着,也一直空荡荡的。
陆必行目光扫过,非常失望,觉得自己的坚持有点可笑,也有点卑鄙——因为这个基地上空悬挂着一个看不见的死亡倒计时,他心知肚明,却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牵扯白银十卫,一定是重大军事动作,即便林不打算拿基地当诱饵,基地这些三教九流的混混们也绝对不堪信任,而矛盾的是,他对这一点了解得清清楚楚,依然会妄想自己能用粗陋的燧石点着他们身上一点火种。
这个逻辑简直是不自洽的。
“这几个用到的数学模型都看不懂。”薄荷壮着胆子说,“连……连照着算都不知道怎么把数代进去。”
陆必行回过神来,顿了顿:“唔,所以‘已经达到初等教育相应水平’,还真是骗人的对吧。你们几个初等学位证多少钱买的?”
怀特抠着手,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不是买的,我就是……就是后来用不到,很多东西忘了。”
薄荷打断他:“八十块保真,教育局能查得到编号,再加两百,能买来全套的申请材料。”
“贵了,”陆必行打开个人终端,抽出那本参考书,“信息学院原来的老院长说一百三十八就能办全套,你被人坑了。”
“陆总,联盟其他星系的初等教育涵盖了所有经典的数学模型,”黄静姝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等他们的孩子大脑发育到一定阶段……当然,是正常的大脑,伊甸园就会把这些已知的结论从他们这里灌进去,他们好像生来就会一样。”
陆必行一抬头,冲她射出两道凉凉的目光:“你想说什么?”
“远古茹毛饮血的野人是人,一辈子没出过大气层的地球古人是人,我们也是人,可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和联盟人也不一样,他们生来就会的东西,是我们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黄静姝说,“陆总,你用联盟的初等教育水平来要求我们,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不觉得,”陆必行皮笑肉不笑的一提嘴角,屈指弹开个人终端上漂浮的电子书,“你把了解一个初等数学的小模型当作成就吗?这个看法很有趣。不过在我看来,已有的数学模型只是工具,和榔头、锤子、麻绳没什么区别,第一个发明榔头的人可以称之为‘天才的成就’,那难道后来那些举着榔头砸核桃、砸脑壳的大猩猩也要来给这‘天才成就奖’冠个名?”
他这话一不小心脱离了幽默的范畴,称得上尖刻了,黄静姝敏感地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火气:“陆总,你……你怎么了?”
“没怎么。”陆必行垂下视线,略微缓和了一下语气,“数学书自己看吧,个人终端上的图书馆权限开给你们了,用到的几个经典模型都有很详细的说明。有实在看不懂的点可以挑出来问我,但我不会领读榔头的安全使用说明,还有什么问题?”
怀特吞吞吐吐地说:“陆总,那我们……这个作业还要做吗?”
陆必行十分简短地说:“做。”
“可是……”
“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是有用的,你就去试着说服别人,说服不了,你就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陆必行说,“战争情况下,能源问题是重中之重,怎么说也要解决,逃不过去。”
否则,就算是白银九登陆,他们毕竟千里迢迢地从域外赶来,没有落脚点和稳定的能源系统,也是个麻烦。
失望归失望,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
四个学生十分机灵地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很识相地默默退到一边,不再打扰。
“数学”两字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但“榔头的安全使用说明”就显得平易近人多了,大概是因为改变了心态,临近正午的时候,终于沉下心来阅读“说明书”的四个学生,好像第一次开始磕磕绊绊拼积木的幼儿,一边分工明确地自学,一边凑在一起低声讨论,有时候还骂骂咧咧几句,吵吵嚷嚷地拼出了一个大概的脉络。
陆必行没管他们,很快,第一批机器人的维修程序已经校准完毕,可以放出去干活了,只是机器人数量不够,速度必然是慢,陆必行觉得,他最好把基地的能源系统规划方案重新简化一下。
就在他把第一队机器人送到现场,转身回工作间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他:“陆……那个,专家。”
陆必行回头一看,吃了一惊。
只见娃娃脸的周六,脖子上戴着兔骨灰的放假,先前斗得不死不休的豁牙老头和瘸腿老头,让陆必行修多媒体的电影爱好老太太,总觉得锅碗面积不够大的胖姐……等等,一帮人都来了,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一帮。
周六嘴角带着淤青,衣衫不整,扣子飞走了一半,露出几个被扯得变形的洞,脖子上不知道让谁挠了一爪子,留下三道血痕,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笑容,活像熊孩子刚砸完别人家玻璃,“得意凯旋”。
他身后,大约十几个小青年被一根麻绳绑成了一串蚂蚱,形象更为惨烈,有一位甚至连裤腰带都不翼而飞,鼻青脸肿地拎着自己的裤子,一步一蹭地。
胖姐肩头上扛着个重型的激光枪——大概是扣下扳机能轰飞一扇加厚铁门的家伙,铁面无私地跟在旁边监工,见那一串被绑来的蚂蚱谁腿脚稍慢,就用上前用枪口杵上一下。
拎着裤子的那位被她打中手肘麻筋,猝不及防地一松手,现场发生了事故——
只见他的裤子飘然落地,露出两条腿毛茂盛下肢……并一条画着恐龙的四角裤衩。
陆必行和恐龙面面相觑片刻,一头雾水:“请问贵基地这是……什么风俗?”
“这几个人都是自卫队的,跟我一个排,”周六一边说,鼻血一边往下滴,他满不在乎地伸手一抹,没擦干净,还伸长了舌头舔了几下,含糊地说,“我今天早晨让他们跟我来,他们不肯,我只好挨个跟他们决斗。”
陆必行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一个非常复古的词:“不好意思,挨个什么?”
“决斗,胖姐和放假他们都是见证人,”周六说,“谁输了就要听对方的,认对方当老大。”
陆必行点点头,数了数麻绳上拴着的人头,有点感佩地说:“这么说你一上午打了十八场架,没有败绩,真是英雄。”
周六傲然一笑,刚想摆手说“不值一提”,不等他把造型摆好,汹涌的鼻血就再次飞流直下,周六连忙立正仰头,双手捧起了自己决堤的鼻子。
陆必行目光扫过那一串麻绳绑来的“壮丁”,心想:“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所以我为什么不趁着昨天的无敌状态把他们挨个揍一顿?那么文明干什么?”
这时,旁边的放假直眉楞眼地替周六开了口,他说:“我们是来找你的。”
陆必行一愣。
“你昨天说,谁不想就这么死的,今天到机甲站台来找你。”放假说,“我们来了,自卫队服明天再开始穿行吗?”
电影老太说嘀嘀咕咕地说:“我这么大年纪,可不管干活,我就是来看看。”
胖姐说:“我还要做生意,只能中午以前,午饭以后来一会。”
豁牙老头猥琐地笑起来:“咱们先修音响不行吗?”
黑暗中碰撞过无数次的燧石终于迸出了微小的火星,这是基地第一批站出来的,一共三十四个人,尽管小一半是中老年人,而青年们则基本都是迫于周六的武力胁迫,一个个好像为了诠释“歪瓜裂枣”而生。
但他们仍然是这漫无边际的荒原之上,一点星星之火。
基地的居民好像住在沙丁鱼罐头里,空无一人的机甲站却占据了一半面积,对于三十多个人来说,显得相当空旷了,互相联系都要靠内网。白天跟着机器人干活,机器人们效率超高,铁面无私,遛狗似的把一群手残废物遛得团团转,时不时听见四个学生中的某一个狂奔而过,追着陆必行喊:“老师,这一步是不是这么算……”
傍晚,能源塔开始坠落,天空颜色渐深,学生们总算完成了自己第一次作业,横七竖八地躺在机甲站台上的空地里,突然,旁边的应急灯打开了,陆必行像查房的教导主任一样无情地走过来,在两个男孩的小腿上各踹了一脚:“起来,今天的课还没有上。”
怀特四肢着地,死狗似的看着他:“那我们今天一天是在干什么?”
陆必行理所当然地回答:“补作业啊。交作业迟到耽误课,当然要在放学后补回来,你们以前的学校不是这样的吗?”
他们以前的学校要是敢这样,老师早就被人套麻袋暴揍了。四个学生各自摊开一张如丧考妣似的脸,沉痛地跟着他往机甲站台上走。
第一天来了三十四个人,人人挂了一身黑眼圈,第二天直接累跑了俩,还剩三十二个。
辛勤的机器人们彻夜工作,把每个机甲上的备用辐射收集器都拆了下来,按着设计图“嗡嗡”拆分焊接了半宿。清早,四个被机甲折磨了半宿的学生,还有周六和被他打服的小青年们,纷纷用人力扛起辐射收集板,两人一组,一个机器人引路,鬼哭狼嚎地开始按着设计图拼接。
电影老太作为一个文艺老年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能进博物馆的大喇叭,操着不知道哪的口音,在他们脚底下阴风阵阵地朗诵着古典文学:“在魑魅魍魉面前,他们也无所畏惧,而是寻找他们,向他们进攻,战胜他们!(注)”
第三天,穹庐似的巨大辐射收集板已经有了雏形,与空中漂泊静默数百年的能源塔遥遥相对,三十二颗火种还剩下二十八个,电影老太话说得太多,失声了,只好佝偻着后背,严肃地坐在旁边抠脚。
然而静默的机甲站外围却开始有人探头围观。
第七天,周六、放假,还有几个自卫队的年轻人,意意思思地跟在了学生们身后,听这个可能是第八星系最会做手工的机甲设计师讲机甲操作和内部构件。
第九天,辐射收集板安装完毕,接入了基地能源系统,整个机甲站发出一波一波、潮水似的“嗡嗡声”,余音逡巡不去,陆必行暂停了学生们当天的课,拿出要接入机甲散热器的热电系统设计图,重新设定机器人们的施工程序。
几个学生纷纷举着手腕,用个人终端记录整个过程,跟着他跑来跑去。工作间外的矮墙上,一排脑袋狐獴似的探出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第十天清早,之前跑了的几个人又回来了,个个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自己只是出门上了个厕所,干完活的中场休息时间,周六和放假带着一帮小弟,把“叛逃”过的几个人围起来打了一顿,打得鬼哭狼嚎,电影老太全程录像存档。
下午,挨完打的几个小贱人赖唧唧的不走,依然是死皮赖脸地当机器人跟屁虫,而机甲站外又来了几十个人,默不作声地加入了干活的行列。人力突然倍增,尘封在机甲站下面的吊车、机械手等等不那么智能的工具都被搬出来修整上油,热电系统的建设速度陡然加倍。
第十二天凌晨,基地的天还没亮,所有人都在半睡半醒间听见了一声悠长的轰鸣,像天外传来的风笛,无声的气流以机甲站外围的散热塔为核心,潮水似的向四周散开,挤过鸡笼似的阳台和住家,每一扇破旧的门窗都瑟瑟着应声而鸣。
独眼鹰叼着烟走到客房阳台,眯起眼望向机甲站的方向,看见一个庞然大物被磁力缓缓托上半空,内里流光溢彩,像一颗人造的星星。轰鸣声陡然加剧,无数窗户推开,无数视线投向这边,随后,每天只能满足民用供电六个小时的基地突然一片灯火通明,不知多久没有开过的路灯一个接一个地闪烁起来,高度密集的住宅区几乎热闹出了繁华的假象,立体屏幕展开,莲花的待机画面飘渺地在夜风中轻轻晃荡。
夜色嘈杂起来,独眼鹰缓缓地喷出一口烟圈,喃喃地说:“他妈的。”
陆必行喝完了一壶咖啡,还是困,强打精神地继续测试刚刚落成的能源系统,趁没人看他,他躲进墙角伸了个大尺度的懒腰,还不等他张大嘴打哈欠,陆必行余光就瞥见不远处的一个监控摄像头转了个圈。
他激灵一下,想起湛卢说要“监控自己”的事,强行把哈欠憋了回去,放下胳膊的时候顺手抓了一把头发,以最快的速度找好了角度,冲着监控镜头露齿一笑,挥了挥手。
图像很快穿透了大气层,飞往太空,降落在林静恒面前的屏幕上。
还不等林将军对这粉丝见面会似的挥手做出感想,陆必行就走了几步,把监控镜头带到了另一个方向,正好能拍到他背后那万家灯火的基地。
陆必行十指一搭,比了个桃心,俨然是把监控屏幕当成了自拍器,冲着他说了句什么。
屏幕一角很快智能地辨析了唇语,自动打出字幕。
陆必行说:“我错了,我检讨,不生气了,好不好?”
林静恒绷紧的嘴角尚未完全放松下来,陆科学家对着墙角摆造型的事情就被基地的人发现了,不知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多灯光的自卫队员们兴奋过头,纷纷狂奔过来,一个个好像打了兴奋剂的猩猩,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监控镜头围在中间,呲牙咧嘴地做出各种怪样。
年久失修的监控镜头当场被这群魔乱舞吓憋了,林静恒眼前的屏幕一片漆黑。
林静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