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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元一言不发, 看了手机就在追悼会途中匆匆离开, 楚尧看见,心中一沉。
等追悼会结束,家属刚准备好辛苦费答谢楚尧, 再一抬头,人就不见了。
楚尧打了电话, 知道情况后请了假,奔到医院。
以前的老邻居老警察来了很多, 各个愁容满面。
楚妈见他来,招手让他过去, 压低声音说:“突发脑溢血, 回家路上昏过去的,醒不过来了, 现在就看她闺女怎么说。”
醒不过来了,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指这人再也醒不过来了,除非遇上奇迹,不然就是植物人,余下的日子,只能靠呼吸机维系着生命, 拔了管子, 命就没了。
楚尧沉默了好久, 问道;“潇潇阿姨联系上了吗?”
“没, 那边没人接。这要等几天, 已经商量好了, 潇潇没回来之前,几个老邻居帮忙照顾。”楚妈说,“对了,等会儿老局长来,人多,你看着点北北,孩子情绪不对劲。”
江北北坐在病房内,双手放在膝上,垂着头,她奶奶坐在旁边,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一只手搭在江北北手背上,似在安慰她。
整个病房没人说话。
楚尧走过去,奶奶晃了晃江北北,她回了神,抬起泪眼看到楚尧,对脆弱生命的恐惧,以及那些无法倾诉压在心头的情绪,立刻找到了宣泄口。像是茫茫大海中看到了象征安全的灯塔,江北北紧紧抓住楚尧,压抑着哭了起来。
楚尧轻拍着她的背,无声作为她的依靠,支撑着她的细腻的情感。
潇潇阿姨刚刚返回大洋彼岸不到一周时间,接到了这样的消息,又一路哭着回来。
前几天回国过年时,她的丈夫还在工作,她的儿子与同学到北欧旅行享受假期了,因而那次只有她一人回家看望了母亲,这次,她的老公儿子都陪伴在身边,与她一起回国。
谁也没提,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次回去,是与亲人离别,是送别,注定是一次伤心之旅。
江北北不喜欢萧潇潇,她俩从一开始,就像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虽然是老邻居,虽然萧潇潇的弟弟是江北北爸妈的战友,但她俩的悲喜却从来没有一样过。
萧潇潇是另一种成功的人,她履历耀眼珠光宝气,她通的是另一种人情世故,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她是江北北心中精致利己主义者的典型。
但不喜欢潇潇阿姨不代表对她没好感,她明白自己被偏见蒙住了眼睛。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人们都是抱团的,且对与自己没有交集的团,或多或少都有偏见。
很长一段时间里,江北北认为萧潇潇是个虚荣浮夸,虽然没做坏事,但言行举止却总会让她厌恶且批判的人。
萧潇潇一直端着,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之骄子之感,是一种轻浮的傲气,不分敌我的我行我素,像是不知人间冷暖,像不屑分给社会半点温度。
她优秀且自傲,冷漠又无情。
然而这次,江北北直面了这位女士内心撕裂般的痛苦,终于放下了偏见。
人在面对生与死时,感情是一样的。
潇潇阿姨的悲伤,江北北感同身受。
医生与萧潇潇进行了一次沉重的谈话,考虑到家属心情,不拔管就这样维持生命,维持呼吸和心跳,让病人就这么‘活’着,也是一种办法,但因直系亲属长居国外,家和事业也都在大洋彼岸,考虑到现实状况,这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金钱。
“看家属选择了,医院会尊重家属意见。”
萧潇潇的丈夫等待着她的决定,说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他也做了心理准备,不管她选择什么,他都会帮助她,帮她渡过难关。
江北北看着潇潇阿姨跪在床边嚎啕大哭,说自己有钱,她可以找护工,找最好的医院,大不了她国外二十年多年辛辛苦苦拼下来的都不要了,她也不能让妈妈停止呼吸。
但理智告诉她,这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消耗,世间有许多艰难,没进医院时,都看不到,也感触不到。
这里就是人间冷暖,残忍与温情的集聚地,人生不过是在纠结生死。痛苦的生,痛苦的死,可无论生死,走哪一条都已不是活路。
临近半百的女士,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她其实早就有了选择,只是选择太痛苦,答案太冷,她舍不得。
“帮帮我……帮帮我!”她在这一刻,喊着爸爸和弟弟的名字,求他们告诉她怎么办。
江北北扶起她,她踉跄几下,小声说:“拔管吧。”
江北北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这种选择,她不能去责怪什么,那些话都太轻了,背负沉痛的,永远不是能职责家属做出如此决定的外人。
护士来了,护士又走了。
刘奶奶还在呼吸着,他们能听到的呼吸声,之后慢慢地,安静了。
潇潇阿姨小声叫了句妈,忽然扑向床上的人,抱着她大哭起来。
“妈……我没亲人了……我再也没妈了……”
她的那个混血儿子站在她身后,掉着眼泪,后知后觉到,他的中国外婆离他而去了,今日一别,再也见不到了。
江北北想过无数次,楚尧工作时的样子,却从未想过,她见到的第一次,是他给刘奶奶梳洗化妆,送她离开。
萧潇潇再也没开口说过话,她在一旁,无力地歪在姚兰怀里,眼睛无神地望着棺木里的母亲,眼里的泪流干了,心里的却止不住。
江北北静静看着楚尧给刘奶奶梳头发,为她换上新衣,再一点点的,轻轻为她点缀上颜色。
楚尧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到悲伤也看不到冷漠,他的眼睛是平静的,却始终有着温度。
潇潇阿姨推开楚妈,步履蹒跚走向棺木,她伏在旁边,看着母亲安详的面容,放声哭了起来。
楚尧做好工作,微微鞠了一躬,轻声道:“一路走好。”
江北北伸出冰凉的手颤抖着抓住了他的手,楚尧愣了下,回握住,慢慢用力。
她的手不再抖了,楚妈示意他们都出去,让萧潇潇单独陪刘奶奶一会儿。楚妈轻声安慰了潇潇后,最后一个出来,关好门,回身见江北北抱着楚尧,脸埋在他怀里,小声啜泣着。
楚尧似犹豫了一下,叹息一声,手轻轻拍了拍她,低下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楚妈也叹了一声,摇摇头,把自己撤走了。
收拾好情绪后,江北北靠在他怀里,小声问:“见多了死亡和离开,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悲伤了?”
“会一直悲伤,最终与悲伤妥协,寻找到平静。”
“这是你第一次送自己熟悉的人离开吗?”
“第三次了。”楚尧眼神飘远,回答,“我送过我的中学老师,也送过我的大学同学……”
“人为什么会死?”泪水又模糊了眼睛,湿了他带着温度的衬衫。
“都会死的。”楚尧说道。
不是轻飘飘的一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而更像是有重量的回答,认真的回答。
“正因为死,才赋予生欢喜的意义,活着才可贵。”楚尧说,“生命是有温度的,生是生命的开始,死是生命的结束。这段旅途结束后,就必然会有离别。”
“我不想要离别……我不想让我身边的人离我而去。”
“凡事都有终了的那一刻。”楚尧松开她,“愿不愿意,结局都会到来。”
江北北抬起头,静静看着他,认真说道:“楚尧,我听到刘奶奶叫我名字了,我知道的,她是在跟我说再见,从过年到现在,刘奶奶一直没来看过我,但我知道她惦记着我,她跟我奶奶打电话我都听见了,问北北的脚怎么样了呀,我都知道的……”
江北北说:“以后,我只能在心里想她了。”
“只要还想着她,就好。”
楚尧再次主持了追悼会。
来了许多以前的老警察,那些都是刘奶奶儿子昔日的战友与同事。
唐西周跟林副队也来了,他俩是特地跟队里请了假赶来参加的,警帽托在手上,对着棺椁敬了个礼。
追悼会结束,潇潇阿姨双手拽住楚尧的手,痛哭起来。
楚尧应该说声节哀,但话到嘴边,变作了一句:“她去远行了,生是开始,死也是开始。”
生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的开始,死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的结束,也是一个人踏上未知旅途的开始。
潇潇阿姨低头垂泪,千言万语,千愁万绪,一句:“谢谢你……”
江北北奶奶血压不稳,这些天悲伤过度,在家休息。江北北哪也不去了,也没心思玩了,就在家里陪奶奶,还说要包一日三餐。
但江北北这个人,生了副千金弱小姐的身子,干不来活儿,扫地闪腰,拖地抽筋,切菜切手,做饭必被锅或者油沫烫到手。
奶奶实在是忍受不了,起来把她丢出厨房,自己来做饭。
开冰箱时,奶奶看到了半罐腌咸菜,笑了起来,说道:“北北,你吃这咸菜吗?”
咸菜是刘奶奶过年时拿到她家的。
江北北拖着伤脚跳过来,扶着门框,看了那罐咸菜,沉默了好久,回答:“要吃!但是只吃一点点,刘奶奶腌咸菜也超咸的,简直像打死买盐的,吃一口就能变成燕巴虎!”
奶奶哈哈笑道:“老刘放盐没轻没重的。”
家里两个病号,楚尧这些天都提前一小时下班,回来直接拐到江北北家做饭加陪聊。
有次吃饭前没跟对门说,楚妈跑到阳台喊:“北北,告诉姓楚的,我不要他了,让他当你家上门女婿得了!”
当时楚尧正在客厅给江北北掰热馒头,手一顿,嘟囔道:“有区别吗?不都一样。我回你家也跟上门女婿一样。”
江北北笑倒在沙发上,笑到胃疼。
那晚,上门女婿留宿在了江北北家的沙发上,半夜,被江北北晃醒。
“楚尧,我梦见刘奶奶了,她跟我说话了。”
“她说了什么?”
“她说让我谢谢你。”
楚尧轻轻嗯了一声。
江北北说:“还有……”
“什么?”
“……等以后抓到那个逃犯,一定要告诉她。”
“好。”
飞机从城市上空飞过,离开陆地,飞向异乡。
萧潇潇在返程的飞机上,一觉梦醒,睁开眼睛,茫然片刻,慢慢收起脸上的惊讶,微微笑了笑,眼里的泪水慢慢滑落。
她抬起遮光板,望着底下灯火通明的土地,轻声说道:“妈妈,也谢谢你,一路走好,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