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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过二十五岁就进入了最佳生育时期。”
杨桃靠在沙发软垫, 一边做颈部医美一边谆谆善诱的教导:“别以为自己还是小姑娘, 二十七八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等你们过了三十工作越来越忙,肯定就没有养孩子的心思。而且,你知道高龄产妇多危险么?我们单位的小王...”
综艺节目盖不住碎碎叨叨的噪音, 宴旸把虾片嚼的嘎嘣嘎嘣, 顺便用遥控器把音量调到最大。
顿时, 电视机爆发失控的笑声。杨桃一把夺过遥控器,等到音量渐小,她又揉了揉耳朵:“你这孩子要死啊!”
“谁让你一直逼我。”宴旸缓着发麻的脑袋, 脸色不太好, “程未前两年在美国读博, 上个月刚收到首都新大的讲师聘书。首都这么大,即使我们在同一座城市工作,跨三区的车程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见面。就算我在精神上支持您的决定, 可我们不住在一起,硬件条件也是跟不上的。”
杨桃摆摆手,扬起一条细长的弯眉:“我不想听这些鬼话,我只想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可以生孩子。二十二岁就吵着结婚, 如今六年都过去了, 你们到底还准备玩多久?”
正值年关,窗外有人偷偷点了鞭炮, 红色碎屑将残雪炸开, 杨桃的声音被衬托的越发威严。
“我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 再深入考虑这方面的事情。”宴旸偷偷睨她一眼,缩着脖子说,“比如,程未能在学院站住脚,我在电视台能从副策划转正...”
仿佛听了一个大笑话,杨桃不屑一顾的笑:“呦,这么励志,怎么不说等你们还清房贷车贷,再开始准备人生大事。”
宴旸一怔,转眼就是凄凄惨惨的模样:“别,等我还完在首都的房贷,您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我管了你二十八年的破事,你却从来没有听话过。”杨桃扔掉医美仪器,忍无可忍,“任性自私,真不知道是谁惯出来的。”
“前十八年应该是您打下的基础,后十年的变本加厉,应该归功于我。”在岳母第二轮爆发之前,程未从卧房拿出一件驼色大衣,披在宴旸身上。
他敛着浓眉明眼,把妻子的头发从围巾里取出来:“妈,宴旸大学室友到卢川聚会,时间不早了,我先开车送她吃饭。”
新年小长假,女婿就是被拎出来挡刀的。果不其然,杨桃瞟一眼穿黑色大衣的程未,瞬间熄灭了熊熊气焰。
她止不住的微笑,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两片暖宝宝:“晚上路滑,你开车记得小心些。”
“知道了妈。”把暖宝宝贴在毛衣上,他拎起轻飘飘的挎包,堵住妻子的唇和那声将要脱口而出的‘偏心眼’。
橙黄色的宽顶越野,看起来很有七十年代老爷车的味道。宴旸欣赏它作古的野性,于是,程未把它捆上大型蝴蝶结,当做六周年礼物送给她。
介于宴小姐技艺不精,司机的第一把脚椅仍由程先生来坐。
红色车灯照着密密匝匝的飞雪,雪块压着车窗,噼噼嗒嗒的声音像洒在盘子里的绿豆。宴旸把手指放在暖器出口,微皱着眉:“杨女士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我们好不容易回趟家,她成天就是生孩子养孩子,恨不得把我们扔在笼子里配对。”
“你婆婆也是这样想的。”程未转动方向盘,轻轻微微的笑了,“只是不好意思同你说。”
心情像刻着灰色车轮的残雪,宴旸瘫在副驾驶,了无生气地问他:“你是不是也想要孩子了。”
她问的毫无预兆,程未沉吟一会儿,把车停在红灯路口:“我想,但我不急。”
“为什么。”
宴旸借着迷迷蒙蒙的光线,望向他服帖的黑发,套在肩膀上的简约大衣,袖口的千鸟格表带。十年恍恍一过,即使程未生着白皮儿薄唇,童颜稚气,也抵不过岁月浑然天成的稳重。
雨刷器缓缓划着雪片,程未顺着箭头把车开进停车场。等到停稳,他解开宴旸身上的安全带,撑着方向盘冲她笑:“因为我对自己有信心。”
“也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的自信心。”宴旸推开车门,忍不住笑出声,“晚上别忘了接我回家。”
他发动引擎,朝窗外点点头:“十点半在地下停车场等我,到时候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礼物?”她好奇的问。
故作神秘的摇摇头,程未敛起唇边的笑意,温声提醒她:“只要不喝酒,我就送给你一份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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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班长每年都会在江城举行同学聚会。可惜一年一岁一荣枯,每个人都是绕着颜料盘爬行的蜗牛,我们挪的慢慢腾腾,生怕稍有不慎踏错一步,却仍不可避免将花花绿绿的痕迹擦在坚硬的外壳。
久而久之,宴旸厌透了这种打着怀旧伤感,实则暗较高下的饭局。恰好尤喜前年在江城做东,三个人趁着酒意,索性就立了每年轮庄的规矩。
很快就轮到宴旸在卢川做东。
其实,安排吃饭住宿都是小事,只是她一个月前突然收到刘小昭的微信,两人寒暄几句,‘失踪人口’便极其热络的要在澳门请411宿舍小聚。面对始料未及的状况,她拽着姜齐齐尤喜在三人群好好商量一番,最终,宴旸婉拒刘小昭,并客套的邀请她回大陆过年。
声称一年半的宿舍情谊太珍贵了,刘小昭满口应下,丝毫不惧春运和旅行高峰的麻烦。
观光电梯层层上升,环形玻璃外是被飞雪网罗的城市和初上的灯光,宴旸把双臂抄在胸前,突然想起女生宿舍潮湿的阳台,以及她们用晾衣杆勾枇杷的笑声。
人有选择性记忆,她追根溯源,记起的全是半真半假的好时光。十八岁是一张容纳百物的盒子,所有的不好和眼泪,在多年后都成了值得珍藏的纪念品。
毕竟青春只会让人记住它最光鲜的一面。
叮,电梯门缓缓打开,在抬起高跟鞋之前,她不忘窥几眼反光玻璃,借此检查砖红色的眼妆和未花掉的眼线。身穿旗袍的服务生忙不迭的问好,宴旸抿唇一笑,告诉她预定人的姓名和房间号码。
正交谈着,身后有人惊喜的叫她名字,宴旸侧身望去,双腮凝起一对儿酒窝:“张太太赏光卢川,真是给我天大的面子。”
“程太太,你可千万别打趣我。”尤喜踩着粗跟短靴,白色羽绒服配米黄色纱巾,看上去比去年胖了些。她执手看了一圈宴旸,忍不住感叹,“没生过孩子就是不一样,宴旸,只有你的青春还没有老去。”
“哪有这么夸张,你看起来还是大学时的样子。”宴旸顿了顿,转眉问她,“宝宝呢,怎么没带出来玩?”
“她刚刚满岁,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带出来就是活生生的受罪。”尤喜叹口气,如释重负的耸肩,“幸好我们和张丛爸妈住在一起,有二老帮衬着照顾,带娃的日子也不算难熬。”
幽暗的长廊挂着作古的壁灯,宴旸随服务生走进包间,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点餐:“有公婆帮忙做饭真是太幸福了,我下班回家不是吃微波炉食物,就是吃程未为我下的方便面。”
可你工资高、学历高,不用应付孩子和公婆的脸色,你有优渥的家庭不必把爱情出卖给房子,最重要的,是程未能用尽力气去爱你。
滑到嘴边的话被尤喜生生咽在喉间,她转动眼波,发现繁复的水晶灯下宴旸的侧脸醒目到诡丽。
这是她从未有过、却做梦都想得到的样子。
其实尤喜家境不差,她父亲在县城开诊所,母亲在烟厂工作,在老家还有一套房子。只是她姐姐去英国读了名牌研究生,毕业后又去法国读博士,尤父咬咬牙,自然选择投资更有出息的姑娘。
大学毕业后,张丛公务员考试屡屡失败,张父急得火急火燎,最终拖了关系把他拉进银行。彼时的尤喜已在江城摸爬三年,三线城市的工资不高不低,她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后就住在老城区。她在那里租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
就在尤喜为房子愁眉苦脸的时候,好巧不巧,张丛又联系到了她。
二十五岁的尤喜再也拿不出让他滚开的架势,她知道张丛的父母在江城有三套房,张丛需要一个能掩盖性取向的妻子,而自己刚好需要一个家。
趁服务生在一旁核实菜单,宴旸拍拍发怔的尤喜,把红包塞进她的口袋:“新年到了,这是我为给小朋友准备的心意。”
尤喜缓过神来,说什么要把钱还给她:“别别别,我们到卢川蹭吃蹭睡本就占了大便宜,心意在心不在钱,可不能让你破费了。”
推开门就看见两人你追我赶的样子,姜齐齐拽住尤喜,强行塞上一份红包:“跟宴旸客气什么,她和程未结婚六年生孩子不过早早晚晚的事,你还愁送不出去回礼?”
被两人夹成肉饼,尤喜气喘吁吁的回击她:“那你呢?都二十八岁了连个正经男朋友都没有,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你生孩子。不管了,我先把红包还给你,等你找到结婚对象我们再礼尚往来。”
“看样子,这红包你是非收不可了。”姜齐齐晃了晃套在无名指的戒指,笑容恬静,“阿喜,我要结婚了。”
要怪就怪姜齐齐太过低调行事,朴素安稳的样子常让人怀疑她是踏破尘世的苦行僧,毫无预兆的消息就像凭空入水的山石,每一次的投掷都能掀起片片不息的波浪。
宴旸尖叫一声,连忙逼问她未婚夫的姓名、年龄、工作、籍贯,以及最为关键的颜值。
被吵的耳膜痛,姜齐齐举手投降:“我们之间没有一丁点浪漫的因子,不过是年龄到了,全凭相亲认识。他在县医院做儿科医生,长相一般却胜在心肠不错,是个老实忠厚的人。”
听到‘儿科医生’的那刻,尤喜嘴角微僵,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很快,她整理好表情笑着说恭喜。
三人正磕着瓜子聊天,包厢的门被重重踹了下。没过多久,从屋外跑来两个八九岁的女孩,她们在沙发上跳来跳去,昂贵的卡通手包被随意扔在地上。正当老阿姨们一筹莫展,婀娜女郎蹬着细高跟,不疾不徐地跟进来。暖气吹起真丝衬衫和墨绿色的甩腿裤,她鼻尖微翘,皮肤白的像刚掐下来的茉莉花。
如果这是刘小昭,那么,她可能换了一个头。
等女郎使出浑身解数让小朋友乖乖坐好,宴旸总算从她耳垂上的黑痣,寻找到熟悉的印记。她略带迟疑的问:“小昭?”
似乎早就料到她们的反应,刘小昭清清淡淡的笑:“是我。”
“八年未见,没想到隔着走廊还能认出你们的声音。”刘小昭拾起卡通手包,轻轻拭去布料上的灰尘。她冲着姜齐齐笑,眼影像紫丁香的碎末,“齐齐,恭喜你寻到好夫婿。儿科医生是个好职业,在医院有个亲属做什么也都安心些。当年我不足八月生下Neo,小孩子体弱多病,多亏老公请了家庭医生为孩子制定营养餐,这才养的白白胖胖,现在都能在院子里骑单车了...”
听不惯她张口闭口就是豪宅和家庭医生,尤喜指着把纸巾撕成天女散花的女孩,冷不丁的插嘴:“就凭她们生龙活虎的模样,我还真分不清哪位才是身体欠佳的Neo。”
刘小昭唇角微嗤,吊起眼角望她:“我只记得你死活考不过四级,却没想到工作几年,竟然直接退化到男女不分。Neo是男生名字,我想这连幼稚园的孩子都能分辨清楚。”
懒得搭理怒火中烧的尤喜,刘小昭挥挥手:“Coco,April,快过来给阿姨们打招呼。”
“大妈好,大妈好。”洋名字女孩嚼着口香糖,躺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
传菜窗从外被轻敲了几下,服务员推着餐车,开始摆上香气四溢的凉菜和开胃汤。coco追着April绕着餐桌跑,叽叽喳喳的让人头皮发麻。奈何家中有尊说一不二的活佛,即使刘小昭被吵的心烦意乱,也只能翻着白眼,全当自己是件无可奈何的摆设。
显而易见,那个家对她并不算好。
在社会滚爬几年,大家早就熟稔了各式各样的应酬。等凉菜果汁摆满餐桌,大家站起身,开始陆陆续续的入座。宴旸极尽地主之谊,一边让服务员添酒一边招呼大家朝里坐,刘小昭也不客气,拎着皮包就在主位安然坐下。
尤喜拽了拽宴旸,急赤白脸的说:“餐桌主位本该是你坐的,你不争不抢,她反倒觉得理算当然。”
“不就是个座位,让给她坐也没什么损失。”宴旸凑在她耳边笑,“瞧她这副得志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回府省亲的娘娘。”
扫一眼正在吆喊开饭的coco和April,尤喜连呸三下:“她也配,不过就一上位的整容后妈。”
笑意像被扯开松紧的弹簧,宴旸把红酒换成果汁,起身祝大家新年快乐。
澳门难见江南式的醋碟酱牛肉,coco用一根筷子把敲碗的噼啪响:“小阿姨,我和妹妹要吃牛肉。”
被使唤的感觉真是太差了,刘小昭微微拧着眉,不到一秒,她又温声细语的应下:“别急,我现在就帮你们弄。”
把酱牛肉一片片的涮着香醋,她放低音量,侧着脸颊对姜齐齐说:“真是什么样的妈教出什么样的女儿,一对疯丫头,整日除了吃吃玩玩,连小学的功课也念不好。齐齐,你不要学我老公的前妻,生女孩有什么用啊,没有带把的做依靠,就只有被男人扔掉的命运。”
刘小昭早已死去,此时坐在身边的女人妆发精致,菱形耳环是冷到淡漠的金属色。浓郁的市侩气息迎面而来,姜齐齐礼貌一笑,没有再说话。
一肩不到的距离足以听清两人之间的低语,尤喜寒着一张脸,把剃净的骨头吐到盘子中。她生的是个女儿,刘小昭不可能不知道
想起学生时代深扎在心底的过节,尤喜松开握紧的拳,为坐在右手边的coco夹一只肥美的扇贝:“你们跟着小阿姨从澳门飞到大陆,一起旅行一起吃美食,三个人就像亲母女一样好。看得出,你们一定很喜欢她。”
对上coco戏谑的眼睛,刘小昭脸色微白,示意小丫头为自己圆个像样的谎话。
可惜她自小就把继母视为仇敌,coco用筷子戳掉浸满蒜汁的嫩肉,漫不经心的回答:“就是因为小阿姨讨厌我们,我和妹妹才要一直跟着她,不过就是添堵嘛,谁不会呀。她怕爸比,爸比却宠我们,她就算有Neo撑腰,也比不过我和April在爸比心中的位置。”
见coco还要继续说下去,刘小昭扔掉湿巾,忍无可忍的打断她:“coco,你让同学代写作业的事我还没有向你爸爸告状。”
丝毫没有被威胁的样子,coco一脸兴致勃勃:“小阿姨,你还记得你刚在澳门上大学,那个被你耍的团团转的老头么?你用他的钱整容买包,等到认识了爸比,又把老爷爷一脚踢开的故事,我也没有跟你同学讲。”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
“闭嘴!”刘小昭阴沉着脸,把手中的筷子扔进汤盆,摔得噼啪响。
被娇养长大的孩子总是越挫越勇,coco扬着下巴冷笑:“做贼心虚,我凭什么不能说!”
眼见尤喜挑事成功,宴旸敛住笑意,好声好气的劝和:“小昭,咱们老同学难得见一次,别为了一些小事就和孩子们计较。毕竟她们都是Neo同父异母的姐姐,怎么说,你们都是一家人呢。”
也许是若有所指,‘一家人’这三个字被她咬的格外重。
“谁和□□是一家人!”越听越来气,coco用食指指着宴旸,“真不知道爸比是不是被大便糊住了眼,都是同班同学,你可比她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最毒的诅咒,就是说一个整容后的女人不漂亮。
瞪着捂唇偷笑的尤喜,刘小昭掀翻一桌盘盘碟碟,眼底像是燃了三味真火:“coco,April,如果你们不想让护照莫名其妙的失踪,隔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返回澳门,那就乖乖跟上来。否则我就让你们呆在大陆,短期之内,你们就别想回家了。”
见姐姐又要梗着脖子吵,冷静的April连忙拽住她:“这几天爸比出国签合同,姐,我们先别生事,回到澳门见到祖母再说。”
coco咬咬牙,穿上外套随刘小昭走出包间。
赶走三个不安分的因素,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地毯上散落七零八落的碎片和浸成暗色的胡辣汤。没过多久,从门外进来四个清扫的服务生,领班递给宴旸一张卡,说有位刘姓女士垫付了饭钱和所有的赔偿。
尤喜上挑着眉,口吻是大获全胜的喜悦:“呦,别人做好事留名,她留一张卡是什么意思。”
服务生恭敬着说:“刘女士说,信用卡还剩五千澳币,刚好能点一桌宴席和几箱好酒。”
就知道她出手不会多大方,三人对视一笑:“那我们还客气什么,阔太太赏脸我们哪有不从的道理。服务员,多上好酒好菜,吃不掉我们可以打包。”
地毯上的汤汁比想象中更难清洗,服务生推来清洁车,混进空气的消毒水味令人作呕。胸腔像一架急速翻滚的过山车,宴旸推开房门,走到通风口透气。
这里曾是红极一时的地标饭店,僧多粥少,近几年生意也不如往日好做。也许是为了怀旧,天台还保留着九十年代的样貌,港星的海报贴满墙壁,蒙尘的吊灯晕着昏昏昧昧的光。
夜风透着吹骨的凉意,宴旸裹紧大衣,嗅到了飞雪的清冷和徐徐飘来的烟气。她转过头,便看见一星半颗的火光,闪在堆积的快递箱之间。
原来,这里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男人靠着纸盒,脚边的雪渍被烟头烫成暗灰色的窟窿。他垂着头,抿一口夹在两指间的香烟,泾渭分明的侧脸看上去不怎么温暖。
从屋檐掉落的雪块,蓬松的砸向他的肩膀,宴旸愣了愣,因为他只穿了单薄的黑色正装,没有搭配外套。
阴影将男人笼罩在冬夜,浸在骨髓里的淡漠仿若一张提示危险的警告牌,宴旸想要离开,却又破天荒的找到一种熟悉感。
最终,踩在脚底的易拉罐帮她做了抉择。
噼噼嗒嗒的声音吸引吸烟者的视线,月光柔和到无用,他眯起一只眼,白烟便顺着风向,悄无声息地从唇边吐出。
宴旸指了指他身后的纸箱,笑容僵在半弯:“我想,吸烟应该规避风口和易燃物。”
仿若上个世纪的慢电影,他盯了她一会儿,转开眼,缓慢掐掉还剩半截的烟。
女人的第六感已经有了答案,她倒也淡然,除了平静,没有任何一种阔别已久的情感。宴旸客气地说声谢谢,挪开高跟鞋转身离开。
当门把手被拉开、光亮斜斜照进的那刻,梁斯楼轻踩脚底的烟头,哑声喊住她。
把初露的光芒压回原状,宴旸转过身,想起她曾用全部的青春时代,期盼他站在身后,呼唤住自己的名字。
达成所愿,为时已晚。
她穿着高跟鞋,脚下是层生着湿苔的楼梯,即使这样,宴旸的视线也只比齐他的眉间。天台连风都是单调寂静的,梁斯楼衣衫微乱,静静望着她。
不自然的转开视线,她率先解释:“不好意思,这里光线太暗,刚刚我没能认出你。”
梁斯楼笑了笑,表示毫不介意:“就算把金银摆进雕花匣子,时间久了,还是会黯然褪色。物件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
和他聊天总有一层一层剥洋葱的错觉,也许宴旸天生爱笑,不愿被梁斯楼的本心辣的泪流满面,她失去深思的耐心,随口接话:“谁能想到,我们都已经二十八岁了。”
“我已过而立。”他黯了黯眼睛,口吻掺着转瞬的遗憾,“你忘了,我小学生病留级,比你大两岁的。”
生怕她尴尬,梁斯楼想了想,接着问:“最近过的怎么样?”
他善于说老生常谈的问候,因为它是藏掖在心底,不敢拿出来的牵挂。
宴旸笑着说话,顺便用手拂去耳际的雪:“一切都是老样子,周一到周五上班,休息日懒在家里睡觉看电视。有空就回卢川听我妈唠叨,工资不高不低,足够偶尔奢侈。”
站在台阶上的女子眼睛明亮,微笑的样子,让人想起她曾在笔记本的扉页,一笔一划临摹他的名字。
“有烟火味的日子。”梁斯楼忍住点起香烟的冲动,抓住一团飘到眼前的雪,“听闻程先生已被首都新大聘请,等到三月份开学,你在首都一成不变的生就可以得到改善。”
新大讲师是程未刚定下的工作,宴旸微微皱眉,笑得有些诧异:“看来梁建筑师的消息,比我身边的人都要灵通。”
他笑的理所应当:“都在首都工作,信息、人脉四通八达,我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奇怪。”
“我早该知道梁建筑师是贵公司的中流砥柱。”宴旸耸耸肩,“看来我不用问了,你过得肯定不错。”
“应该吧。”挂在墙上的吊灯完全罢工,梁斯楼淋着一身夜色,没有再说话。
顿时又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宴旸搓着冻红的指尖,突然八卦起来:“你和那个姜学姐...还没结婚吗?”
三年前的一天,宴旸在电视台加班到十点,实在扛不住饥饿的她,选择去楼下星巴克打包一份抹茶慕斯。当时,咖啡店在放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她一转头,便看见正在等咖啡的梁斯楼和姜念宝。
首都真是大,大到他们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条金融街,却足足隔了五年才能遇见。
“她是我的大学学姐,也是公司的艺术策划。”梁斯楼清清淡淡的说,“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的附加关系。”
意料之外的结果,她捋顺飞起的刘海,不知道应该怎么问:“那你现在...”
“孤家寡人。”梁斯楼微抬起眉梢,就连单身也能被说成阳春白雪的味道。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响了几声,宴旸看一眼来电提示,抱歉的对他说:“我是中途溜出来透气的,看样子,一起吃饭的朋友等着急了。”
心脏忽热忽冷,梁斯楼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穿一件外套。
在宴旸把目光转过来的同时,梁斯楼遮住别在手臂上的白布,冲她微笑:“快回去吧,别让她们等。”
她应着好,三两步奔上台阶,又转过头对他说新年快乐。
雪片越飞越密,梁斯楼立身站着,看上去有同归于尽的风险。他用挥手代替隐忍,轻轻吐出句新年快乐。
候在门前的服务生把眉头愁成川字,听见高跟鞋踩地的声音,她连忙叫了一声宴小姐,仿若看见了救世主。
宴旸问:“怎么回事?”
服务生抽搐着嘴角,一言难尽的替她推开门:“您的朋友喝干了三瓶香槟,两瓶葡萄酒,刚才在屋内大唱《我们不一样》,遭到了隔壁客人的投诉。”
空气里有剧烈呕吐过的味道,姜齐齐犹如一具躺平的尸体,空掉的酒瓶从手心摔到地毯,用来装饰墙壁的油画被尤喜抱在怀中哭泣。
用手背扇了扇臭烘烘的酒气,宴旸嫌弃的说:“你们两个傻逼,即使这是刘小昭请的免费晚餐,咱也不能照死的喝啊。”
尤喜被这句话骂的回光返照,她一把熊抱住宴旸,痛哭流涕:“你,你没有资格说我...我过的这么苦,你,你他妈知道个屁啊。”
“行行行,我什么不知道。”宴旸用纸巾擦掉她嘴边的污秽,和服务员一起,极其费力的把她们架出房间。
感受到走廊骤然变暗的灯光,尤喜大手一挥,摇摇晃晃的骂娘:“张丛你个狗儿子!你当gay也就罢了,让我做同妻做体外受精也就罢了,你他妈还这么抠,在家里都不舍得装灯泡!”
发酒疯的人就如同释放天性的动物,宴旸拽不住尤喜,只能眼睁睁的见她不断的加速,最终撞翻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
拾起他落在地毯上的眼镜,宴旸忙不迭的道歉:“读不起对不起,我朋友喝醉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好好的姑娘大晚上喝什么酒啊。”男人戴上眼镜,正准备不依不饶的大说一番,想了想,他转而迟疑地问,“宴旸?”
望着眼前穿灰色夹袄的瘦黑男子,宴旸追根溯源,难以置信的开口:“蔡立深?”
蔡立深,她曾傻逼兮兮暗恋一学期的物理课代表。这位朋友初中留着锅盖头,笑起来有两颗漾起来的梨涡,他和梁斯楼一冷一热,秒杀所有实验班的女生。
再回首,岁月不饶人。
“我就说今天怎么没有看见你,原来是和朋友有约了。”物表睨一眼她套在大衣里的高挑身段,后悔自己醒悟太晚,没有在初中先下手为强,“同学们都说你变化很大,果然名不虚传。”
想起在天台遇见的梁斯楼,宴旸详装生气:“好啊,都三年初中同学,今个儿同学聚会也不知道叫我。”
“哪能啊,毕业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正儿八经的见过面,还是斯楼的父亲去世,我们去灵堂悼念这才聚上一聚。”物表卷起衬衫,睨一眼手表,“先不说了,我先去送醒酒药。刚才斯楼去天台抽烟,一回来就连灌三杯白酒,就他那盘子底儿的酒量,一下子就醉倒了。”
在物表将要走到走廊的拐弯处,宴旸拧着眉,略带迟疑的叫住他:“梁斯楼他...为什么突然喝这么多的酒。”
他叹了口气:“早早没了父亲,换做是谁都会难受吧。”
过了十点,地下停车场冷冷清清,程未缩着脖子,试图抵挡从四面窜来的冷风。电梯落到地下一层,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撑开车门,无奈的望着宴旸把姜齐齐和尤喜扔进后车座。
“这群女人好麻烦。”程未替妻子系上安全带,不耐地发动引擎,“我是来给老婆当司机的,凭什么要为她们服务。”
"毕竟她们是来卢川找我玩的,怎么说,我也要尽到地主之谊。"宴旸捏了捏他愤愤的脸,凑近亲一口,"就今天这一次,我保证下不为例。"
程未敛眉亲了亲她,心满意足后,他又不屑的撇着嘴:"拉倒吧,明天我肯定还要接送你们逛街。"
"小气鬼。"宴旸朝窗边挪了挪,把手掌摊在他眼前,"说好的礼物呢?"
想起被藏在口袋里的验孕棒,程未睨一眼躺在后车座位、喃喃自语的尤喜,无奈的说:"回家再告诉你。"
"不行,我现在就要知道。"
汽车驶进人流零星的街道,程未掌着方向盘,清亮的眼睛让人想起阳光灿烂的明天。
他说:"我想,我会爱你们一辈子。"
感动之余,她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大问题,宴旸不依不饶的盘问他:"这个‘们’是谁?"
他伸手揉着她的头发,反问:"你是不是两个月都没有来大姨妈?"
"对啊。"宴旸怔了一会儿,乖乖点头。
前方的交通感应牌由黄变成了红色,他停住车,深深吻住她:"那就是了。"
摘自梁斯楼的日记本:
——宴旸,新年快乐。
原谅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把你私自写进日记本。就如同你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在笔记本的扉页,写了那行登斯楼也。
可惜,我们的心境是南辕北辙的两条轨道。当时的你,是年少心悦的冲动。而现在的我,只是想记下何年何月与你说过的话,那堆烟头,以及天台上的雪。
你不知道,我从五岁就开始喜欢你。
你不知道,除了画鸡蛋的达芬奇,还有一个缩在储藏室、偷偷画了几千张苹果的我。
你不知道,省大的最高率取线比我低了二十分,报考的缘由,不过是因为初中班会课,你说你的愿望,就是坐在老校区的湖边看黑天鹅。
你不知道,我为了你放弃外公在南方的基业,选择留在首都。
你不知道,我爱你,比你喜欢我要深沉的多。
所以,我不准备打扰你。
这本日记,仅供我在没有遇见你的日子,慢慢翻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