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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装修(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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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接到了答辩状的副本, 夏溪更努力地收集各方证据。

    这个官司,她势在必得。龙山装修最近几月账面资金捉襟见肘, 需要拿到尚材板材赔款才能重做装修。同时, 为了防止住宅大规模地生虫, 清臣集团已经宣布延期交房, 当然,理由比较冠冕堂皇。当初与购房者的合同上写了:甲方定于2月20日之前交房, 除不可抗力之外。如未在期限之内,应向乙方支付延期的违约金,违约金按乙方已支付的房款日万分之三计,逾期超过180天乙方有权解除合同。对于购房合同来说, 日万分之三到万分之五是合理区间,基本大于房子租金,虽然有许多房地产公司写得极其少, 比如万分之零点五, 曾经引发不少纠纷。湖畔上品是个豪华住宅小区,也就是说,因为这事,清臣每月需要支付数百万元。这个钱,也应该由过错方付。夏溪不想因为自己太笨, 导致周家二少又要撒钱。

    夏溪知道, 开庭以后, “鉴定”会是重要一环。因此, 她反反复复琢磨需要申请鉴定的几个事项, 觉得自己俨然成了“虫类”专家。什么样的木板容易生虫、什么样的木板不易生虫,她都一清二楚,在本子上足足列了10项将会申请法庭鉴定的事项,比如,那批木板的含糖量,再比如,那批木板的含蛋白质量,再再比如,尚材板材出货之前高温烘烤工序、时间……试图证明,它比市面上的绝大多数木板要更容易生虫。她先自己找了两家民间机构进行评估,结果就是那批产品应该真的有点问题。

    夏溪也咨询了一些专家,比如城市害虫防治中心的人。对方表示,事先刷防潮漆肯定可以降低风险,但是如果木板各道工序过关,按理也不至于那么快就生虫。夏溪打算到时申请专家出庭提供专业意见。

    此外,夏溪收集到了龙山装修过去使用相同方式装修过的所有湖景房的信息。可惜的是,住宅地点基本不在云京本市,湿度比云京市低,可能无法有力辩驳尚材的话。

    …………

    理完材料,夏溪忽然觉得,其实还有必要“走访”一下湖边其他小区,看看同样没刷防潮漆的其他牌子木板最后生虫没有。现在夏溪已经可以一眼看出木板刷没刷防潮漆,她觉得,再问问住户,就能了解大致情况。录像、录音可以成为法庭证据,对方不知情也行,只是不可以非法,虽然它的效力在实践中比较飘忽,有的法庭就认,有的法庭不认。

    于是,在双方举证阶段之前,2月1号,夏溪跑到云京“天湖”边上小区到处溜达。

    这个活儿并不简单。她一开始不得其法,后来,换了一个“身份”,才看到几家房门、柜门。她对录像说明情况,到时提交完整版本。

    跑了一整天,晚上五点,夏溪从云京“天湖”回到律所,脚踝酸痛,手机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跑到人家去看木板,累趴。】只显示给“亲密”分组。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周家二少忽然致电!

    “咦?周介然?”拿着手机,夏溪茫然。

    周介然说:“跑到人家去看木板???是为了案子???”

    “嗯,”夏溪随手刷刷网页,“对。也有人家房门、柜门没有刷漆,我想了解一下后续情况。”

    周介然问:“那么,明天还去?”

    “对。”

    “把我带上。”

    口气不容置疑,仿佛夏溪是他员工。

    夏溪懵了:“为……为什么?”她不是他员工,不会乖乖听话。

    周介然停了两秒:“这次对于装修公司、材料公司选择失误。我去看看,别人用了什么装修、材料公司,现在效果怎样。”

    “哦哦……”理由无懈可击,于是夏溪回答,“好吧。”

    “那么,明早九点,我去律所。”

    “行。”

    放下电话,尹千秋尹律师又走进了屋子!

    夏溪一笑:“尹律师。”

    “小夏律师。”

    “有什么事?”

    尹千秋问:“你……自己单独跑到人家去看木板?”

    “嗯,”夏溪感到受宠若惊,“对。”

    怎么一下子有俩人关心这事?感觉自己突然之间好受欢迎!

    尹律师的语气温柔:“不要一个人跑到别人家里。”

    “唔……?”

    “危险。”一个女生,还是一个漂亮女生。走进陌生人的家里,的确危险。

    “哈哈,”夏溪回答,“也对。我不小心。不过,明天周总陪我过去。”

    “周总?”

    “清臣集团的周介然。他说,这次对于装修公司材料公司选择失误,他想看看别人用了什么装修材料公司、现在效果怎样。”

    尹千秋低头看了夏溪半晌,最后叹了口气:“那么,小心。”

    “放心,周总陪着一起。”

    “我意思是……”小心“周总”。然而,尹千秋把话吞了进去。

    “什么?”

    尹千秋摇头:“没事。”

    夏溪觉得奇怪,不过还是接道:“好哒。”

    “下班么?去‘王妈妈家’吃饭?”

    “不行。”夏溪再次拒绝,“我接了个小的案子,客户白天没有时间,约的晚上七点。”

    尹千秋看着夏溪虽然抱歉但不遗憾的神情,眼神微微黯然,不过还是微笑,对夏溪说:“那我,我叫薛律师去。你也不要太晚回家。注意安全。”

    “好的好的,谢谢尹律师。”

    送走尹律师,夏溪回到桌前,泡了一杯绿茶,专心等待客户。

    大约七点十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房间。

    夏溪抬头:“余先生?坐。”

    “夏律师。”男人大约四十多岁,面容十分俊朗,眼角、嘴角有些皱纹,黑发中间支棱着几根白发,有点突兀。这个客户是萧雅的经理,名叫余震,由萧雅介绍过来。因为对方是萧雅的经理,夏溪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夏溪按灭电脑屏幕,看着余震,显得十分干练:“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呢。”

    “我……我想问问……”余震眼角嘴角有点抽搐。面部肌肉扭曲,显得十分痛苦,而且难以启齿,仿佛那是自己最隐秘的伤痕。

    夏溪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沉默两分钟后,余震终于开始:“我是想咨询一下,将房子赠与儿子之后四年……忽然发现儿子不是亲生,能取消赠与吗。”

    “…………”夏溪仿佛能够看见,眼前这个男人被刺得鲜血淋漓的五脏六腑。

    余震又说:“我与前妻18年前结婚。起初感情很好,可是后来……我为了让家人过上好的生活,独自来到云京打拼……2002年12月,有了余同。再后来……与妻子感情越来越差,离婚收场,余同跟我一起生活。我在10年之前买了一套房子,4年之前过到余同名下,打算退休就回老家……那边还有一个房子。可是……上月回家,又听到风言风语,说前妻当年和人不清不楚。以前我怕影响儿子,都没管过,可是这次……我就有种……什么感觉,于是拿了儿子身上的创可贴,去‘大西洋’做了DNA亲子鉴定,结果证明……”余震眼睛红彤彤的,“余同不是我的儿子。”

    “…………”

    “我能把房要回来吗?那个是我一生积蓄。”

    夏溪递给男人几张纸巾:“当时走的‘赠与’还是‘买卖?’”夏溪桌上常备纸巾。客户在面对可能失去房子的恐惧时往往涕泪俱下,夏溪总会表情“冷酷”地递过一张纸巾。

    她时常觉得,她是渣化的贾宝玉,好多人都欠她眼泪。

    余震说:“赠与。”

    夏溪点头:“好的。”

    把房过到子女名下,一般就这两种方式。走“买卖”,父母纳税较高,除了契税等等还要再交一笔个人所得税,但是未来比较轻松,子女若想卖房没有附加条件。而走“赠与”,子女若想卖掉,手续复杂、需要公证,而且,随时面临一项危险,就是有天法律会将出售“非直系亲属赠与的房”时必须交纳的20%偶然所得税扩到“直系亲属”。简单来说,目前“赠与”可以避税,但是需要承担风险。

    余震道:“上个律师说,‘赠与’只有一年的撤销权。”

    “是这样没错。”

    余震看着倍受打击:“那……拿不回来?”

    “未必。”夏溪比较自信,“‘认为儿子是亲儿子’可以算作‘重大误解’,打到法院赢面很大。”

    余震眼睛多了一点光亮:“那还好……那还好……”

    夏溪十指交叉:“不过,我还是确认一下,您真的,要起诉余同?”

    “假如他不能接受,我猜,他不能接受。”

    “假如他不能接受,立即起诉余同?”

    “是。”余震说,“这事越早解决越好。现在已经赠与4年,我怕时间越长……越麻烦。”

    “……”

    “还有一个问题,”余震又问,“我的亲子鉴定,有法律效力吗?”

    “没有。个人亲子鉴定不行,需要司法亲子鉴定。鉴定人必须到场,出示证件、现场采样、拍照、记录。否则,您说样本是谁的,就是谁的。”

    “那……他要不同意去呢?!”

    “没事。”夏溪回答,“以前另一方不配合,法院往往认为证据不足。但是,11年起,婚姻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三)规定,如果另一方不配合,推定请求亲子关系不存在的一方成立。”

    “那我就明白怎么做了。”

    “嗯,”夏溪说,“那么,回去商量一下。如果确定要打官司,再来提交证据,比如曾经抚养过余同的照片……”

    “有啊,全是。”余震说着,摸出一个手机,放在桌上,给夏溪看照片。

    夏溪一看,心中微颤。

    每张照片上面,都是满满父爱。

    余震带着余同,在外省旅行、在外国旅行……在游乐场、在动植物园、在滑雪场、在溜冰场、在图书馆、在科技馆、在大学校园、在体育馆、在美术馆、在音乐节、在天湖、在寺庙……而且,每张照片、视频,余震还都做了备注,什么“上围棋课”“上钢琴课”“上篮球课”……里面,余震一脸开心,满眼骄傲,可以看得出来,“儿子”是他离婚之后精神寄托。

    夏溪抬眼。

    她发现,余震正在讲着余同有多不好:“从他三岁开始,就觉得他其实和我特别不像,也不知道继承自谁。他小时候,曾说学校要交什么费用,要了几百块钱,结果是去充值什么游戏——”

    夏溪再次意识到了,对于大部分父母来说,认为子女哪哪都好,前提只是“他/她是我的孩子”。一旦这个前提不存在,便哪哪都坏。

    这很正常。

    夏溪十分清楚这点。

    可是,她会忍不住想,余同,那个只有16岁的少年,也许,将会以“被告”这种极其猛烈的方式同样认识到这点。

    假如不能接受……他会收到“爸爸”发的一纸起诉书。

    “爸爸”甚至不能等他高考结束。

    “生活”这个东西,本质就是“无常”。最开心的事都是由于“意料之外”,最伤心的事也都是由于“意料之外”。

    而“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它总是以一种摧拉枯朽的方式闯入人的视线,将人被迫睁大惊恐的双眼。

    那个只有16岁的少年,很快就会明白什么叫做“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