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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劭靠着凭几,盘着两条大长腿,随意坐在那。
杜献略显紧张,面色微红,正襟危坐。
屋里香炉熏烟袅袅,暖意融融,一架青鸾牡丹团刻琉璃屏风,地上铺着金丝菱纹绒毯,红纱帐床榻,大红底鸳鸯戏水被,是妙龄少女的闺阁,却又多了一丝风尘味。
他面前跪坐着的少女身着粉红百蝶花抹胸襦裙,外披薄如蝉翼的纱衣,肤色如雪,两颊却毫无血色,抱着一把琵琶,瑟瑟发抖。
因为害怕,她平日最拿手的曲子,也破了不少音。
“叫什么?”裴劭突然发问。
“奴、奴名玉芙。”她手一抖,又错了一个,咬着唇快要哭出来。
裴劭撑着下巴,恶劣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在等你的二郎?”
杜献尴尬地咳嗽一声:别太过分了。
玉芙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角的泪都快滴到腮边了。
一盏茶功夫前,她正在房中调着琵琶,想到今日该是虞同韫来的日子,心中便格外期待。在一群油光发亮的油腻中年官员间,虞同韫这样温文尔雅又英俊多金的世家郎君少之又少,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要说不倾心于他,那定是昧了良心。
哪知琵琶弦调了一半,闯进两名少年,逼着她弹曲子。
少年英气勃发,眉目英挺,不输于虞家二郎,只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可怜小娘子久居深闺,根本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方神圣,战战兢兢地被迫弹了一曲《绿腰》。
一曲终了,裴劭侧头道:“虞同韫品味不过如此,这都弹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玉芙:“……”
杜献绝望地捏了捏眉:要是让他老爹知道自己来了这么个地方,他有十条腿都不够打。
“三郎。”他凑过去悄声道:“差不多可以了,我们走吧。”
裴劭难得善解人意地没有勉强,走了几步,又转头冷冷道:“不许对别人说,我们来过。”
小姑娘明显是惊吓过度,颤抖了一下,才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裴劭鲜少来这种花街柳巷,大约也只有这点品质能在他“恶贯满盈”的生涯里堪称“出淤泥而不染”。杜献大松一口气,空气里残余的脂粉味让他打了个喷嚏,心道:莫非裴三开窍了?想要找点不同寻常的乐子?
……
次日,继“裴家三郎被一球杆掀下马”后,虞家二郎在青楼被人蒙头揍了一顿的事在朝野里迅速传开。
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麻烦的在后面。
御史台连夜写了弹劾奏折,雪片一样飞到了陛下书案上,控诉堂堂秘书省秘书丞不思公务,私自翘班狎妓。
彼时,皇帝正为了关中大旱一事悬而未决、旁枝横出而烦躁不已,朝堂上当众责备了左仆射虞师道。虞师道今早才知道这件事,被弄了个猝不及防,打在儿子身上的棍棒仿佛都成了迎面而来的耳光,众目睽睽之下好不尴尬。
回去后敲着拐杖破口大骂整整半个时辰,虞同韫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听完。
虞师道骂到中途,喝了杯茶,看了眼形容狼狈的儿子,斥道:“回去!躺着去!”
“是。”
虞同韫敛下怒气,收了逆鳞,一撅一拐地回到塌上,背部五花十色挂了大彩,连躺下都痛得龇牙咧嘴,他只能趴在塌上,裸着上身,让人拿浸了药水的热毛巾敷着。
虞同缈这会虽手脚不能动,但心里却清楚得很。
原以为那车夫只是为了讨好自己,现在看来,是给人做了走狗,事一出,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一辆马车停在坊里。
虞同韫自诩为人谦和,至少表面文章做得滴水不漏,但朝中嫉妒自己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他想了又想,那些人官职不大,忌惮于虞家势力,敢怒不敢言,断然不敢下如此毒手。
这等小人行径,怕是只有裴劭做得出了。
将他围殴了一顿不算,还特意引自己进了青楼,给了那些御史言官口诛笔伐的机会,将他参了一本,闹得满城风雨,连陛下都出口指责。
玩忽职守——要是普通人,乌纱帽早没了。
想到这个,虞同韫心中一阵暴躁,狠狠锤了一拳,“不过是一些刀笔小吏,也敢弹劾我!”
“你还有脸说!”虞师道怒道:“今年开春,陛下便下令整治各部,主持考核,要求朝廷官员奉公克己,反躬自省,特别是现在关中大旱,大小诸事多如牛毛,更是忙得连洗脸吃饭都没时间,此等多事之秋,你倒好,自己逍遥自在不说,还偏要知其不可而为之,去、去那种地方,落人口实,为人耻笑!刀笔小吏……你现在倒是去和那些刀笔小吏理论去,你看陛下会听谁的?!”
虞同韫没脸说实话出来,半晌后才幽幽道:“儿子知错。”
虞师道长叹一声:“本来我是想举荐你去做江州敕使,现在看来,你没被贬职已经是陛下开恩了!”
虞同韫不语。
江州是长安门户,人口密集,地理险要,颇受朝廷瞩目。他记得,正月末的时候,陛下下令开放安业十年所设的义仓,资助当地灾民,却不想整整三万多石的粮食,如泥牛入海,激不起一丝波澜,饿肚子的仍旧饿着肚子,白骨满地,哀鸿遍野。
朝廷亲自前去查探,发现义仓内早已空无一物,哪还有一粟一粒的影子?
后来派人一查,原是那江州太守私下将粮食贱价卖给了当地豪绅,只短短几日,几乎是洗劫一空。陛下大怒,下令革去那人的职务,又为确保敕令能彻底落实,特意下旨派敕使监督。
而虞同韫记得,那江州太守上任不足一年,此前与阮敬元有一些往来。
他之所以知道这事,是因为去年他去凉州都督府赴宴,看到席上一人颇为殷勤地向阮敬元敬酒。现在想来,那人短短一月便荣迁太守,恐怕与这位封疆大吏的推荐脱不了干系。
一个念头若隐若现地浮在脑海里,虞同韫不动声色地看了父亲一眼,“江州与凉州相隔十万八千里,阮敬元不愧是开国功臣,人脉倒是挺广。不过现在谁去做这个敕使,都是一个烫手山芋,不如父亲就举荐阮明琛如何?”
虞师道捋了捋胡须,略带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二郎,莫要胡言乱语。”
虞同韫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御史台别的不会,捕风捉影最是擅长了,儿子深有体会,又哪里胡言乱语了?”
虞师道不置可否,在屋里踱了几步。虞同韫忐忑不安地等着,却听他老父道:“说起阮家,既然人家不愿将女儿嫁过来,我看你就别巴巴地等着了。陛下倒是有意将公主嫁给你,不过这事一出……哼!”
言罢,他又来了气,话说到半途,自己先气走了。
屋里便只剩下虞同韫和给他敷药的侍女。
他瞥了眼空无一人的门口,喊了仆从过来。
“去。”他眯起眼,慢慢道:“去把昨日那女子赎回来,多少钱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