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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前二十载, 齐洵顺风顺水, 做着他的候世子, 在临阳城肆意洒脱。
二十岁那年, 或许是他的劫难,说是天塌地陷,也不为过。
不过, 已经过去了。
遥远的丰州, 戍守在边境的军营,比不得京中军营悠闲, 少有假, 而新人的假,多少会被老军|痞剥削。
齐洵刚来那一年, 阴沉,低郁, 本就不讨好,还通身贵公子的气度,这让他吃了不少苦。前三个月, 他连一天的休假时间都没有。直到他住在军营前几十里一个村子的小妹妹, 跑过来哭,家里头总是没有个男人,她们靠着缝补度日的娘仨,被村里人欺负狠了。
混混沌沌的齐洵才想起来, 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还有母亲妹妹。
做候世子的时候, 他没有一天担起责任,现在,他把当初的担子,全部接过身上。
齐洵发了狠,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换来了本该属于他的假。
进了军营的青年,黑了不少,精瘦了不少,也沉默了不少。
他步行几十里,回到那个村子里破败的茅草屋,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年纪最小的三妹正挽着袖子,坐在石墩上浆洗着衣服。
齐洵记得,自己的小妹在临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里只需要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出去与小姐妹玩耍就行。而现在,她的手指长时间浸泡水中浆洗,都已经变得粗糙了。
“哥……”
吃力地抱着柴火的二妹从后头绕出来,进厨房前,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齐洵,嗫嗫喊了他一声。
二妹是庶出,从小虽养在他母亲膝下,却被那几个姨娘灌输了嫡庶有别的观念,一直把自己看得低他们一等,有些怯懦。
齐洵听见屋里头,娘亲断断续续咳嗽的声音,大妹哭喊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有些吵嚷。
他听了半截,就知道,在家中养的最好的大妹妹,受不了这个落差,缠着陆夫人想回去临阳陆家。
“娘!您总不能让我就跟着二哥,在这穷乡僻壤的村子里落地生根,嫁个乡下人吧!”
“那你也可以去跟你大哥!你大哥!凌迟三千刀,那时候你怎么不说?你去跟啊!”
“娘……”
齐洵听了会儿,默默转身。
家里头的破水缸,他挑满了水,带着二妹去捡了干柴,全劈了,估摸够一家一个月的用量,他又去邻居家借修补的器具。
娘几个门户真的有个男人,还是个军营的爷们。齐洵在村里露了个面,基本就能保证家里头能少挨欺负。
他用了一天时间,没有怎么停歇,把破败的屋子重新修葺了一番。发的银钱,他全给了陆夫人,嘱咐她去买药。
最后,他冷淡对眼中还含泪的大妹妹说了句:“你的命只有在这里才能保得住,信不信你走出丰州,我就得给你收尸。”
大妹妹被这一番话吓呆了,哭都不敢哭。她发现,从来温柔的二哥,随着临阳旧梦的远去,彻底变了。
齐洵以前宠着家中姊妹,是因为她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有父兄的庇护,就能过得很好。
现在他还在,能庇护一二,可若是,他的日子不多了,什么都不会,还怀揣旧梦的妹妹,该怎么办?
他只得硬着心肠,强行打破妹妹的奢望,把赤|裸裸血淋淋的现实,放在她面前。
齐洵在军营里,更拼了。他想着,总要在死之前,给家里女眷挣下一些立身之本。
出去乌可刺探的有他,去完成危险任务的,有他。每一次,齐洵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每一次,他都勉强在绝境中活了下来。
“陆剩,怎么今年的你还是没有被提拔,这都几年了,就算不按军功,你好歹该你和同期,混成个百夫长了吧?”
新的一批提拔将领名单下来了,站在齐洵身侧的士兵眼神怪怪的,捣了捣他,口吻揶揄。
齐洵没有说话。
按军功,他的确早就该升迁。可他是来替父兄赎罪的。
齐洵知道,他只有更拼命,更努力,赚取更多的军功,早日偿还父兄当年种下的恶果,让娘亲妹妹们,能敢接受外祖家的接济。
又是一年春,齐洵出任务回军营,一身风尘伤痕,回到营帐随意用水冲洗着伤口,听见进来出去的士兵在那里说着:“当真是万仓镖局的那个局主,叫贺兰什么的?”
齐洵手一顿。
“可不是,昨儿我休沐,亲眼看见的。”
“哎你说,他们到底是男是女?”
“那个局主,是个女的,她原来娶得媳妇,就是柳家的姑娘,其实是柳家公子。”
“不会吧?”
“我都说我亲眼见的了!他们带着孩子出来玩的,一家三口,能作假么!”
“看不懂,算了,管他们是男是女呢,镖局的镖资低就行了!”
几个士兵换了外出的衣服,说说笑笑走掉了。
留下营帐中,擦着狰狞伤口的齐洵,默默发呆。
他其实是一直回避着临阳中的任何消息,不想听,不想看。故意遗落那边传过来的一切。
可他也不是没有听到过,外头传言的那么模糊几句。
齐洵不想去想,却还是忍不住,曾在夜深人寐后,咬着被子愁闷。自己曾经,到底做了些什么?想一想,他就只想钻进被子里。
他们……来丰州了?
齐洵垂着眼,裹了伤后,去找了头儿领假。
他告诉自己,休沐早就安排好的,他才不是为了别的。他该回家去看看了。
这几年,齐洵挣了些银钱,统统给了陆夫人,陆夫人什么也不会,最终落在了小妹手里头。
年纪最小的小妹,头脑灵活些,在丰州租赁了一个小摊子,卖起了小吃。
齐洵去的时候,穿着粗布麻衣的陆夫人与二妹正在掀蒸笼,小妹手脚麻利地给客人装着吃食,笑着递给客人,换来两个铜钱。
“哥!”
小妹如今也十七八的人,这些年在市井,把她从小的仕女规矩大家闺秀气度通通扔了,如今看来,就是个长得清秀又机敏的小姑娘。
齐洵往摊子旁一站,他一身的杀伐气息,令周围人退避三舍。
“二郎,你别在这儿杵着,进屋去休息休息。”陆夫人怕他影响生意,推他去后面的砖瓦房。
齐洵慢吞吞洗了手,站在摊子前,不容拒绝道:“我来卖,你们去歇会儿。”
他人高马大的精壮青年,站在摊子后头,卖着巴掌大的糯米甜糕。他站了有多久,摊子就有多久没有生意。
被推到后头去的陆夫人和两个妹妹有些犹豫,看着那高大而落寞的背影,陆夫人一咬牙:“算了,就当今儿咱们早收了摊子。”
齐洵站在摊子前,双眼注视着人来人往的道路,街上到处都是小孩子,跑跳嬉闹,围着各个小吃摊大方地掏出铜钱。周围一圈,唯独他面前,空无一人。
“叔叔,给我一个甜糕!”
齐洵正发呆,忽地听见了一个甜甜的声音,他低头,看见摊子前,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娃。
小女娃娃挽着垂丫髻,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笑起来嘴角弯弯,一颗小虎牙露了出来。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袄裙,手袖绑着系带,手中举着两枚铜钱,垫着脚朝齐洵晃了晃:“叔叔,够么?”
齐洵回过神来:“够。”
他装了一块甜糕进去,想了想,又装了一块进去。
正要递给小女娃娃的时候,小女娃娃甜甜笑了笑:“谢谢叔叔。”
小女娃娃伸着手,齐洵却没有递给她甜糕的纸袋。听见她夹杂着临阳腔调和漠北腔调的可爱口音,齐洵又往里头加了两块甜糕,把纸袋装得满满,才递给小女娃娃。
“这么多!”小女娃娃有些诧异,抱着满满一袋子的甜糕,皱了皱鼻子,朝身后提高声音,响亮喊了声,“爹爹!娘亲!过来吃糕糕!”
齐洵手里头还拿着夹子,呆呆看着小女娃娃,踟蹰着:“你叫什么?”
小女娃娃对着他嘿嘿一笑:“我小名巧巧,大名叫幸。”
“幸?”齐洵舔了舔唇,问,“姓呢?”
“我姓贺兰!全名贺兰幸。”小丫头贼兮兮笑着,“我爹说,有我是幸运,娘说,有我是幸福,所以我就叫幸了。”
“叔叔……”小丫头歪了歪头,好奇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我爹娘说的旧人啊?”
齐洵心里头一颤:“……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这次出来玩的时候,爹娘说了,来到丰州,看能不能遇上旧人,旧人在军营……”贺兰幸笑眯眯道,“叔叔,你看着就像是军营的。我家舅舅和小叔叔,都是军人,我可认得出来!”
齐洵有些慌张,手中夹子差点扔到蒸笼里,而这时,他听见了一个或许说是熟悉,又或者陌生的声音。
“小乖宝,你又买什么了?”
“娘!看,这个叔叔给了乖宝好多糕糕!您说,叔叔是不是旧人叔叔?”
齐洵垂着眸,根本不敢抬眼,手里头攥紧着夹子,心跳砰砰。
“……齐……陆公子,好久不见。”
齐洵慢吞吞抬起头,眼前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额前一层薄薄的碎发,眉眼弯弯,一笑间,一个小虎牙若隐若现。
齐洵不太敢认,正犹豫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女子的身后。
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手里头拎着大包小包,慢吞吞撵了上来,嘴里头还嘀咕着:“我给你说不能给巧巧钱吧,你看看,小丫头这一路买了多少了,你也不说说她!”
“说得好像你没有给一样。”女子笑眯眯冲着身后人扬了扬眉毛,“过来,女儿买糕糕,买到便宜了。”
“又是仗着她好看……”青年哼哧哼哧地上前,话未说完,看见僵硬的摊贩主人,声音消失。
大街上,一个一身煞气的摊贩主人,和一个相貌俊朗的青年,四目相对的那一霎,仿佛有电光火花,噼里啪啦。
“娘……”贺兰幸悄悄拽了拽贺兰叶的衣角,小心翼翼指着他们问,“爹爹和旧人叔叔,是仇人?”
“不是哦,”贺兰叶想了想,嘴角一弯,调侃似的悠悠然道,“认真说起来,算是旧……”
“贺兰叶!”
“贺兰叶!”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掷地有声打断了贺兰叶的话。两个青年同仇敌忾,瞪着女子。
女子摸了摸鼻尖,咳了咳,对女儿颇为无辜道:“看见了吧,你爹爹,和这位叔叔,关系……挺好。”
关系挺好的旧人,扔下摊位,几年淡定,一朝破功。
砖瓦院子里,两个青年差点打了一架,柳倾和全靠着乖女儿够可爱,齐洵不忍心当着小丫头的面动手,他才躲过一劫。
贺兰叶托着腮笑眯眯煽风点火:“都怪你当初骗人家,世间情债最难偿,知道了么。”
柳倾和阴恻恻道:“这话,有本事咱到了吉州,你再说一次。”
贺兰叶吐吐舌头,惹不起了,挽着袖子去帮二妹做饭。
这一顿饭,陆夫人吃的食不下咽,看着柳倾和的目光跟看骗子一样,二妹小妹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笑眯眯招呼着贺兰叶和贺兰幸。
齐洵在丰州多年修炼出来的脾气,最终在一顿饭中化为乌有,拍着桌子与柳倾和,抱着酒坛子喝。
他趴在桌子上,为自己当年的眼瞎无泪哭泣。
贺兰叶他们这次来,在丰州待了五天。齐洵五天的时间,都陪着贺兰叶与贺兰幸,面对当年追在屁股后面献殷勤的柳倾和,根本不搭理。
贺兰叶笑得打跌。
分别前,齐洵还是认认真真和柳倾和道了谢。全程低着头,不看对方那张惹人生气的脸。
齐洵送她们去吉州,送了三十里路,知道他再送也没有用,停下脚步,看着一蹦一跳的贺兰幸笑眯眯朝他招手,大声喊着叔叔,看着贺兰叶与柳倾和肩并肩的背影,忽地一笑。
他在丰州,替父兄的罪孽还债,本做好了此生与临阳旧梦再无瓜葛的准备,却在看见他们时,发现他还是渴望的。
齐洵不由盼望着,或许有一天,他能还清父兄的罪孽,若到那时,他想请万仓镖局,把他送到旧人身边。
齐洵牵着马,慢吞吞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着。
把他送到旧人身边去,做什么呢?
或许,只是去看上一眼,就足够了。
当然,要是能喝一顿酒,就更好了。
齐洵嘴角一勾,充满期待的笑了。
遥远的故乡还有人惦记着自己的感觉,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