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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蔚琇拿了一根钓竿, 独坐舟中,冷月如霜, 铺就一地雪色。季长随见他心烦, 识趣地守在岸边,嫌冷,点了一堆篝火烤手取暖,时不时搓手跺脚,扬声道:“郎君, 夜深天寒,我们不如早些回去吧, 被世子知晓, 小的担待不起啊。”
季蔚琇冷笑:“阿兄早睡,若是被他知晓, 定是你通风报信, 做了耳报神。”
季长随红眼喊冤:“郎君,小的若有不二之心, 叫我不得好死。”
季蔚琇捏着鱼饵道:“仔细惊了鱼。”
季长随掐着脖子消了声, 又探头看着黑沉沉的水面, 哪来得鱼, 大寒冬夜连只飞虫的都没有。四下寂寂无声, 孤舟渔灯, 季蔚琇到底不敢放肆, 披了厚厚的裘氅, 远看倒似夜钓的蓑衣渔翁。他正觉得清静自在, 便听舟过水动,有船篙轻点水面。
沈拓与施翎也是大吃一惊,一人弃了船篙,一人放下手中的事物,揖礼道:“明府怎在这边深夜垂钓?”
季蔚琇讶异:“你们二人这是?”
沈拓笑道:“娘子有孕,冬日也没什么新鲜的吃食,我借了虾笼,想捕些虾来。这条水道少船只过往,布在这边,免得缠了渔船。明府好雅兴,冬夜独钓。”
施翎是个好奇的,问道:“明府钓了几条鱼?可有白条?”
季蔚琇鱼笼里别说白条,连根枯草也没有,不过,他倒端得住,笑道:“垂钓之趣在于钓,不在鱼。”
施翎笑:“怪不得我不耐烦钓鱼,坐个半天,连片鱼鳞都不得,撒网才趣味,一网下去,还能网来虾蟹。”
沈拓吃惊:“我以为你最喜欢脱个赤条,下水捕鱼。”
季蔚琇弃了鱼竿,道:“相请不如偶遇,沈都头与施都头不如一同过来略饮一杯淡酒。”
沈拓与施翎撑舟靠近,插篙泊在一处,季蔚琇为难,篾蓬小舟,也不曾多备马扎坐具,未免失礼。
沈拓席地而坐,道:“我与阿翎粗鄙,没有这些讲究,哪处不能坐下?”
施翎拍拍衣摆,笑道:“别说船上,荒坟野地,也曾睡得。”
他们在船下对坐饮酒,季长随在岸上急得跳脚,嚷道:“明府,都头,天冷,怎好吃冷酒?放小的上船,与你们温酒。”
施翎见了哈哈大笑,转脸道:“长随大惊小怪,冷酒吃进肚中,早成了暖酒。”
季蔚琇也笑:“他虽絮叨,却是一心为我。”
沈拓到底沉稳些,道:“不如让长随上船,免他着急。”
季蔚琇道:“不用理会,我们自在饮酒。”
沈拓接盏,一饮而尽度季蔚琇形容,料他心中有事,但他不是多事之人,也不动问,不过舍命陪君子与他饮酒。施翎却是不识趣的,吃了几盏酒,疑惑问道:“明府怎不在家中陪兄长?”
季蔚琇执壶的手微顿,轻笑道:“兄长舟车劳顿,在家中将养,哪能拉来陪我胡闹。”
施翎呆了一呆,心想:明府怎答非所问。正要再问,沈拓拿盏敬他:“阿翎与我吃一杯,冬夜寒冷,却陪哥哥出来捕虾。”
施翎顿时转了念头,笑道:“左右夜长,又没什么消遣,再者,也是为嫂嫂与侄儿的康健。”
沈拓道:“无论如何,还是谢阿翎一盏酒。”
施翎吃尽碗盏中的酒,仍显不足,笑道:“酒不嫌多,哥哥谢我就不必,多与我些酒却是使得。”
季蔚琇看他们亲密,不由想到了自己与季蔚明,他幼时资质不佳,别人背个几遍便能记下的文章,他背个十遍仍旧磕磕绊绊,同窗先生未免轻视。季蔚明嘴上刻薄,等他下学,又每每拉他手去书房与他讲解释义。对家学先生又多鄙薄,与侯夫人抱怨道:“一介酸儒,不知变通,又不识因材施教,族中子弟多有耽误,我教阿弟,比他还好。”
侯夫人戏谑:“才教得几篇文章,便这般自鸣得意。”
季蔚明一挑秀丽的长眉,道:“他当弟弟朽木,我却当弟弟良材,旁杂不论,只这点,我便胜他多矣。”
侯夫人道:“你也说二郎是你弟弟,弟弟与寻常学生如何相提并论?”
季蔚明道:“师为父,心有轻慢,岂配为尊?”
侯夫人掩袖笑道:“晏清,虽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父者尚有不慈,何况为师?良师与益友,二者兼可遇而不可求,你苛责了。你既不满族中夫子,等你弟弟下学,你另行教导,言不如行,行不如动,贪图愤愤之语,于事何补?”
自此,无论风霜雨雪,暑夏寒冬,季蔚明都领他另行讲文念书,一日不怠。
他阿姨极为感念,盛妆跪谢侯夫人。
侯夫人将他阿姨扶起摁在身畔,笑道:“这是他们兄弟的情谊,你做什么这般郑重其事?”
他阿姨私下道:“以心换心,哪日二郎负了世子,阿姨也不敢认你为子,身死也必以发覆面,无颜再见夫人。”
他大后学有所成,身负功名,季蔚明很是得意,宴客执盏,装模作样道:“家弟平庸,不及诸学子多矣,侥幸三试皆过,博一个进士出身。”
直呕得各家勋贵几欲吐血,那些擎鹰牵狗的纨绔心里更是暗暗叫苦。天子门生都称平庸,他们岂不是泥猪癞狗?
季蔚明一宴过后,引得众人侧目,季侯爷听了几句闲话,斥责长子张狂太,季蔚明浑不以为意,还道:“他们教得好儿孙,哪及二郎风华?不过眼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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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蔚琇思及此,满盛清酒,月入盏中,似有夜空在底,他笑:“敬手足情深,纵是风凉雪雱,亦携手同行同归。”
施翎与沈拓同举盏尽饮。
施翎几杯酒下肚,他又视深拓为亲,视季蔚琇为敬,言行放诞,道:“季世子神仙人物,周身都像绕着寒气,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沈拓心中赞同,嘴上斥道:“阿翎,不要胡言乱语。”
季蔚琇失笑:“阿兄也只看得冷淡,实则亲切和善。”
沈拓与施翎听了这话,双双静默,施翎动嘴唇,还是住了嘴,心道:我亲近哥哥,也觉得哥哥样样皆好,明府亲近兄长,自也觉得季世子是一等一的好人。
沈拓心中却想:阿圆常道近则不明,一样事物,离得越近,凑到眼前,反看不分明。明府看世子,也是这般。
季蔚琇抛开心头浮躁,问起船队的事来,道:“都头看似不显,水运一事却做得有声有色。”
沈拓诚心道:“不敢居功,水运顺遂,实是借了明府的依仗,十桩生意,九桩因着明府的脸面。”
季蔚琇拿小指指尖一拨盏中酒,碎了一轮明月,抬首笑道:“也是都头用心之故,都头,再与你两年,桃溪水运可尽在掌中?”
沈拓道:“非是夸口,不用两年,桃溪水运也是我们独大。”
季蔚琇道:“既如此,我这阵风,再为你们吹一阵如何?”
施翎还不解其意,沈拓却回过了味,惊喜道:“明府要留任桃溪县令?”喜过之后,又皱眉,“明府在桃脂平冤案,通水路,比前几任县令强出百倍,他们任满高升,不进则退,明府有功,为何了还在桃溪留任?可是有人下绊子与明府?”
季蔚琇问道:“怎么?不愿我再做桃溪的父母官?”
沈拓往下手中杯盏,直身正色道:“明府是好官,只为己身着想,自是盼望明府长长留任才好,但以明府的才志,一直做县令未免屈才。明府曾道,能来信桃溪任官的,都是来捞资历,为青云路铺石垫砖的。轮到明府,怎生了变?”
季蔚琇举盏笑道:“敬都头直言。”一时心念电转,道,“另有缘由,只不好与都头言明。”
施翎听得一头雾水,自斟自饮嘀咕道:“怪道官场水深,大不易啊,大不易。”
沈拓又想起那个贼匪,季蔚琇不知为着什么留任桃溪,他虽不知里面究竟有什么瓜葛,却如林中野兽,鼻尖嗅到风凉,定了定神,忽问道:“明府,禹京可是生了乱子?”
他此一出,饶是季蔚琇也是大吃一惊,问道:“都头何出此言?可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沈拓摇头:“我不过粗俗武夫,虽识得几个字,文章却不大通,长在郊野,也没大见识。船队有个积年的船手,打过鱼,跟过船,识事起便与江水交道,他曾与我道:江河再平,都有暗涌,人世也是如此。我想,再太平的年月,许也有不平之处。”
季蔚琇抬眸似要将他看透,半晌笑道:“智慧之语,江边老翁过桥如路,才有这般感慨。”
沈拓见他不愿言明,只得道:“明府多加小心。”
季蔚琇再斟酒,道:“敬都头之赤诚。”
沈拓看他已有了醉意,饮尽这盏酒,劝道:“明府醉酒,不如早归,季长随在岸边急得快要脱衣游水过来了。”
季蔚琇大笑,挥手道:“劳都头撑舟靠岸。”
一到岸边,沈拓将季蔚琇扶下船,季长随连忙来扶,随即暗处有两个侍卫转了出来。
沈拓见此,将季蔚琇交与季长随等人,微一揖礼,随后登舟拉了施翎仍旧去布虾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