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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大出门去堵沈拓,想得倒挺周全。
他先将自己的两个阿弟关在家中, 又对二人道:“我去阿姊家中接阿娘, 若是阿娘早归, 就是差身错过,让阿娘不要等我晚饭。你们若是听我的话, 老实在家中, 改日便带你们捉竹虫。”想想还是不放心,自己的两个阿弟皮顽, 又骗他们:“家里有包糖莲子, 因你们贪嘴,被阿爹阿娘藏了起来,你们家中好生翻翻,找出来, 我们偷吃几口。”
卢小二卢小三一向信服兄长, 既想跟着卢大捉竹虫,又嘴馋糖莲子,二人真个没去外头,只在屋中翻箱倒柜, 大闹天宫。
卢娘子从何栖那归来,竹篮里装了百来文钱并一把旱芹、半边咸鱼, 虽知何栖正经托她的差事, 于理是要与她日俸, 于情却实是让她羞惭。何栖又每每借口天热坏了吃食, 塞她点心菜蔬。
每日空手去, 满篮归,卢娘子面上心上总是过不去,又忧心沈拓与何栖船运一事,琢磨着得空去千桃寺礼佛祈福。
一路边想边走,一到家,只见臂粗的木棍从外抵了门,开门进屋,里面似是遭了贼,箱翻椅倒,一片狼籍,卢小二卢小三满头满脸的尘灰,全身脏得找不到干净的地来。
卢娘子的怒火从心底直透到脑门,捡了地上的鸡毛掸子便抽了过去,边抽边骂:“这是反了天,你们做的好事,这是要拆屋推墙。前世造了什么孽,才生你们两个猢狲?你们阿兄又去了哪?竟是没一个省心的。”
卢小二卢小三打得皮实了,嘻笑着左躲右藏,一个钻在桌案底下,一个溜去了院中,还拍着手道:“阿娘来追。”
气得卢娘子拖了卢小二出来,摁倒在膝盖上,褪了裤子,扬手结实的几巴掌,边打边道:“下次再犯,绑了你送官去。”
卢小三扒在门框上,只露了一个脑袋出来,溜圆着两眼看兄长按揍。卢小二哭得鼻涕泡都出来,道:“阿娘我知错,不要送我见官,见官要挨板子。”
卢娘子又问:“你阿兄呢?”
卢小二答道:“阿兄去接阿娘了。”
卢娘子不信:“可又是扯谎,好好的,我还让他多事来接?”抬头见躲在外边的卢小三,喝道,“小三,你来学。”
卢小三记性佳,磨磨蹭蹭过来,将卢大的话鹦鹉学舌般从头到尾学了一遍,又拿手捂着脸,透过指缝偷看卢娘子的脸色,还道:“阿娘我们错了,我们帮阿娘烧火。”
卢娘子放开卢小二,怀疑自语道:“不知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在那弄鬼。”疑归疑,也只暗斥卢大不知分寸,倒真信了许是去了何栖那。
卢小二还编排道:“许是阿兄想摘阿姊家中的果子。”
卢娘子一点他的脑门:“你不是猢狲投胎的,倒是饭桶托生的,除了吃食别的半点不装。”
卢小二摸摸微肿的屁/股,拿袖子擦擦鼻涕,扒了竹篮,看到鱼,抱了卢娘子的腿道:“阿娘晚上蒸鱼吃,阿娘晚上蒸鱼吃!”卢小三虽不喜吃鱼,也跟着叫:“阿娘蒸鱼吃。”
卢娘子气道:“见着吃的,可还记着打?”
卢小二摇头道:“不记得了。”
卢娘子拿二子无法,让二人择菜,自己淘米烧火,等卢继归来,又抱怨三子油滑淘气。
卢继抱了小三,笑道:“小儿郎,活泼才好。”
卢娘子嗔怪道:“都是你纵的,一个两个,能爬上天去。你家大儿也不知在作什么怪,说去阿圆家接我,许是去哪淘气撒野了。”
卢继皱眉:“阿存是该磨磨脾性,满肚的主意,也不知像谁。”
卢娘子嗤笑,说道:“这可奇了,我看他也不大像我。”
卢继赶紧堆笑道:“像我像我,是我说错了话。”
寻常人家为了省俭点灯油,金乌不曾西坠,便早早摆桌用饭,卢娘子收拾了碗筷张望着院门,怒道:“阿大这般年纪 ,还不知轻重,这个时辰,也不见身影。”
卢继拿筷子沾了一点酒逗卢小三,道:“许是阿圆与大郎留他用饭。”
卢娘子道:“也不知说真说假,要是不在阿圆那边,是去了哪里? ”
卢继见妻子担心,拿话劝她,等到夜色铺满小院,银河横穿,繁星点点,仍不见卢大回来。卢继自己也不由担心起来,道:“我去四周瞧瞧,许是闯了祸,躲在角落,不敢归家。”
卢小三缠着要同去,卢继便驮了三子,出去找人,刚出院门走了十几步远,便见沈拓拎着无精打采的卢大,掂掂背上的小三,笑道:“真个在你家中?我还道他闯祸躲到了别处, 怎又劳烦大郎特地将他送回。”
卢大低唤一声:“阿爹。”伸手接过卢小三背在背上。
沈拓被卢大念叨着缠了一路,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临到头,他倒歇声认命。对卢继道:“近日事忙,许久不曾与大哥吃酒。”
卢继携了他的手,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凭你什么事,都与我家去吃上几杯。”
沈拓也笑:“大哥相邀,再不敢推辞的。”
卢娘子看到沈后,又惊又喜,笑逐颜开道:“大郎快快进来坐坐。”觑见他们身后的卢大,微瞪一眼,掉开脸又满堆了笑意让沈拓进院,吩咐卢小二去搬绳椅,道,“大郎陪你卢大哥坐坐,我去取酒,你们兄弟吃上几杯。”
沈拓正欲坐下,又起身揖礼道:“我来,倒连累嫂嫂忙碌。”
卢娘子嗔道:“自家兄弟,说得这些客气话。”招手招呼小二小三随自己进屋整治些下酒小菜,把卢大留在院中陪客,“大儿也陪陪你沈叔,跟着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沈拓笑道:“跟着我这种粗野莽汉,能学得什么好? ”
卢娘子笑起来:“大郎自谦了,先头不论,眼下怎么也算百里挑一的好男儿。”
沈拓等卢娘子进屋,这才对卢继道:“大哥不知,我身上还领着娘子的差使。”
卢继笑道:“原来都头还有要务在身啊。”他一面说一面在瓜架下仰着头搜罗着长好的蒲瓜,找着一个,便支使卢大站在椅子上摘下,放到竹案上,道,“今年得的好瓜种,大郎带一个回去。”
卢大摸摸鼻子,拿衣袖擦了竹椅,挪回原处,道:“阿爹坐下与沈叔说话。”
卢继瞄了他一眼,问沈拓:“可是他闯了祸?”
沈拓道:“倒也算不得闯祸,他今日找上我说要去船上做船工。”
卢大见大势已去,想着不过挨顿打,反倒直起了腰杆。
沈拓续道:“大哥,阿存小小年纪,便知与家中分忧,阿圆直夸他懂事孝顺,大哥与嫂嫂休要责骂他。”
卢继道:“大郎定还有事瞒我,不然,你又何必特地送他家来,阿圆又另嘱咐了话语。”
沈拓道:“这小子跑来拦我的马,被我打了一耳光,倒是我冲动失了力道。”
卢继惊出一身冷汗,他早见卢大脸上的伤,碍于沈拓在不好发问,听了沈拓的解释,从鼻子里哼一声,道:“大郎是失了力道,实是打轻了。”
卢大忙作揖:“阿爹,我真个知晓错了。我还想活个七八十年的,孝敬您与阿娘。”
卢继道:“你张口即来,你活到七八十年,我骨头都化灰了。”
卢大急道:“阿爹也是张口即来,阿娘听了,定与阿爹生气。”
卢继嫌弃摆手:“看你来气,这里不用你,你去看看你阿娘备好酒没,不拘有没有下酒,只先把酒拿来。”
卢大见他不似生气的模样,心生疑惑:阿爹竟不曾暴跳如雷,莫非有后着等着我。摸着身上立起的寒毛进屋取酒去了。
沈拓问道:“大哥有话要与我说?”
卢继道:“不瞒大郎,大郎若是不嫌他年小,好生事,不如提他去在船上做个杂役小厮,也不用给钱,只一日三顿给个饱饭。”
沈拓惊道:“这是为何?船上艰苦,阿存瘦弱如何吃得消?再者,大哥家中也不至于让侄儿这个年纪去做苦役。”
卢大端了酒出来,耳听卢继竟要托沈拓给自己差事,顿时喜出望外,忙殷勤地为卢继沈拓布酒。
卢继吃了一杯酒,不理在旁小意讨好的卢大,道:“大郎,少年儿郎百种心性,或敦厚老实、或聪敏机变、或油滑惫懒、或鲁莽冲动,都如刚出巢的幼鸟,羽翼刚丰,不知天高地厚。我家这小子,心思浮动,牙尖嘴利,胆子又大,一天能变三个主意,他又不肯吃亏,别人欺他一分,他便还人一寸。我与他阿娘,总忧心他迟早闯出祸事来。”
沈拓执杯道:“大哥过虑,侄儿心性,纯孝良善。”
卢继笑起来,两眼牵出几条纹路,他道:“他也只这点可取,不至无药可救。”
卢大插嘴,不满道:“阿爹把我说这般坏。”
“去去去,岂有你说话的份。”卢继横他一眼,又劝沈拓吃酒,“我看他脾性,也是个眼高手低的,早晚要与陈大狗凑一块去。大郎不弃,便将他扔到船上,只派他杂活,让他吃些苦头,知个天高地厚。 ”
沈拓想了想道:“大哥拳拳父爱,所忧所虑都是为了侄儿,只是,许是过些了。”
卢继摇头道:“不挨些皮肉苦痛,他只当挠痒玩笑。”
沈拓听罢,问卢大:“你真的想上船,便是做杂役也愿意?”
卢大点头:“自是愿意。”又笑道,“虽为家中省俭了米粮,要是再能得个一文半文的,更好不过。”
沈拓与卢继大笑起来。
卢继抽了卢大一记,道:“你一个白吃饭食的,半点不会还想要钱?做人学徒,还要缝补打水孝敬讨好呢。”
卢大转而为沈拓倒酒,求道:“沈叔,我爹允了我,沈叔可愿用我?”
沈拓连吃几杯酒道:“在船上做杂役能学得什么,不如这般,我写信与我表兄,他若愿意,你便跟在他身边学着做事。”
卢大尚可,卢继大喜,起身拱手道:“大郎如此费心安排,大哥实不知如何感谢。”
沈拓避开来,微怒:“大哥与我何等交情,却说这般客气生分的话。”
卢继大笑,取杯自饮一杯:“是大哥的错,大哥自罚一杯。”
卢娘子出来得知此事,更是喜不自胜。他夫妻二人又强留了沈拓吃了几杯酒,这才放他回去。
卢大追出来,摸摸后脑勺,从怀里摸出一只草编的蜈蚣递给沈拓道:“沈叔,我惹哭你家的丫丫头,她不喜真虫,想必喜欢假的。沈叔替给她,当是赔礼。”
沈拓叹气,一言难尽地摸摸卢大的脑袋,转身走了。
留下卢大在原地眨着眼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