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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意挑挑拣拣, 房里物件基本没怎么动,带走的是他刚来谢家时所带的小包裹:七本小人书,还有一枚珠光暗淡的步摇。谢缘低头将衣襟上的扣子解开重扣, 整好衣衫, 而后负手立在过道廊桥上, 静静看着。
桑意收拾完, 又对他笑一笑, 低头道了声别, 而后便要往回走。另一边老管事还不清楚情况, 傻呵呵地笑看着,谢缘跟过去,伸手握住桑意手腕,而后停下了。
桑意被他这么一拉,猝不及防地停步回头,硬生生被扯回几步,离谢缘的距离顿时拉近不少。桑意睁大眼看过去, 撞上谢缘深沉漆黑的眼睛, 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又闭了嘴,低头去看谢缘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 骨肉修长瘦削, 微微有些用力, 凸出几处淡青色的脉络。
见他怔怔地望着, 谢缘也就慢慢松开他的手腕, 低声道:“我……送你出去。”
桑意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您。”
“我送你。”
“不用了。”桑意往后退了几步,面色有些发白,像是十分紧张的样子。谢缘放轻声音:“今天天热,我送你,邵叔他们也放心一些。”
桑意回头看了一眼,老管事夫妇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正满头大汗地替二人找车驾。桑意原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离开南楼,与谢缘分开的事情也没有告给二老,只说自己回来拿些东西。眼下如果跟谢缘争执起来不好解释,也就随他去了。
桑意走在前面,谢缘跟在后面,大街上被日头晒得明晃晃,翠绿的树叶仿佛能滴落下来,走了许久,谢缘才低声道:“等着车罢,还想走回去不成?”
桑意便停下来等。他过来时搭的顺风车驾,自己也没有备用的车马,谢缘和他一起在院前庭院中等了一会儿,就见到后园的车马慢腾腾地赶了过来。桑意一看,谢府上数不清的车驾轿子一辆也没拉过来,偏巧过来的是最小也最逼仄的一方破旧矮轿,窄小得连转身都困难。
那车夫满头大汗地道:“对不住,两位主子,刚巧大些的驾车辕断了,补起来又要耗费许多时间,您二位看看这个……”
谢缘声色平平,但无端让人觉得怕人起来:“这样的轿子怎么让桑公子坐?”
桑意沉默了一瞬,而后轻声道:“无妨,左右是回个家。”他也不看谢缘,矮身上去了,挤在角落坐下,又眼看着谢缘也进来了。两个人一上来,放才发觉这轿子是真的小,两人虽然各坐一边,便几乎是膝头碰膝头的姿势。
桑意又往角落里挤了挤。
“去哪儿?”谢缘问。
桑意抬起眼。谢缘又放轻声音问了一遍:“往哪边走?”
见他不说话,谢缘又道:“我先晓得去处,过会儿顺道去院子里一趟,也好让人找条顺路的道走。”
桑意道:“昆山东街。”
谢缘一听便知,这地方是桑意信口胡诌的,地方和南楼差了几个大圈,也不肯说详细的地名,也是有意要避开他,最好让他出了街口就把他扔下。而他自己说要去南楼,自然也是信口胡诌,转头便让车夫去桑意所说的地方。
两个人沉默不言,桑意撩开帘子往外看着,托腮远视,也没有分给谢缘半点眼神。谢缘目光沉沉,一身肃然,面容冷静端肃,他审慎地打量着眼前人,似乎能在桑意身上找出朵花来。他望过来,放在人身上好像也带有温度,桑意视线不转,却仍然能感受到谢缘的视线,整个人也局促了不少。直到马车兜兜转转,终于到了东街去处时,桑意才轻轻叹息一声,第一次抬眼看向谢缘,谨慎地道了谢:“我到了,谢谢爷。”
“你今儿谢过我两回了,若是真要谢我,下回请我去你新住处喝茶。”谢缘往里避让几分,好让他倾身下轿,桑意闻言楞了一下,正遇上轿子颠簸了一下,往前扑了一下,险些跌进谢缘怀里,温热的手掌按在宽厚、充满力量的肩膀上,又飞快地收了回去。桑意后退一步,后脑也“咚”地一声在轿子顶上撞了一下。谢缘伸手拉住他,把人护在自己怀里,体温相暖,他稍稍起身,便是将人禁锢在怀里的姿势。桑意睁大眼睛,仰脸看过来,看得谢缘有些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的睫毛,然则这一点温暖稍纵即逝,桑意别开目光,掀开帘子下了轿;直到谢缘的轿子离去,他才茫然失措地望街面上看了一眼,像是将将回过神的模样。
长街上宁静,他呆愣了很久,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脸,慢慢地往前走,看起来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地方。眼见着快走到头,他才挑了个十分冷清的茶馆子走进去,挑了个地方坐下。
长街另一边路口,谢缘已经下了轿子,抬眼往这边望过来,眼中浮现些许阴戾之色,锐利而令人不敢直视。
他身后的车夫抹着汗道:“小桑先生到底还是在置气,您哄哄就好了,何必让人出来跑这么远的地方呢?小桑公子平日里除了南楼和府里,也从未去过别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怕是要遭罪。”
“他会回来的。”谢缘道。他望向茶馆那边,见到年轻人正在倚窗饮茶,眼里的那一丝戾气稍微消解了一些,转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天空阴霾,像是将要落雨,赶在第一滴雨水落下来之前,谢缘命人调转方向,回了谢府。
另一边,做派滴水不漏、稳重端凝的年轻人好似突然卸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往后靠了过去,顺便翘起了二郎腿,往自己嘴里丢油炸花生米。
“哥,你确定咱们的瓜皮城主他已经走了?”
【确定,你可劲儿吃吧。】
“那太好了,这几天老是演戏可憋死我了,我还想吃炸春卷八宝酥挂炉山鸡芙蓉大虾蒜蓉干贝,嗯还有……”桑意一边数,一边见到桌上如愿多出一碟又一碟的菜品,笑得一双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整个茶馆都没什么人,大厅里坐着几个没精打采的茶童和一个面容疲惫的掌柜,终于还是被他吸引住了目光:“那个谁,公子,咱们这儿是不能外带酒水的啊?这什么?您怎么带进来的?”
因为太闲,声音也听起来有些颓靡,桑意听得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生意已经这样坏了,不妨对客人宽容些,这不我还是点了一壶碧螺春,整二两银子呢。”
茶童也一本正经:“欸,规矩就是规矩,咱们帮您收起来,您过会儿走时再带走也成,虽说咱们这儿冷清,可是也不能太过随便了不是?”
桑意企图护住自己的食物,结果被毫不留情地逐盘剥夺带走,那茶童一面清点,一面问他:“这些东西我都没见过,您吃的什么啊?”
桑意含蓄地笑着:“我哥含辛茹苦亲手给我做的酱鸭子,炸春卷子,四喜丸子,串面筋子……我跟你说,我哥人好看,手艺又多,还特别疼我,生怕我在外头饿着病着了。”
系统:【哦。】
茶童有点悲愤:“还这么全乎的?”
桑意大笑起来:“你说过相声罢?这抑扬顿挫,往那一站,便是梨园人的样子啊!”
“谁说不是呢!咱们江陵业界都由谢家包揽,戏楼茶馆全给圆了去了,我们的场子开不下去,可不得就过来卖些茶水喝。”茶童没收了桑意的自带食物,搓了搓手:“看来是同行啊,您若是真饿了,掌柜的让后厨送您一碗面,您将就着吃吃罢。”
桑意眉目凄惨:“真不能吃吗?”
后面那黄皮四方脸的掌柜也咳嗽几声,放下手里的麻花,板着声音道:“不能。”
桑意颇委屈地往柜台上一指:“那他干嘛能吃麻花?这样东西你们茶点单子上也没有罢?”
茶童木然道:“那是咱们家老板,老板总是有些特权,比如说在楼中濒临破产之际吃几根麻花什么的……”
桑意立刻就来了兴趣:“要破产了?”
那老板也木然道:“怎么?您若是也想吃麻花,要不要考虑一下接手咱们这茶馆子?”
桑意顿了顿,歪头仿佛真在认真想。他衣衫素净,唯独气质亲切和蔼,有别样风采,竟然让人无端觉得值得信任和可亲起来。茶馆中一连好几天没一个活的新鲜人物,此时自然也不会摆出什么架子来赶人,都望着桑意笑,跟着他一并插科打诨。
结果这年轻人却好像是认真的:“要多少钱,才能接手你们这个茶馆子?”
掌柜的挑起眼皮,仔细算了一下:“合意的价是二百两盘出去,若是想砍价,一百九十九两也行。”
桑意奇道:“你们一壶茶都要二两银子,整个茶馆却这般便宜?”
掌柜的慢悠悠地道:“那碧螺春茶——馆子里也就这最后一壶——傻大个才费这些金银买呢。”
桑意:“……”
桑意忍了,大手一挥:“那就二百两!少的那一两银子不好掏。”
他压低声音对系统道:“哥,快,疼我的机会到了,我想买下这个茶馆子。”
系统:【……】
系统一次只能传送二两的东西,于是桑意掏了半个下午,硬是从袖口里逐次掏出了足够的银两。旁人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都拿牙齿去咬,检验货色,最后还是被桑意的击掌声唤回了神志:“快,把我的春卷还回来,饿死我了。”
掌柜的过来扫视一圈,目测了一下桌上白花花的银子,确认无误后,便随手让人把桑意的吃食给送了回去,回头又用纸张包了几根麻花送过来。
不一会儿,桑意拆开麻花,挠了挠头:“你们地契与画押书就是这样用来包点心的?真是太随便了。”
他弯起眼睛:“我太喜欢这里了。”
桑意就这样成了无名茶馆的新老板。
晚间,他窝在二楼窄小的卧室中,感叹道:“自己当老板还是舒爽啊,今儿运气太好了,我随便说个地名,都能遇见这么适合我待的地方。”
系统:【你就是想当一条咸鱼吧?】
桑意“嗯?”了一声,询问道:“咸鱼是什么意思?若要说想,我就爱过这样的日子,手里有事做,平时清闲,饿不死……改天我抓只肥猫回来养着,那就更舒服了。”
系统:【……】
桑意又道:“当然,正事我是不会忘记的,好哥哥,大瓜皮他最近有过来探望我吗?”
系统:【谢缘上回送你到这后,便没有再过来。他似乎并不觉得与你分手是需要重视的一件事。】
“因为他觉得我还在使小性子。他这么多年来,想要的什么都会有,从来没有人敢忤逆他。他觉得我喜欢他,离不开他,迟早有一天会回来,即使是亲眼看到我收拾东西搬出了谢家,他也只觉得我是在犟着而已。还是危机感不够重啊——”桑意想起那天在轿子中若有若无的触碰,感叹道,“看来要下点猛药了,城主他为何到现在还是一个瓜皮?”
系统:【唔,大约有其军师必有其军主。】
“哥,咱们的桑青小宝贝儿最近怎么样了?有没有哭啊?”桑意又问。
系统:【哭着呢,天天跑出来想找你,可惜无一人晓得你的去处。】
“是时候来一场偶遇了。”桑意从床上爬起来,“我还想听听他□□娘。我们回一趟南楼罢。”
南楼中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桑意过去时,并不见桑青在场上,也没有排他的班子。桑意进去瞧了一圈儿,抓了个熟人来问:“桑青在哪儿?”
那熟人一见是他,十分惊喜:“你回来了?”
桑意也不多辩解,问清了桑青在茶水汀后,便不动声色地拐了过去,顺手准备给自己鼓捣一点茶水喝。
门一开,桑青正在哭。
茶水汀中不再有其他人,桌上摆了整整十二套差距,茶香飘得闷人鼻子。他一开门,把桑青惊得一跳,红着眼睛往他这边看过来,而后怔住了,直到眼泪坠成珠子滑下来时,他才眨动了一下眼睛,呜咽着道:“你……我……桑先生……”
桑意笑了:“是我,我多少天没来,怎么又哭成这样?”
桑青愣了半天,“哇”地一声又往他怀里扑了过来:“真的是你!先生这些天去了哪里,他们都说你不回来了,呜呜呜呜……爷又特别凶,要我泡茶,又说泡得不好喝,还发怒摔了杯子,呜呜呜呜……先生带我走罢,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桑意再次被迫变了一回兔妈妈,伸手摸摸桑青的头,笑道:“你现在跟我,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眼下你在南楼中炙手可热,不过是泡杯茶的事,慢慢学也就好了。当爷的枕边人,就得学会八面玲珑。”
桑青又哭了:“我不是爷的枕边人,爷早就不怎么见我了,平日里也只驱使我泡泡茶,可是我连茶也泡不好,做什么事都要被爷凶……”
“好好好,别哭了,你今儿有场子没有?”桑意问。
桑青红着眼睛摇头,忸怩地道:“没有。”
桑意便携起他的手往外走:“那你便随我出去散散心罢,我拐你半日走,爷要是追究起来,你便赖在我头上。”
桑青一下子就高兴了:“那太好了,先生这么一说,爷定然就不会怪我了。师父们说你们吵架,最近是好了吗?”
桑意看着他笑:“你放心,没有和好,不过以后不会吵了。”
桑青没有深究这番话,回去换了身衣裳就跟桑意出门了。桑意好似带了个小弟弟,一路上和小家伙吃遍了街头巷尾的小吃,十分愉悦。直到走到东街,桑意才偏头问桑青:“你想去我现下做事的地方看看吗?”
“那太好了,先生是不是换住处了?我以后还能过来看您吗?”桑青问。
桑意道:“我自个儿买下了一个茶馆子,还很冷清,你愿意过去玩玩的话,我便带你去。”
桑青去后有些失望:“这里没有南楼好啊,爷为什么要先生你来这里?”
桑意喝了口茶:“不是爷派的,我已经从爷那儿赎身回来了,同南楼再没有关系,眼下是我独自谋生。”
桑青张大嘴巴看他。
桑意笑了笑:“想了想,南楼中众人我都不担心,唯独你一个是我带了一半没继续带下去的,今儿路过那边,便顺道瞅瞅你。别的不说,你站我跟前唱一段,我看看你最近有长进没有?”
桑青又要哭了,还是被桑意赶去了茶馆中的台子上,桑意随手摸了把破烂的笛子,擦洗干净后吹了一段,让桑青跟着乐声走步子,看了片刻后,又撤下笛子,让桑青给他清唱一曲。
“没什么好指点的了,你悟性好,进步也大,回去好好听师父的话,耐得住寂寞些,也别轻易招惹一些奇奇怪怪的客人,不出一年,定会出头。”桑青招他下来,又拿了几品瓜片与松针云雾,教他泡茶的步骤:“爷喝茶有自己的讲究,往后这几样茶,你按照我的步骤泡就行了。他最近心情不好,你不用往心里去,他会对你好的。”
桑青感激地望着他:“先生……这里缺人吗?”
桑意摸摸他的头:“怎么?你与爷签过了身契,五年里都是南楼的人,可别有其他心思。若是找我来讨教,我随时欢迎,约我出去玩,也是可以的。”
桑青吸吸鼻子,点了头。桑意再嘱咐他几句之后,又把这小孩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此后几天,每逢桑青有空,都往桑意这边跑,还从桑意这里顺了不少东西。桑青打心眼里喜欢、敬爱着桑意,得到几本小人书也十分欢喜。
桑青道:“先生这几本小人书虽然很旧了,可是画样比我见过的好看得多,想讨一本过来收藏着。”
桑意笑他:“这几本小人书,是我年幼时父亲为我画的,家里贫穷买不起书本,我父亲识字,便给我画了一些,给我解闷。”
桑青是听说过桑意的身世的。他出生在妓院中,是男娼与女娼生出的孩子,不到十岁时便相继去世,桑意也因此沦为奴隶,被人四处转手,最后去了谢家。
他迟疑着问道:“那这小人书……”
桑意平静地道:“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一共七本一大摞,你如果不嫌弃,我送你一本。我母亲只留给我一柄玉钗,不值钱也不好看,我便收着没拿给你看。”
桑青立刻变得诚惶诚恐,好似手里的是个烫手山芋一般:“我,我……”
桑意温柔地看着他:“我当你是我的小弟弟,你喜欢就拿走罢。我不爱沉湎过去,也不是容易神伤的人,物件就是物件,比不上真真切切的人心可贵。”
桑青沉默了一会儿,眨巴着眼睛,小声道:“弟弟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悄悄地道:“您把我当成弟弟也好,只是礼尚往来,我也有东西要给先生您。”
桑意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桑青解下了腰间的玉佩,急匆匆往他怀里一塞,而后红着脸跑了出去。忙乱间绊倒了好几把椅子。
桑意把下巴搁在桌上,歪头瞧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系统:【这小子好像喜欢你。】
桑意挠头:“我感觉到了,这愁人的孩子哟。”
【你的瓜皮也已经发现他天天往你这边跑了。】
桑意继续挠头:“我知道。”
系统:【你打算怎么办?说起来,你前些天一直在说要O来着,也没见到你有多大动静。】
桑意想了想:“凉拌罢,顺其自然。本来我是打算O的,可是现在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这一世的谢缘是记得一点上辈子的事的,故技重施可以,但并非必要。他装了这么久都没有崩人设,无非是发觉谢缘其实是对他有情的——相伴五年,朝夕相处,最深切的黑暗中只有彼此,怎么可能没有情?只不过自己不察觉,也被自己心上的执念蒙了眼睛。
而他要谢缘认出他……无非是要谢缘摆正他桑意的位置,让他看清身边人与梦中人是重合的,这比上一世要简单得多,也与系统交给他的任务并不矛盾。
“男人啊。”桑意感叹道。
【男人啊。】系统道。
桑意表示赞同:“哥你也觉得很惆怅是吗?城主这样的性格,真的是很难搞啊。”
【不,我是说你。】系统又感叹了一句,【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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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桑青已经回来了。”
谢缘沉默地倚在窗边,听了下人的禀报,冷声道:“让他过来。”
下人被他的脸色吓得抖抖索索,关上门时如获大赦,终于松了一口气。谢缘这几天脸色越发阴沉,周身气场更是让人如坠冰窖。
这几天,谢缘没有去见桑意,然而他要的消息一点也没漏:桑意不知哪里来的银两,随手买了一间茶馆,基本都窝在馆内,也不见有什么动作,每天就是看书、画画、嗑瓜子,偶尔有出来的时候也是去见桑青。上次桑意回南楼来时,谢缘正在顶层与旁人议事,等他听到消息时,人却已经走了。
据旁人所说,桑青不知在什么时候与桑意变得十分要好,每次偷偷出去都欢天喜地的,两人共同游街、赏玩,一个新人一个旧人,毫无芥蒂地自在相处,亲昵得仿佛是兄弟,也像是……情人。
谢缘也知道底下的人议论,说是桑意自己开了一间茶馆,准备挖人墙角,把桑青也笼络过去。若不是桑青每到上台时仍然十分到位,台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指不定还有风言风语要传出来。
谢缘等了好半天,也没见桑青过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下去找。桑意走后,他的房间便空置了出来,让给桑青,然则桑青未动房内陈设分毫,仍然是桑意走之前的布置。
桑青在房中看书。
听见谢缘推门的声音,再一抬眼,这小白兔直接被吓得哆嗦了一下。谢缘这几天来心情莫名的有些烦躁,连带着对桑青也态度冷淡,让人吓得见了他就讷讷不敢吱声。随着他推门,也就望见了桑青脸上一抹明媚的笑容慢慢收回,而后变为诧异之色,望向他。
谢缘道:“我让人找你上来,你却在这看小人书。”
桑青急忙道歉:“对不住,爷,旁人是提醒过我的,是我看书太入神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缘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事,随口道了声:“去泡茶。”
桑青十分谨慎地把桌上的杯子递了过来:“我刚刚泡好一壶,爷您……尝尝看?”
谢缘也没有别的话说,于是坐下来,捧茶喝了一口,隐约记起前几天自己还因泡茶的事斥责过桑青。他喝了一口,再喝一口,忽而觉出不对来:“这茶是谁泡的?”
桑青“啊”了一声,便见到谢缘忽而站起身来,出门直接往茶水汀中走去。然则那里空无一人,连半片人影都没有,桑青跟过去,结结巴巴地道:“是,是我泡的……”
谢缘回头看他:“谁教的你?”
桑青脸青一阵白一阵,手指掰过来掰过去,很不情愿地承认了:“是……桑先生。”
“哦,你去见他了?”谢缘此时态度反而缓和下来,让桑青重新回了房中,自己也跟了去。那杯喝了两口的茶放在手边,又被他拿起来慢慢啜饮。桑青坐在矮桌前,慢吞吞地把案上的小人书往回收,却被谢缘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小人书哪里来的?”
桑青又很不情愿地承认了:“桑先生给的。”
谢缘淡淡地道:“你要红,少不得私下里多做些功夫,既然你这么喜欢你的桑先生,学着他的样子,平日里多看些戏文,少来看这些儿童把戏。”
桑青扁扁嘴:“我……”
“好了,不必多说。你近日心思不在唱戏上,我不点明,你自个儿改正。”谢缘对着桑青伸出手,口吻波澜不惊,“拿来,我先替你收着。”
桑青抿着嘴不愿动。
谢缘便俯身过去,将他用手肘压着的小人书拿了过来。碰擦之间,桑青又要哭了:“这是先生很珍爱的东西,是先生的爹爹为他画的,留下来的遗物,您不要弄坏了。”
谢缘顿了顿:“我不会。”
过后,他起身出门,又道:“我先……替你收着。”
过后几天,桑青果然没敢再出门,只是不时托人传信,送到东街茶馆中,说自己受谢缘压迫,每天吓得要死,不仅小人书被没收了,还要时时加紧练习剧目。
桑意看完信后,差点没笑出声:“这小兔崽子是真的可爱,他不晓得自己的信寄出前肯定会被送去城主那儿看一遍的,也不知道城主作何感想。”
【你好像很喜欢桑青。】
桑意琢磨了一会儿,答道:“大约是因为我本无兄弟姐妹,他信任我,心思单纯,又刚好与我同姓,所以我愿意拿他当弟弟看。上回他来找我时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晓得分寸,我也没什么理由好苛责他。他现在待在城主身边……唔,虽然比较吓人,但还是能红的,城主带人一向出不了岔子。”
系统又叹道:【男人啊。】
桑意跟着叹道:“小朋友啊。”
桑意给桑青回信道:“书收了就收了罢,我改天再送你别的东西。过几天是小花朝节,城中人会出来过节,女孩儿们也要出来踏青游玩,到时候分外热闹,你想跟我同去吗?”
一天之后,他收到了回信,桑青写了满纸的“去”字,恨不得把心肝贴在信纸上送过来。桑意笑了笑后,又出门去挑了一对玉佩,预备出去后送给这只小兔崽子。
花朝节当天,桑意如约去了跟桑青约定的地点,带着人先好好吃了一顿,而后与人并肩往外走,慢慢游览观光花朝风采。两个人长得都格外俊俏,引得路上好些姑娘大呼小叫,桑青羞得脸色通红,桑意则泰然自若。
系统提示:【谢缘跟在你们后面,五步距离,脸上带着赤金面具的就是他了。】
桑意用空闲的那只手悄悄给系统比了个“知道”的手势。
“想过来日有一天嫁娶吗?”桑意轻声问桑青,“你看看这些女孩子,有没有喜欢的?若是喜欢,就上前去送一株兰草,用香囊装着,若是那边姑娘也对你有意思,那么会将绢帕赠予你。”
桑青听得脸红:“我……我没有想过跟女孩子……我,我想,我大约是喜欢,喜欢男人的。”
“那么便是跟在爷身边了?”桑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也不是不好,爷很喜欢你的。”
话音一落,桑青停下了脚步。两人身后跟着的谢缘,也停下了脚步。
桑青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问他:“我以前听说……先生是,喜欢爷的。”
“嗯,还听说了什么?”
谢缘立在两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只觉得天地间都只剩下了前面的年轻人清冷稳重的声音。
桑意笑着问:“是这样,还听说了什么?”
是这样。
是喜欢的。
他没有押错,他是喜欢他的,即便他这十几天中迟迟不来,即便他们两人逾月不见。
一言落定,谢缘烦躁了这么多天的心思终于沉沉坠下,寻到了安定之所。他有些说不清眼下的感受是什么样的,好像有一只雀儿在心上悄悄展翅跃动,擦得人心痒痒的,有些麻,又有些细微的疼痛。
桑青道:“还听说……您因为爷坏了嗓子,从此不唱戏。”
桑意摇头:“嗓子是我的,说是为了爷,不过是我自己不爱惜,并非要推到爷身上。爷很好,是我不够好,以前我想不明白,现在总算想明白,只希望你若是爱上什么人,也不要步我后尘。”
桑青迟疑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旁人的话你听听就罢了,莫往心里去,我不会同你争抢什么,也不会介怀。”桑意盈盈笑道,“已经是过去了。今天花朝,我约你出来,也是想让你看看未来嫂子。”
桑青这回险些把舌头吞下去:“嫂,嫂子?”
桑意点了点头:“你不肖想婚娶,因为不喜欢,我却仍然盼望着能有一天如常人一般被人看进眼里,想和心悦的女子步入婚姻,儿孙满堂。到时候我想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婚礼,邀你过来,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桑青仍有疑惑,结巴着道:“愿意,不,那个,您不是,您不是喜欢爷吗?”
“年轻不懂事,不识得情爱本来面貌,你便当作玩笑罢。”桑意道,“我不喜欢爷了,回头你也跟他说,不必再拘束你,我是不会把他心尖尖上的人抢走的——我找到我想陪伴一生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