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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两个容貌相似的美人以这样暧昧的姿势相拥, 楚宴被燕离压在了案几上。檀木桌上的笔筒和宣纸散落了一地,两人贴得很近,因为被强吻,楚宴的脸上浮现淡淡红晕。
满头的青丝顺着案几迤逦而下,有的掉落在半空,有的沾染墨汁,映着他被吻红的嘴唇,让人看得愣神。
这样的画面原该是美的,看在纪止云眼中,却让他觉得刺激至极。
“你们……”
被纪止云撞了个正着,饶是燕离也没能想到。可燕离却分毫不惧,依旧搂着楚宴的腰。
这般示威似的动作, 只让纪止云觉得荒谬可笑。
他听说楚宴病了三四天,害怕是楚宴余毒未消,每次想过来探望楚宴,都被燕王以各种理由拒绝。
如今好不容易以送贺礼的借口入宫, 还偷偷溜到此处, 就是想确认一下楚宴现在身体如何。
却没想到, 自己一过来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纪止云心痛之后又涌起一股深深的愤怒,那是被人背叛的滋味,他甚至不知道该对谁愤怒。
一个是燕离,一个是楚宴。
偏偏是这两个人抱在一起亲吻!
“为什么?”
楚宴淡漠的勾起唇角:“什么为什么?就如先生所看到的那样。”
纪止云动了动嘴唇, 眼神里藏着悲痛:“你不是说喜爱燕王么?为什么又和燕离这样?”
楚宴自嘲的看向了他:“我就是这样一个水性杨花之人, 见一个, 勾引一个。那些话你也信?”
纪止云气都不顺了,也不知这愤怒到底是对谁。他极度不悦:“燕离,你听到了吗?他这样只是想利用你来气我!”
楚宴低垂着眼眸,用极冷的声音说:“是又怎么样?我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就是在勾引、利用燕离。你为他心疼了?”
“我……!”纪止云说不出口。
他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了人,想要向楚宴忏悔。楚宴变成这个样子,不是他的原因是谁的原因?
纪止云痛苦的说:“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霖儿。”
“折磨自己?”楚宴古怪的笑了起来,眼底满是轻蔑,还夹杂着丝丝的黑暗,“我恰恰乐在其中,从未觉得有这么快活过。你别告诉我……你现在后悔了,在心疼我?”
他的确后悔了,又十分心疼楚宴,纪止云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被哽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这样的人也配先生的心疼?”楚宴的声音很冷,分明只是平淡无奇的说出了这句话,却让在场的两人都尝到了心疼的滋味。
燕离更加搂紧了楚宴,眼底满是自责。今天被纪止云看到,绝非他故意为之。
楚宴回过头来,竟看见燕离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藏着愧疚,还有些微怔。
他所知的燕离,向来任性,从不会这般看人。
燕离痛苦的低声道:“不是我,我没有算计纪止云过来看到这些。”
楚宴主动的勾住了燕离,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了,求你帮我。”
这个姿势,在外人看来就像是楚宴主动勾引燕离,轻咬着他的耳垂一样。不知是谁发出了抽气声,喉咙也滚动了两下。纪止云看到他身边这个小太监,用充满黑暗的声线问:“这么好看?”
他立马回过了神,扑通跪了下去,身体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好看,怎么不好看?
这幅画面甚至美得终身难忘。
他很少能看到公子这样主动的搂紧谁,脸上带着勾引人的浅笑,那笑容里还有一丝色/气。
楚宴靠近燕离说了一些话,旁人自然听不到。
见燕离没有反应,楚宴咬着唇说了第二次:“求你,别松开。”
“求?你竟求我?”
“对。”
燕离的心情复杂至极:“我本来也不想松开。”
楚宴眼中闪过感谢,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燕离挑衅似的看向了纪止云,手不规矩的撩起楚宴的一丝墨发,轻轻一嗅:“我便受他利用,甘愿把真心捧给他。你说的那些……我早就知道。”
这话暧昧缱绻,燕离痴情的看着他,完全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楚宴来不及细想里面的情意,纪止云便走了过来,拽住他的手腕,想从燕离怀里把他拉过来。
纪止云赤红着眼,显然已经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别碰他。”
楚宴差点跌到纪止云怀中,被这么一摇晃,他脑子冒金星,脸色也苍白了起来。
“他在难受,放开他。”燕离的语气满是强势。
纪止云却不听这些,满脑子都是被这两个人背叛的痛心。
燕离见他不放,也恼怒了起来,在纪止云面前第一次发了火:“他整整睡了三天,被各种汤药灌了三天,如今好不容易能起身了,又要因为你推了他而头晕?”
纪止云听了此话,下意识的放开了楚宴。
楚宴捂着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上满是痛苦,很快就咳出了一口血。
燕离脸色一变:“叶霖??”
楚宴几乎要晕厥,雪白的手指沾染了鲜血,那些血慢慢从手心溢出来,随后落到衣衫上。那些流下来的鲜血就犹如绽开的红梅,低落到地板上,格外鲜艳刺眼。
“霖儿!”纪止云呼吸都颤抖起来了,想要过去看看楚宴到底怎么了。
燕离则冷冷抱起楚宴,一步步走到床上:“止云,你别再来见他了。”
“……你说什么?”
“你见一次他,他的病就严重一分。情字伤人,你伤得他最深!”
纪止云僵硬了身体,似乎还想同楚宴说说话。
而终于喘过气的楚宴却露出一个惨笑:“先生,你走吧。”
纪止云心痛到极点,他终于知道了当初楚宴的心情是什么了。
他越来越深陷,而对方却总是轻描淡写。
无论做什么,都换不来对方一个回眸,一个正眼。
仿佛走马灯似的,以前楚宴做的事情全都浮现在脑海之中——
“先生,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今日学了一首诗,以后还想学画画,想单独为先生画一幅,整日摆在我的床前!”
“……先生,你说我为何如此喜欢你?喜欢到,就算你这样待我,我也还是死性不改?”
那些话,还历历在耳。纪止云走出了这里,身影慢慢没入雪中。
纪止云看着漫天的雪花,飘在自己的身上,一步步走得十分沉重。
燕离为何会见到楚宴,还和楚宴有着亲密的关系?
还不是他自己亲手造成。
偏是这两个人在一起,他喜欢过的人,和喜欢他的人在一起了?
万般滋味在心头,纪止云身体摇晃了两下,嘴里尝到了腥甜。
他回过神来,也看到手上的鲜血。
怒还是悲?
“为什么……偏偏是你们?”
纪止云走到行宫外,下人见他头上全是白雪,连忙拿着伞走了过去:“这么大的雪,大人怎么也不打打伞?”
纪止云呆呆的看着那把伞,恍惚之间想起了当年他跪在母亲坟前,也有一个人为他递来了温暖。
纪止云痛哭了起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经泪流满面。
“不是我不打伞,而是那个肯为我打伞的人,已经被我给弄丢了。”
—
燕王生辰越发临近,楚宴的身体却是一日比一日更差。
纪止云知道了这个消息,总算为他寻来了名医。
这位名医叫做史松,已经有五十岁高龄。他脾气古怪,向来只救治看得顺眼的人,纪止云能请得到他,也是因为之前纪家曾对他有恩。
纪止云求了史松许久,他才面前应允下来。
“我正巧云游到天旭城,就听说你这档子麻烦事。”
“史医师向来云游四海,悬壶济世,止云能请到史医师,也是止云的幸运。”
史松眉头却不见松开:“话别说得太早,我没见过病人,只依稀听你说他余毒未清,若我也治不了……”
纪止云染上慌乱:“治得了!”
看到史松那疑惑的目光,纪止云又连忙解释了一下,“我是说信史医师的医术。”
史松笑了起来:“怎的三年未见,我觉得你变了许多?”
“……变了?”
“嗯,你这小子,以前谁读得出你的情绪啊?总是笑着。现在倒完全明白你的心思了,你让我救治的人,是你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
纪止云眼底透出苦涩:“是。”
史松还觉得奇怪,到底是谁能让纪止云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之前不是一直对燕离一往情深么?我早就警告过你,他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还总不听我的。”
“史医师,以前我总自欺欺人,若不是我喜欢燕离,早就该看清楚他的真面目,没想到还被骗了这么多年。”纪止云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他下意识的把燕离当做初初相见时的样子,不愿意想他后来做的那些事。
所以,才会一再包容。
史松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可见纪止云这样失魂落魄,也只能摇了摇头。
当初劝了纪止云不听,现在才知道后悔?
“走吧,早些去行宫,若真如你说的那样,一刻也不能耽搁。”
“好。”
纪止云带着史松去了行宫那边,他先是带着史松直接去找了燕王,总不能直接带个大活人去楚宴寝殿的。
燕王坐在正殿之上,一身绣着华云的玄衣,显得他的气质高贵又冷峻。脸上的剑眉微微皱起,彰显着主人极度沉郁的心情。
当燕王见到纪止云的那一霎那,语气忽而变冷:“你怎么来了?”
纪止云朝燕王行了一个拱手礼:“听说公子病重,我为公子寻来了一个名医。”
“哦?”
燕王望向了那边,只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年岁在他身上沉淀,徒留一种睿智儒雅的气质。原以为是纪止云为了见楚宴的借口,在看到史松之后,燕王心头已信了七分。
“史松参见燕王。”
燕王身边的淮月一听史松的名字,顿时睁大了眼:“王上,史医师的医术极好!一生悬壶济世,百姓之中也负有盛名!若公子得他医治,兴许真的能有转机!”
燕王开始还态度冷漠,一听淮月这样说,便朝史松说:“史医师请起,寡人眼拙,竟不知史医师医术如此好。”
史松也不敢倨傲:“能不能治,还是得看了公子再说。”
燕王不疑有他,而是带着史松去了寝殿。
他希望楚宴可以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这名医虽然是纪止云给请来的,但只要有一丝转机,他不介意是谁请来的医师。
“史医师尽管医治,需要什么药物寡人无论花什么代价也会寻来!”
燕王说得铿锵有力,让史松忍不住微愣。
救治的人……不是止云喜欢的吗?
他怀着满满的疑惑,等到了寝殿中,闻到了一股香气。
那味道一点也不呛鼻,反倒十分好闻。四周都堆满了火炉,烧起了银丝炭。混合这些暖意,香气也逐渐变得暖起来。
那层层的幔帐之中,伸出来一个手臂。那段血色的肌肤上只留下黛青的血管,十分消瘦无力。
史松连忙走上去,为他诊治。
手下肌肤的触感软得不像话,史松甚至真的对幔帐里的人的长相起了几分好奇。
等他安心下来,仔细为楚宴诊治。
到最后饶是他也不由大吃了一惊:“行宫那些医师的医术绝不低……毒已经扩散到骨髓里了。”
“能治吗?”燕王脸色泛白。
“能。”
当史松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所有人都露出了欣喜。
可没一会儿,史松便说出了更加残酷的事实:“只有一种办法能救他,那就是刮骨,受尽万般折磨才可治。”
“刮骨……?”燕王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
史松点了下头:“刮骨过程之中有极大的风险,他的毒已经蔓延到全身。受这样的折磨也只不过能换回几天的寿命……这样你们还要治吗?”
“治!”
“不治。”
两个相反的答案,出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
燕王发狠似的看了纪止云一眼:“不治、寡人说不治就不治。”
“可王上就这么忍心让霖儿去死?”
燕王嗓子发哑,眼眶也变得赤红,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叶霖怕疼,自从到了行宫他总是在喊疼。一个那么怕疼的人,如何忍得了刮骨?倘若寡人能代替他刮骨,寡人愿意来换!可纵然寡人再怎么祈求,寡人也代替不了他疼。”
纪止云仍旧执拗,坚定的喊了一声:“王上三思!”
燕王几步走前揪起纪止云的衣领,同他对持起来:“你就为了你那小小的愧疚,要让他受这些苦?你不过是想让自己安心罢了,真是个小人!”
纪止云丝毫不惧,抿着唇:“叶霖他想活,拖一天是一天,为何不治?”
燕王眼底暗芒流转,生生的忍住了自己的杀意。
而那边床上,楚宴又开始疼了,这次更加严重,甚至因为疼痛身体都抽搐了起来。
燕王冷哼了一声,将纪止云甩开,走到床边把楚宴抱在怀里:“安儿,还疼吗?”
那是燕王给他取的字,他希望他安好,所以才这么叫。
楚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静静伏在燕王怀中。
“再叫一次?”
“安儿。”
楚宴露出一个笑容,可笑着笑着,这笑容就因为疼痛而扭曲:“好疼……”
燕王心痛如绞,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楚宴安好,可若是他活在世上就是遭罪,那他宁愿不治。
他无法给他一个幸福的活,宁愿给他一个安稳的死。
“敢问史医师,可有止疼的方子?”
“有……”看到这些,史松也是唏嘘。
燕王已经下了决定,纵然痛到极致,也朝史松说:“请史医师为他开止疼的方子。”
史松也只得遵从,给楚宴开了方子——一副是药房,一副是香。
寝殿内升起了缭绕的药香,闻到那些味道以后,楚宴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
楚宴虚弱的看向了燕王:“我方才……似乎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到了桃花林,梦到我活过了这个冬天,桃花开遍。我和你一起回了桃花林,那是我母亲安葬的地方……”他说着说着竟自己笑了起来。
这笑容宁静美好,时光仿佛凝结在他身边,静谧而悠长。
燕王抓着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寡人不忍心你受那些痛苦,你会怪寡人吗?”
“说什么傻话?”楚宴鼻尖酸涩,没能握紧他的手,而是从他的手心逃开。
——他原以为报复了纪止云就行了,没想到他竟然有一天会这样强烈的祈求着想活。
燕王搂紧了楚宴,在他耳边发出痛苦的低吟。
感受到肩膀的湿润,楚宴微怔。
燕王……哭了?
他的心里也密密麻麻的疼痛了起来,眼眶强忍着泪水:“我隐约间听见了,我这么怕疼,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刮骨?”
听他这么说,燕王将他更加搂紧了一些。
史松原以为过来会看到纪止云的心上人,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一对有情人生离死别的画面,他仿佛也因为这幅画面而感到了悲凉。
“你们走吧,不治了。”
“……诺。”
燕王下了命令,史松和纪止云只能先离开。
史松一路上心情沉重,他见到燕王如宝贝一般抱着楚宴,久久都不放开他。
而其中燕王始终紧拧这眉,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在他耳畔低声轻语。
他活了大半辈子,大多数人都跟纪止云一样,再苦再难都要求治疗,很少有燕王这样的人。
等走到宫外,纪止云似乎还不甘心:“为何方法摆在眼前也不治?史医师,求你帮我救他,我不能亲眼看着他去死!”
史松沉重的说:“也许送他去死,远比让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疼痛里要来得幸福。止云,若你真的为那孩子考虑,就……送他去死吧。”
送他去死,最后几个字史松说得格外艰难。
纪止云自嘲了笑了起来:“……我做不到,我已经送他去死过一次了,如何还能来第二次?”
史松似乎还想劝他,可纪止云铁着心:“我得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