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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八百昼 塑料袋簌簌了两声, 他掰下一根香蕉, 凑上前, “哥, 吃香蕉不?”
李道视线挪了挪, 微挺身:“来根。”
小伍一笑, 连忙双手奉上, 就差没剥开外皮, 喂进他嘴里。
李道调直椅背,接过来, 三两口就解决掉。
“还要不?”
李道摇头。
小伍鼓了满嘴,“老纪, 你来不来一根?”
纪刚也摇头,转而问李道:“这儿离卜远还有多远?”
“不近。”他说:“赶夜路?”
不知何时,云絮越发密集,吞噬了残阳,天色也变得青黑、乌沉。
纪刚抬头看了看天:“估计有场雨。”
“那就找地方落脚。”李道朝前抬抬下巴:“沿着路开,看见岔口拐下去,再走十几公里有个镇子,先住一晚, 明天早起返回来。”
纪刚点了点头,不再多语。
道路渐走渐荒凉, 偶尔看见三两户人家, 破败简陋, 都在视线最远处。
一刻钟过去, 果然见公路前方出现一个岔口,坑洼不平的土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矮坡后面。
“这个口儿?”
李道:“嗯。”
纪刚鸣了声喇叭,提醒后面的车子跟紧,他拐了把方向盘,开上土路。
后座猛然一晃,小伍屁股颠起来,正玩儿着一半游戏,手机脱手掉进前面座椅的缝隙里。
“完,死透。”他费半天劲才把手机弄出来,拍了把大腿:“我说老纪,你开车能不能稳当点儿?”
纪刚从后视镜中扫他一眼,没搭理。
这条路不是一般崎岖难走,路面狭窄,坑洼遍布,土坡大起大落,随处散着碎石和干燥的牲口粪便。
车轮碾过的地方扬起层层尘土,眼前好似蒙着污浊的雾障。
颠簸不停,车身左右摇晃,内视镜上的挂饰也跟着不规则摆动。
纪刚侧头看了眼李道,欲言又止。
李道睨他:“怎么?”
纪刚顿几秒,“顾津……”他清清嗓,转而说:“这路也太颠腾了,硌得屁股生疼。”
李道顺着话问:“岁数大了,身子骨不行?”
纪刚摇头笑了笑:“我倒没什么,坐前面还好些,就怕……”
李道看过去,纪刚止住话。
他抬起手指蹭了蹭眉心,也不拐弯抹角了:“小姑娘挺委屈,给点儿教训就完了,这破路在后备箱里窝着也够她受的,估计能长记性。”
后面幽灵一样伸来个脑袋,阴恻恻地应和:“老纪说得对。”
李道激灵一下坐起身,后颈汗毛直立:“要不你跟她换?”
“别别,我坐这儿挺好的。”小伍赶紧摆手。
李道抹了把后脖子,转头指着他:“再从老子背后说话试试?”
“哥,我错了。”他讪笑。
李道坐回去,挺起腰摸了摸屁股口袋,却什么也没摸到。
纪刚目视前方,尽量挑着稍微平坦的地方走,又说:“那小身板儿,折腾出什么毛病,还得费工夫看病,耽误时间。”
李道没搭茬,斜眼扫了扫仪表盘:“前面有个加油站,停下加点儿油。”
纪刚瞧一眼还剩大半的燃油表,便知他听进话了。
不出所料,又在颠荡路段行进一刻钟,左侧出现一个小型加油站。这处统共就两台加油机,上面拿黑色遮阳蓬罩着,不远处有个小卖部,旁边停靠几辆黄色面包车。
他们的车刚开进去,就有老乡从里面小跑着迎出来。
“加油吗?”
纪刚下车:“加满。”
这一路连起来也有一小时,几个男人散了散烟,站旁边抻筋骨。
李道拍拍纪刚:“一会儿换我开。”说完进了小卖部。
这小卖部里商品就那么几样,面包方便面矿泉水占去一半货架,全为迎合路上人的需要。
李道从柜台拿两条口香糖,又给他们买几盒利群:“多少钱?”
“八十。”
李道在屁股口袋摸出一张红票,“别找了。”他拆着口香糖,顿片刻:“有没有口罩?”
老板问:“男的戴还是女的戴?”
李道看他:“女的。”
老板弓身去下面柜子翻找,东西太杂,弄出不小动静。
“这墙上还是老样子?”李道斜靠着柜台,看向对面墙壁,上面贴着几张寻人启事,盖住下头一层层残缺纸张,经年累月,纸张发黄变干,翘起的边角足有一毫米厚。
老板蓦地抬起头来,半大不大的眼睛眨巴两下,上下打量他:“这儿治安太差,又偏僻闭塞,竟是些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他搭话问:“看来常往这边儿跑?”
“一两次吧。”
“最近?”
“挺久了。”
老板“哦”一声,忘记翻找口罩,手指蹭了蹭嘴角的黑痣。他那黑痣足有半个小指甲盖大,微微凸起,很是醒目。
“往里走只有个三坡镇,百十来人……去那儿做生意?”
“不是。”
“来找人的?家里亲戚丢了?”
“没有。”
“那你是……?”
李道本能皱了皱眉,折回身,恰好与他目光对个正着。
老板笑笑,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因为来这儿的生面孔多半找人的,所以多嘴问一句,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道没有搭腔,看他几秒:“找着没有?”
“有有,还剩最后一个。”他站起来:“呦,是个儿童的。”
李道从他脸上收回视线,看那口罩——粉红色,灰格子,一侧画只傻兔子,另一侧两个彩蘑菇。
拆开来比了比,还没有他手大。
李道哼笑:“就这个吧。”
他拿上东西走人,两辆车先后开出加油站,没多久,又在路边停住。
这地方荒僻,半个人影也无。
李道从驾驶位走下来,打开后备箱。
里面的姑娘还是进去时的姿势,双腿蜷向胸口,两手绑在身后,凌乱发丝铺了满脸,有几根吃进嘴角。
李道撑着车身,看她几秒:“睡着了?”
顾津动了动,略转头,天色十分阴沉,他背着光,剪影像一座高大的山,看不清表情。
几滴雨落在她脸上:“……没睡。”顾津声音微哑,外面的空气涌进来,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李道沉眸看她:“还跑不跑?”
顾津缓缓摇头,只怪自己太不争气,心里那股委屈的情绪再次涌上来,几番控制,到底眼窝一热,又模糊了视线。
李道问:“以后听话?”
顾津抿抿嘴,乖巧地点了点头:“听话。”
她抬起眼,不经意看向他,水洗过的瞳仁黑珍珠般通透明亮,轻眨了下眼,眼中含那一汪水便顺着眼角越过鼻梁,默默滑落下去。
她没发出半点声音,只轻吸了下鼻子,眼泪反而越来越多。仅存一缕日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睫毛湿淋淋,鼻尖通红。
李道心中猛地一抽,但这感觉只一瞬便消失无踪,不知缘由。
他舔了舔嘴皮儿,笑道:“呦,还哭了?”
顾津咬紧下唇。
“行了。”李道勾勾鼻梁,声音不自觉降下两度:“这不放你出来?”
听他这样说,顾津没控制住呜咽几声,抿着嘴,皱巴着脸儿,哭声细细小小,跟只猫崽子似的。
只要不触犯他底线,李道一般时候比较知情识趣儿,现在见她这副可怜相,心中的气也彻底消散。
李道好笑:“哭两嗓子意思意思得了。”他弓腰将她捞坐起来,解她身后的皮带,说着风凉话:“早这么听话也受不了这份儿罪。”
顾津脑袋朝下,胸口垫着车沿,经他一通折腾,胃部不断抽搐,一路来竭力压制的不适感翻涌而至。
顾津干呕两声,没等李道反应,突然压下身体,哇一声吐出来,污秽物尽数落在他脚上。
所幸她一天没怎么进食,呕出的基本是酸水和胃液。
李道愣一遭,脸都绿了。
他立即回头,想叫顾维过来善后,却见那孙子本欲往这边迈步,在对上他目光时立即停住,竟看好戏地挑挑眉,折身一屁股坐回车子里。
李道隔空点点他,只想揍人。
他绷紧了表情抖抖脚,再回头面对顾津,又有些气不顺:“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在里面待着吧。”
“……不要。”一时情急,顾津竟抓住他小臂。
女孩儿的手温温凉凉,触感很是细腻。
李道垂眸,去看那手——指节纤长,莹白剔透,如雨后刚冒头的笋芽尖儿,覆在他麦色肌肤上,别样的视觉效果。
顾津察觉那道目光,连忙拿开:“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又呕两声,可惜胃里已经没有东西。
李道躲出老远,绕到另一头取了水,扭开盖子直接按到她嘴边:“漱口。”
顾津依言。
“再漱。”
她就着他的手,听话地又喝一口。
“还要我伺候?”李道说话听不出情绪:“自己拿着。”
顾津接过来。
“嘴角上。”他站远几步,点点自己相应位置。
顾津慢半拍,“哦。”她掬了点儿水,低头清洗嘴周。
李道看着她,那一套动作慢慢悠悠,柔弱无力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摧残,跟打蔫儿的花骨朵似的。
他把剩下的水拿过来,浇到鞋子上,问:“自己能出来?”
顾津点头,无奈浑身力气已耗去大半,强撑着身体,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李道冷眼旁观,没多少耐心,不得已捏着她腋下将人提出来。
一通折腾,终于再次启程,行了十几分钟,前面的路才稍微平坦。
两旁路灯稀疏,十几米才立一盏;零落人家,只见三两处炊烟。
李道开车又急又猛,一手操着方向盘,另一手搭在腿间,踩死油门,在暗淡无人的土路上飞速行驶。
顾津歪头靠在玻璃上,雨丝密集一些,斜着拍打车窗,模糊了视野。
小伍觉得顾津温柔又漂亮,忍不住来搭话:“姐,吃香蕉不?”
顾津缓慢转头,略略打量眼前的男孩子:“谢谢,不吃了。”
“挺甜的。”
她说:“胃里不是很舒服。”
小伍卖力推销:“你刚吐完,垫点儿东西就好了。”
顾津笑笑,自嘲地说:“还是算了,如果吐在车上,估计又要去后备箱了。”
她说完这话抬眼去看内视镜,恰巧对上李道的目光。他也在看她。
顾津抿了下嘴,匆忙逃开。
小伍觉得这人有意思,样子柔弱,有时候说话却挺给劲。
他介绍说:“我叫伍明喆,他们都叫我小伍。”
“顾津。”
“津姐。”他露出白白的牙齿,往她那边凑了凑,自来熟道:“津姐你别怕,相处久了你就知道,其实我们都是好人。”
他刚说完,李道和纪刚对看一眼,都没忍住,阴阳怪气地笑出声。
小伍操碎了心:“哥,正常点儿笑呗,别吓唬我津姐。”
“成你津姐了?”
小伍嘿嘿笑,挠头说:“咱们是好人,我说的对不?”
“对。”李道懒洋洋,眼睛又往内视镜里扫:“好人一生平安。”
一路飞驰,车子最后在路边停靠。
纪刚下去找住处,其他人都在车里等候。
李道嘴里嚼着口香糖,手中把玩儿着什么。
后面两人还叽叽咕咕说闲话,他降下车窗,抬眉观察周围环境。
三坡镇他只来过两次,以前跑运输时,出门早能直接赶到卜远,否则中途就要拐到三坡镇投宿,转天再返回大路。
多年没来,这里还是老样子。
他收回视线,看向手指挂的东西,扔到后面:“带上再下车。”
顾津接过,展开是个口罩。
李道盯着内视镜,见她微抿嘴,垂头看了会儿,随后慢腾腾挂到耳朵上。
那儿童口罩带在她脸上不大不小,竟将口鼻完全遮住。
李道收回目光,低下头来,莫名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脚步不停:“路上说。”
几人微微一愣,倒也立即掐灭烟,各自上车。
两辆车相继离开此地,又往三坡镇的方向开。
这回换纪刚驾车,他察觉出什么,问:“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
他这样答,纪刚便没有继续问。
李道手肘撑着窗框,拇指在唇边磨蹭一阵:“换个住处吧,疏通道路需要时间,估计还得住一晚。”
纪刚:“行。”
车里一时安静,没多会儿,后座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李道这才想起顾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外面裹着伍明喆的卫衣,嘴唇冻得有些苍白,小脸仍然很脏。
他不由回忆起那枚胎记,稍微敛了敛神色。
小伍忽然凑过来,抱住纪刚身后的椅背:“老纪,还有烟吗?”
纪刚腾出一只手摸口袋:“没了。你不是刚抽过?”
“不是我要,津姐想抽。”
李道闻言轻挑眉梢。
顾津轻嘶了口气,拽拽小伍衣角。
她其实烟瘾不太大,平时也就瞎抽着玩儿,刚才看那几人在车外吞吐云雾,一时心痒,就想问小伍有没有,哪想他会直接向纪刚讨要。
小伍一挥手:“没事儿,你怕啥。”又拍了把老纪:“再找找。”
“真没了。”
李道指头蹭蹭眉心,要笑不笑:“我这儿有。”
他取下耳上别那根香烟,回手扔到她腿上:“别人给的,你抽吧。”
顾津抿抿嘴,垂眸看了眼那根烟,小声说:“谢谢。”
“要火儿吗?”
顾津赶紧摇头。再怎样,她也不好意思让三个男人看她自己抽。
李道后来没再关注她,和纪刚无关紧要聊闲天儿。
回来的路不再那么颠簸,纪刚显然是老手,避开坑洼,将车开得很稳当。
顾津轻摆着头,正昏昏欲睡。
只听耳边“嗒”一声轻响,醒了神儿,轻淡的烟草味儿钻入鼻。
小伍叼着烟:“哥你还有烟呢,怎么不早拿出来?”
李道把烟盒扔仪表台上:“你管我要了?”
“那我现在又没要。”他嘀咕。
“不抽给我。”
“抽抽抽。”小伍立即赔笑,转头看顾津:“津姐你醒了,刚才的烟呢?给你点上。”
顾津稍稍抬头,除了李道,小伍和纪刚嘴角都含着烟。她这才自在了些,将兜里那根烟取出来,轻咬着,凑近伍明喆手中的打火机。
降下车窗,丝丝水雾飘荡进来,不知何时,雨小了。
顾津手指扒着窗沿儿,整张脸都朝外,小口小口啜烟,猫儿一样悄无声息。
李道后脑勺轻抵着椅背,不多时,回过头。
顾津正魂游天外,下巴搭在手背上,边吸烟边看外面景物。
她吸烟的感觉和其他女人不同,好像只为吸烟而吸烟,低调又沉静,手上甚至没有那些个妖娆姿势,给人轻松自然的感觉。
李道目光移到她唇上,看她软唇微抿,含着他刚才含过的地方,烟瘾突然犯了,而且抓心挠肝极其难控。
李道转回头,降下车窗吹风。
“开快点儿。”
纪刚看他一眼,踩了脚油门。
风大了些,清冷空气渐渐盖过那股烟草味儿。
李道后脑勺抵着椅背,犹自望向窗外。
这时的他根本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载在这么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只是,心中有些异样,某个巧合让他觉得,这世界还真他妈挺小的。
纪刚这回找了间民宿,在条不起眼儿的街道上,给房主一些钱,便将整个西屋让给他们。
西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的稍大一些,有个通长土炕,睡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内间是一张双人床,反倒小了些。
澡棚搭在院子里,李道嫌女人洗澡麻烦,拎着毛巾和换洗衣服抢着先去了。
磨磨蹭蹭,顾津和苏颖竟等到最后一轮。
这镇子基本都用太阳能,水温勉强说得过去,草草洗了,便换上干净衣服出来。
细雨蒙蒙,无事可做。
她们进屋时,炕上那几人已经开起牌局,嘴里各叼着烟,毫无形象,闹嚷不断。唯独一人歪靠墙头,眼睛睨着电视,没有参与进去。
李道盯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屏幕上。
说起来这屋子有些年代感,笨重的黄色写字台,掉漆的暖水瓶,四四方方的老式电视机,墙上甚至糊着旧报纸和胖娃娃年画。
顾津突然有种错觉,看着满屋子粗糙男人,像掉进乌烟瘴气的土匪窝子。
这感觉让她心中失落又绝望,鼻子一酸,转头走进里屋,一头扎在床上。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窗外天色暗沉。
其他人已吃过晚饭,给她留了一份在土灶的大锅里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