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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沈羲遥每日眉头紧皱,国库虽有存粮,却无法同时满足各方需求。同时,大水之后的疫情也令人必须做好准备。
每日我都会看到他在养心殿与大臣商议解决之道,该做什么,该派谁去,该如何尽快有效的解决。
每每此时,我都安静地坐在那道厚重的帷幔之后,听他的治国方略,领教他的天资才智,也感同身受他的忧虑。那把龙椅,坐起来并不如众人所想的舒适自在。
在其位,谋其事。皇帝也不好做。
国事危急,沈羲遥没有翻牌子的兴致。这样一来,我便日夜陪在他身边了。
几乎每晚我都会听到他无意间沉重的叹息,看到他难掩的疲惫神色。每晚他都会批阅奏章到深夜,时常趴在桌上睡着。一个时辰不到又会醒来继续看奏折,敲定最合适的人选,确定所需的钱粮。慢慢地,随着军情加紧、灾情加重,他开始彻夜不眠,孤灯长伴,为了给前方制定最快最有效的解决之道。
这样的情况下,对我的看管放松了些。除了素心可以在清晨及傍晚陪我在御花园偏僻处散散步外,那把锁住我的金锁也只是象征性地挂在了门上。于是,我也终于可以想办法去做一些事。
政策颁布下去,河间鼓励百姓打井,打一口朝廷奖赏二十两,免之后三年徭役赋税。
陇中修建堤坝,将大水分流开去,组织百姓重建家园,又派了医官及时控制疫情。
西北禁止粮商哄抬粮价,否则没收财产,同时朝廷以高出民间的价格收购粮草再低价卖给民众。
同时,各处都分发了可供一时之需的钱粮物品下去先解燃眉之急。
但是天灾人难定。那些良策一道道施行下去却所收甚微。沈羲遥紧皱的眉头没有一天能舒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我只能宽慰他,再好的药也不能一剂到位,总要一些时间。更何况应对战事灾情,光是送粮传令就需要时间,更何况实施。但我相信,也请他相信,再过段日子一定会出成效来。
这期间,沈羲遥去了几趟蓬岛瑶台。我想他是要笼络凌家做一些绸缪。因为需要凌家的时候到了。
大水过后,疫情由于控制的及时,未大面积爆发。
河间百姓打井收到成效,还来得及种一茬庄稼,能解了过冬的粮食问题。
而羲赫也终于收复了靖城,虽然艰难,但还是胜了。
可就在刚刚能松懈一点时,战场那边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派去支援前方的二十万石粮草在郝连山处被敌军截走,而国库中的存粮因调给灾区,短时间无法凑齐二十万石。
可战事已到最激烈的时刻,粮食不到,军心不稳,体力不沛,羲赫好不容易收复的靖城难免再落敌手。
沈羲遥每日眉头深锁,常常独自踱步在养心殿中,那“咄咄”的声音一下下敲在我心上。
终有一日,午膳时沈羲遥举起了银箸,又搁了下。
我夹了块清蒸鲈鱼放在他盘中,他摇摇头:“朕一想到前方将士们挨饿作战,灾区的百姓等着粮食度过危机,还如何能下咽?”
我看着桌上仅有的四道菜,三道都是清淡的素食,心间思虑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皇上,国库里虽是没有几十万石粮食,可大羲还是有的。”
三日后,我正在窗下绘一张傲立群芳,工笔绘出的一大朵正红色重瓣童子面一枝独秀,傲立于群芳之上,其他花色只用了粉、黄、白、玫红,突出那正红的艳丽无双来。
素心站在一边为我研磨一边笑道:“娘子的画真好,比宫中画师还好呢。”她歪了头:“我看宫里的画大多有诗来配,娘子不如请皇上提一句?”
我没有说话,径自取过一支细羊毫,在一侧写上“似有浓妆出绛纱,行光一道映朝霞。”的诗句,那簪花小楷虽荒废了许久,但写起来却并不生疏。
细细吹干,我看着这张画满意地点点头,朝素心笑道:“你觉得如何?”
素心称赞道:“我虽不识字,但娘子这笔字却极好,看起来大气端庄。”
我不知为何这日心情十分好,便道:“若喜欢就送你了。”
素心满眼惊讶:“娘子说真的?”
我将画纸一推:“骗你做什么。你今后离宫了,得装裱一下才能放的久。”我叹一口气,兴致突然泄下来:“只是不知你何时才会离宫啊。”
素心微微低了头道:“素心不想这些,能在娘子身边伺候就是素心的福气了。”
我看着那朵童子面,花朵艳而不妖,柔而不弱,华而不俗,声音坚定如铁:“放心,你不会等太久。”
素心还未接话,只见张德海一脸喜气走进来,神色间颇恭敬。
“娘娘,”他一改往昔称呼,满面笑容道:“皇上有旨,请娘娘即刻随老奴上蓬岛瑶台。”
我浑身一颤,蓬岛瑶台,这四个字带给我内心无与伦比的震撼,沈羲遥要我上蓬岛瑶台,这预示着我终于朝着目标,迈到了最后一步。
当下却只带着平和笑容,仿佛张德海只是来通报沈羲遥要与我共进晚膳一般,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素心吃惊地看着我:“娘娘?蓬岛瑶台不是?”
我点点头:“素心,想来你马上就可以离宫了。”
蓬岛瑶台,沈羲遥曾花费重资修建的天宫,穷尽天下奇珍异宝,耗费能工巧匠无数心血,甚至因它的修葺一度被认为是奢靡之君。蓬岛瑶台建成之后,沈羲遥亲笔题诗:“名葩绰约草葳蕤,隐映仙家白玉墀。
天上画图悬日月,水中楼阁浸琉璃。
鹭拳净沼波翻雪,燕贺新巢栋有芝。
海外方蓬原宇内,祖龙鞭石竟奚为?”
在我入宫前一年,沈羲遥下令将其设为禁地,无皇帝手谕任何人不得上岛。为此,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这曾算作沈羲遥一世英名中的一个败笔。
但是,当风华绝代的凌相之女入宫为后,享尽帝王万千宠爱,之后皇帝将其赐给孕中的皇后,又被世人看作是帝后恩爱,龙凤呈祥的标志。不再被认为是奢靡之举,反倒被人津津乐道。
之后,凌相病逝,皇后在悲痛中小产重病,遂长居蓬岛瑶台静养,因太后与御医的嘱咐,皇帝无法踏足蓬岛瑶台,一下便是两年。蓬岛瑶台,在世人眼中又变成了皇帝的伤心之地。
这座岛上仙宫,是一个奇迹,不仅仅是建筑的奇迹,也是一段奇迹般爱情的见证。
但事实上,蓬岛瑶台留给我的,除了最初的幸福恩爱之外,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苦痛回忆。而那份幸福恩爱,也是建立在我对羲赫的愧疚,对家族的责任之上的。
那是记载了我的欢喜和眼泪的地方,是见证了我平生重要时刻的地方,是我永生都难以忘怀的地方,也是我重归后位最关键的地方。
坐在船上,只有张德海一人摇橹,我将目光望向远方浩淼的水面,此时时值正午,剧烈的阳光令人眼睛都难睁开,无法直视前方。我揉一揉被日头晃花的眼,当手放下时又再次见到了那座岛屿,一直克制住的平和心境终被打破,心跳得厉害,使我不由就捂上了胸口。
灿若白玉的台阶依水而建,金碧辉煌的宫阙凭水而立,如梦如幻,宛如仙境。
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之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晨,与沈羲遥在烟波亭无意相遇,随后被他带来了这里。
我想起他对我庄重地说:“我将这里送给你。”
那次,他没有用“朕”字和“赐”字,可口气却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哪怕面对仙子,也带了不容其违抗和置疑,这是与生俱来的皇者风范。
“你是天上的仙子,这蓬岛遥台就该你所有。”
“我不管你是凡人也好天仙也罢,既然你又被我遇到,这次,我就不会让你再离开。”
“天宫的仙子,怎能向凡间之人行礼?”
闭上眼,往昔种种一一浮现在眼前,仿佛昨日才刚刚发生,之后一切都是我的梦。等一下,当我的双脚踏上那汉白玉的台阶时,沈羲遥还会如当年那般,一袭白衣胜雪,站在台阶尽头,向我伸出手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是否是就不会发生之后种种?
“娘娘,到了。”张德海将船停在埠头,回身对我笑道。他的笑容柔和,好似三月暖阳一般。那笑容里,没有大内总管对皇后的恭敬谦卑,反是长者对小一辈的关切,是看到小辈心愿得偿的满足,以及欣慰。
我颇感动。我知道,自我回宫后,他不时有意无意在沈羲遥面前提及我的好处。哪怕,我从未拜托过他,当年也未给过他什么好处。
我站直了身子,朝他微微施礼:“张总管,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