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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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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书房正在上演天雷勾地火一般的局面, 此刻的寿康宫却是一片欢喜安详的气氛。十月初三,九儿生了个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如今刚出了月子, 头一回抱进宫里来。

    皇太后难得正儿八经地戴上金边眼镜瞧了一回, 赞不绝口:“你和纳兰小子都是个俊的, 你们养的哥儿啊,差不了!”

    九儿穿着橘黄色蜀锦旗袍, 旗头正中绾着繁复的翡翠凤凰镶珠鸾掐丝缀雕步摇头钗, 耳朵上明晃晃的雨滴状翡翠坠子, 神采飞扬, 言笑晏晏,较之未嫁时的文弱内敛, 又是别样风采。

    一众宫人正围着小阿哥说吉祥话儿凑趣,哄得皇太后眉开眼笑,却忽然见永和宫的的小宫女坠儿慌慌张张地进来:“娘娘不好了!皇上拿刀要杀十四阿哥!”

    “什么什么?”绣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觑——皇家父子相残的典故听过不少, 可是当着群臣的面拿刀砍人的估计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偏偏皇太后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了,只听了个大概, 乐呵呵地问:“皇上赏了把刀给十四阿哥?”

    绣瑜一怔,哭笑不得地说:“是呀, 这孩子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臣妾去瞧瞧,一会儿再回来陪您说话儿。”

    皇太后不疑有他,又低头逗孩子去了。

    绣瑜先吃了片橘子冷静一下, 方扶着宫女的手出来。不是她大惊小怪, 而是康熙这个人, 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极其重视自己集君王、父亲、老师三位一体的威严性和正统性,一言一行都是非常讲究涵养的。

    通俗地说就是,英明神武的皇帝大人要面子,大多是借圣人之口说“养而不孝,与牛马何异乎”,而不会张口就骂“老子弄死你这个不孝的小畜生”。该罚的罚,该免职的免职,该削爵圈禁就削爵圈禁,绝对做不出动手打孩子这样有失体面风度的事。

    就是太子和大阿哥做了那些破事儿,康熙也没弹他们一指甲盖儿。儿砸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秀才一秒变泼妇啊?

    小桂子去打听消息,回来磕磕巴巴地说:“开始好像是为八爷求情,后头又提到十三爷太子爷的事,说什么唐宗汉武的。皇上就生了大气了,骂十四爷说,说……”

    竹月跺脚道:“快说呀,这个时候还拧巴起来了!”

    小桂子一缩头,悄悄打量琇瑜的脸色:“说十四爷是‘克母不孝的东西’……”

    绣瑜脸色陡然一变。

    小桂子飞快地说:“十四爷当场就说,皇上这样说叫他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不如赐酒一杯算了。皇上气坏了,就说‘好!那朕今天就如你所愿,学一学汉武帝,做个昏君庸父’,拔了佩剑就要砍十四爷。四爷和六爷一个挡剑,一个抱腿,好歹拦住了。”

    绣瑜心跳如擂鼓,额上垂下三条黑线,莫名想起前世《亮剑》中的一句经典台词:李云龙的二师在敌人窝里一通猛打,把二纵七纵的任务也抢了过去,现在他一个师在前头横冲直撞,后面两个纵队给他殿后扫尾……

    何谓强行加戏乎?大约如是。

    “最后皇上打了十四爷二十板子,送回阿哥所去了。”

    绣瑜这才松了口气,虽然听得晕晕乎乎,却也品出这后头的话都是父子两个赌气斗嘴呢。其实质约等于一个说“你敢骂我克母?宝宝不活了,现在就从窗台上跳下去”,一个抹不开面干脆说“你跳啊,不跳是小狗”。

    看似针锋相对,却没有真正的利益冲突。十四虽然差点创下数遍二十四史头一个被皇帝老子当众亲手杀掉的皇子的历史记录,但现在还好好躺在自己家里,而没被丢到宗人府之类的地方关禁闭,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

    小桂子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另外三爷当场揭出佟国维串联勾结上书房众人,力保八阿哥一事;万人书和妖人张明德一案,也被证实了,皇上就发了明旨说‘八阿哥胤禩为辛者库贱妃所出,理政多年寸功未立,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断不可立为太子’。”

    绣瑜悚然一惊,这话说得就很重了。比起骂十四的气话,再比起“七十二小吏上书”一事刚刚发作的时候,跟八阿哥摆事实讲道理的话;这番话已经从出身、功绩和人品三个方面,全方位否定了胤禩和平上位的可能性。金口玉言,连洗都没得洗。

    而且现代人尚且讲究骂人不带父母,更别说讲究礼法孝道的古代了。康熙这嘴的确是有点毒。

    果然对比产生幸福感,绣瑜稍微平复了心跳,反身回了永和宫,自有一番安排不提。

    一夜大雪,第二日清晨,康熙在乾清宫东暖阁的龙床上醒来,望着头上绣着日出云间山河叠嶂图的明黄帐子,静静出神。窗外天色仍旧漆黑,他明明精神疲倦到了极点,却始终无法入睡,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闭上眼睛,昨日十四那段话又浮现在脑子里。

    九阿哥说“不应牵连无辜妇孺”,被他打了一巴掌。他问十四可曾后悔,明明好心递个台阶,指望对方求饶告罪就罢了。这混小子,居然昂着头朗声说:“自古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酒后的疯话可以定罪,窗纸破洞一样可以定罪。疑心即罪,儿子自知冒犯了您,悔过求饶又有何用?唐太宗汉武帝都做过的事,只不过今天轮到我们家罢了。”

    他这话刚好戳中康熙两桩隐痛。

    因太子酒后那句“古今天下岂有三十年的皇太子”,父子俩几乎走到刀兵相见的地步。夜半梦醒,康熙何尝没有后悔过?他又何尝不知,老大跟太子不合,大阿哥所告太子半夜潜入烟波致爽殿偷窥一事未必是真。因此责怪胤祥,实在牵强。

    疑心即罪,这话说得一针见血。

    只是他大权在握了一辈子,英明神武的话听了一辈子,如今却当着群臣的面被一个黄口小儿暗讽指责。连唐太宗汉武帝听信谗言,误杀儿子的比方都打出来了,康熙一时激愤,却又无法反驳,气急败坏之下才骂他克母。

    此刻静想未免后悔,但是气又没全消,他闭眼沉默了半晌,突然问:“老四的手怎么样了?”

    当时他盛怒之下挥刀,也用了六七分力气。胤禛竟然空手接了这一下,可别落下毛病才好。

    近身伺候的梁九功闻言不由一怔。十四这翻惊天动地的折腾,搞得现在一众宫人、大臣、兄弟看他的目光都是带着异样的同情,仿佛在说“宗人府大牢已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结果皇上醒了之后,第一句话就问四爷。可是四爷是帮十四阿哥挡刀才受伤的,这可有点儿意味深长啊。难道这出史上最狗血宫廷大戏还能有反转?

    梁九功想通了这一点,忙打发个小太监去寻,半晌却是魏珠回来禀报道:“四贝勒今儿告病没来上朝。但是六爷来了,跟诸位臣工一同在太和殿外头等候。”

    寻常太监回话,肯定是皇帝点谁就叫谁,绝不会做“一个娘生的,是不是这个没来,那个也行”这种联想。梁九功暗瞥了魏珠一眼,突然明白对方背后主子是谁。

    康熙不置可否,起身穿了衣裳,坐了轿子往太和门方向来,借着朦胧的晨光,却见一个院判服色的人背着药箱被个小太监领着进了太和殿左侧庑房,突然问:“那是老六身边的小魏子?过去瞧瞧。”

    胤祚躺在炕上,刚让太医解了衣裳,露出腰间的大片乌青,就听人说皇上驾到。他惊得啊了一声,手上茶盏滑落,反泼了自己一身茶水。伤上加伤,他顿时惨叫,周围奴才跟着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康熙对着众人怒目而视。

    胤祚讪笑着抓抓脑袋:“儿子昨晚沐浴的时候一时脚滑,撞在了放衣裳的花梨架子上,嘿嘿,不妨事不妨事。啊啊啊——”

    他嘴上说着不碍事,然而“坚强不屈”“皮糙肉厚”这些形容词跟六阿哥从来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老太医瞥他一眼,拿着红花油往淤肿处一按,就激得他惨叫连连,只差像条咸鱼一样在炕上打滚儿了。

    康熙皱起眉头,突然想到昨儿他怒而拔刀的时候,有人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他盛怒之下也没看清是谁,就一脚踹了过去。此刻看到胤祚腰间的大片乌青,他不由身形一晃,张口就说:“德妃那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话说一半,他突然住了嘴,猛地想起,老十四冲动欠揍自讨苦吃也就罢了,可是昨儿老四也在他刀下伤得不轻,现在发现老六也为他所伤。

    一夕之间,德妃的三个儿子都被他折腾得伤的伤,病的病。如果再算上胤祥,永和宫的阿哥几乎全军覆没。老天啊,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些平常都是他的宝贝疙瘩,打落胎胞起就亲自选了保姆乳母、宫女太监捧着,生怕旁人作践了他们。怎么事到如今,他自个儿作践起来就干脆利落了呢?

    康熙一时心底微凉,忽又见胤祚拿眼睛瞄他,一副欲言犹止的模样。现在连最直率的六阿哥也有了不敢言之事,他不由一阵灰心,长叹道:“处英明之父子难啊!你也觉得老十四说得有理,觉得朕亏待了胤祥,为难了你们,跟唐太宗似的拎不清家务是吗?”

    “皇阿玛何出此言?”胤祚一脸惊讶,“那不过是十四弟说的气话罢了。唐太宗虽然英明一世,但是十几个儿子里,除了吴王李恪和高宗李治,都是只知道吃饭玩儿女人的家伙。您教子以严,是授人以渔,太宗怎能相提并论?只是……”

    康熙本能地觉得后面的话才是重点,沉声问:“只是什么?”

    胤祚笑道:“只是人皆有七情六欲。儿子也有差事不顺心情不佳,回家见了弘晨调皮,火上浇油恨不得痛扁一顿的时候。但是这个时候儿子一想,揍了这小子不要紧,到时候福晋哭起来烦心,额娘也要怪我严苛,四哥也得骂我‘不教而诛’,何苦闹得一家子上下不宁来着?这样一想,就冷静多了。”

    康熙一怔,觉得他这话看似直白粗俗,但是放在心里来回咀嚼几遍,倒越想越有滋味。

    皇权是至高无上的,又因为玄烨同学天煞孤星的命格,连母亲、妻子、兄弟这样稍微可以规劝约束一下的人也没有。因而他发脾气的时候,真的是天子一怒,逮谁咬谁。怀疑谁谁倒霉。理由罪名,那是什么?

    滋生腐败的除了贪欲,更有大权集于一身的制度。同样道理,隔阂渐生,父子反目,并非是因为康熙本人有多么残暴不仁,而是因为,他手里掌握着无可约束的权利。

    生死荣辱,一言以定。怎能叫阿哥们不战战兢兢、谋私自保呢?

    他刚刚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了一秒钟,一旁老太医却似乎很不满病人精力不集中的样子,手下略一用力,胤祚又开始杀猪一般翻滚哀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