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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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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与乔回国的那天,整个傅公馆从上到下都在忙活。

    府里两位中西大厨做饭还不够,管家特意从扬州大饭店请了一个大师傅来主做淮扬菜。虽然在上海住了多年,但傅家的人对本帮菜并无偏爱。傅与乔随母亲,对淮扬菜情有独钟;而傅老爷则是金陵菜的爱好者,府里聘请的中餐厨子主要负责傅老爷的口味。西餐厨子这次主要用来制作饭后甜点,不算冷饮一共是十六道甜品。

    杜加林住的那栋二层洋楼前两天又被几个老妈子重新打扫了一遍,就连留声机也换成了德国最新款。

    杜加林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怎么睡。月上柳梢头她就躺下了,直到三更明月下西楼她还醒着,直到天快亮了,她才睡了会儿,没一个钟点儿就被这张老床摇醒了。

    她觉得傅少奶奶能坚持到两年后遇难,而不是被床的栏杆掉下来压死已经算是幸运之极。按理说这床明明是卯榫结构,怎么会这么不结实。

    这张一百多岁的红木床,相比卧室里的其他西式家具算是个老寿星了,因此也格外的突兀,不过这种褪色的红与屋里的色调倒是一致。屋里的色调以墨绿和暗红为主,辅以暗金和漆黑色,这种色调搭配仿佛是从拉斐尔的画里复刻出来的。一个对文艺复兴时期感兴趣的人,想必对希腊文化接受得也很好。如果杜加林不是这种身份,他俩或许还聊得来。

    但傅少爷和傅少奶奶,犹如新地主和旧贵族,工人与资本家,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只是她不是傅少奶奶,没有那种人口众多的大宅子里滋生出来的精明,与傅与乔这样的商人斗智斗勇,怕是会死得很惨。她家里只两个人,每次和她奶奶斗争都处于被压制状态。她小时候为了吃糖踩着凳子伸手去够柜子上的糖盒,满怀希望地剥开糖纸,结果发现里面竟是土块。她实在算不上精明。

    想到这儿,杜加林摸了摸自己额头的痘,越来越大了。

    杜加林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趿着木底儿绣花拖鞋走到穿衣镜前,她身上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苹果绿府绸背心,胸脯鼓涨涨的,浸出汗来。当时女性睡觉时穿的衣服也要到达膝盖以下,上海大规模的妇女服装解放运动要到两年后才能开始。傅少奶奶没有见到,杜加林不知道见不见得到。

    这张脸,和她是一模不一样。单眼皮肿眼泡,眼睛狭长,眼尾略弯,嘴唇上薄下厚,据面相学说是□□旺盛的特征。可傅少奶奶清心寡欲守了五年活寡,没有一宗桃色绯闻,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面相的不可靠。她只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天,就让傅少奶奶的身体老了两岁,当时她在医院,脸色虽然苍白,但远没现下这么憔悴。

    额头冒痘,眼睛有红血丝,黑眼圈像是用墨晕染的,非常均匀且黑,用西蒙香蜜粉遮了好几层,也才遮了一半。

    化完妆又要换衣服,颠过来倒过去的换。傅少奶奶在二楼专弄了一个衣帽间。换了一个来小时,也不过换了一小半衣服。太隆重怕傅与乔轻视,太随便又怕傅与乔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总是没有十分满意的。

    换来换去,终于选定了一件水粉色的电光绸裙子,这裙子裙长及膝,袖子到手肘处聚拢,中间有一个同色系的缎带蝴蝶结收束腰身。有限的资料显示傅与乔不喜欢旧式女人,所以她特意换了西式打扮。因为只有一件裙子,也不会显得太过正式。

    正在杜加林觉得自己打扮停当的时候,五姨娘又风风火火地来了,高跟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蹬蹬蹬的声音。

    五姨娘一见到杜加林,便对她的衣着进行了批评。她认为杜加林穿衣的大方向就错了。她这种长相适合中式打扮,穿西洋衣服反倒失了特色。而且最重要的是傅与乔在国外见了那么多的外国女人,金发碧眼露胳膊袒膀子的也看腻了,回国来也是要换换新的口味,此刻他肯定最需要中国女人的含蓄美,怎么还能穿西式衣服呢?

    杜加林认为五姨娘的话不无道理,充分体现了辩证思维。她想到了《妇女杂志》里登的百褶装,衣橱里有一件簇新的苹果绿百褶裙,上袄下裙。五姨娘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种衣服二十年前就在有人穿,有什么新鲜,今天你得穿点儿不一样的。

    五姨娘又特地回了主楼,从她的衣橱里拿出一件夏天穿的单旗袍,也有人叫旗衫。1925年的旗袍大都不开叉,也不会过多体现女性的曲线,总体以宽松为主。但五姨娘这件白底莲叶的旗袍开叉开得比三十年代还要过分,直接开到腰上去了。

    “这衣服怎么穿啊?”杜加林看着这夸张的开叉,不由得问了一句。

    “你在里面套件衬裙不就得了。”

    在五姨娘的催促下,杜加林只好换上了这件府绸旗袍,旗袍外面罩着一层纱,并在里面套上了淡绿色的衬裙。

    衣服换了,妆容首饰自然也得换。五姨娘给杜加林盘了一个圆髻,用墨绿色的发网给罩上,又插了一个玉钗。红宝石耳环也换成了翡翠玉坠,珐琅金镯子变成了翠玉镯子。漆皮鞋变成了绣花布鞋,白底白花,花是一朵完整的栀子花,颜色很是素净,鞋子中间有两个镂空的银钱搭襻儿。

    五姨娘拉着杜加林去照镜子。镜子里的杜加林,确实比穿那件裙子时多了几分韵致。

    傅少奶奶的美是中式的,可惜傅与乔不是范柳原,他对这种美毫无兴致。

    杜加林虽然觉得傅与乔大概率对她这件衣服会皱眉,但是也不想再折腾了,因为再折腾也不能让傅与乔满意。一个盒子,里面的珠子不讨人喜欢,盒子再好看也于事无补。

    杜加林收拾停当准备和五姨娘下楼的时候,正遇上四个佣人进来,一人提着一大件硬木行李箱,杜加林虽然是个名牌盲,但也认识那是全套的路易威登。为首的那个小伙子跟她说,少爷已经回来了,现在去见老爷了。杜加林见佣人大汗淋漓的样子,便叫小翠从冰箱里拿了四玻璃瓶桔子汽水,又想到他们第一次见这种玩意儿,可能不知道怎么打开,于是亲自开了瓶塞,递给他们。

    以前她在家的时候,有电工或者水道工来修东西,她总要递给他们一瓶汽水或者一根雪糕,老祖母告诉她这是基本的礼貌。以体力为生的劳动人民还是生活在现代更舒服些,起码不会大热天还喝不到汽水。这么想着,她又想回到2017了。

    在道谢声中,杜加林和五姨娘一起到了主楼的客厅里。这时客厅里其他三位姨奶奶到齐了,见到杜加林便客套地夸她漂亮,杜加林也客气地与她们寒暄,琢磨着用词夸赞她们的衣服和首饰。这样的交流,比让杜加林写一百页论文还要痛苦。

    这时傅与乔和傅老爷从书房出来,傅与乔站在父亲身后,老子已经够高了,儿子竟然更高。傅老爷日渐发福的体形,衬得傅与乔格外的瘦。他虽然瘦削却不让人觉得瘦弱,细腰长腿平肩,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体形。

    许是热的缘故,傅与乔的打扮很随意,深色西裤上是一件墨绿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江诗丹顿的椭圆形腕表,表圈是可拆卸的,周围是珐琅釉彩雕的花。

    他依次向四位姨娘问好,礼貌中带着疏离,这种态度对待父亲的姨太太们是颇为合宜的。轮到杜加林的时候,他向她微笑,很亲昵地叫她阿妮。

    傅少爷的笑确实是很好看的,而此刻杜加林却不寒而栗。阿妮是傅少奶奶的小名,他俩虽然是夫妻,但何时有叫小名的交情?

    即使如此,杜加林也必须承认,傅与乔长得实在不坏,比后来网上流传的那些照片还要好些。在杜加林来这个世界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认为傅与乔的照片被民国那种模糊的画质给美化了,毕竟一个人有钱有才华还长得好,对世人实在太不公平。

    她亲眼见到傅与乔之后,发现造物确实是不公平的。

    傅与乔给每位女眷都带了礼物,夏奈尔的手袋,欧米茄的白金女式腕表,这两件是送给杜加林和四位姨太太的。此时的夏奈儿手袋上的搭扣,还不是后来标志性的双C。

    但在这两件之余,他又送了杜加林一瓶夏奈尔五号的香水。香水这种东西,男人是不能随便赠人的,对方即使不是自己的妻子,也是对她有相当兴趣的表示。单这一件香水,就把自己的太太和父亲的姨太太区分开来了。

    傅与乔的礼物送得很有学问,既让姨太太们感受到了他的尊敬,又凸显了妻子的特殊地位,这个做法不可谓不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