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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号令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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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袖两个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看到嘉言和紫苑还大喇喇杵在那里,嘉语也没有清场的意思, 心里可惜道:有她们在, 有些话, 倒又不好直说了。

    嘉语道:“不敢。”

    “这天底下,还有我家三娘不敢的?”贺兰袖笑吟吟道。

    “表姐这话又错了,”嘉语淡淡地说,“我不敢的事儿可多, 比如说, 我就不敢猜,表姐和宋王殿下的婚约,如今要如何了局。”

    嘉言:……

    紫苑:……

    她就知道她阿姐/三娘子放不下宋王!

    贺兰袖心头如野火燎过,闭了闭眼睛, 说的却是:“三娘真长进了。”说得出, 做得到, 都是长进。

    “不及表姐。”嘉语道。这句话之后,帐中就陷入到迷之沉默,嘉言主婢固然是一脸懵逼,贺兰袖仗着受伤假寐,嘉语想一想道:“我和阿言就不打扰表姐休息了。”

    嘉语拖了妹子出帐, 顺便把守在帐外的宫人婢子都支了进去听候贺兰袖吩咐。

    嘉言以为嘉语是有话要与她说, 谁知道出了帐, 嘉语只管专心致志地晒太阳。

    到底嘉言忍不住, 问:“阿姐,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里头那个……贺兰表姐,”嘉言说得又吃力又别扭,“怎么办?”

    嘉语道:“再等等。”

    嘉言不知道她阿姐在等什么,她甚至没有留意到连翘的离开。太阳好得出奇,流淌在脸上,手上,衣上,眼睛里,就像是酪浆,暖融融香津津的。隐隐能听到猎场上呼喝的声音。

    箭鸣,在蓝得出奇的天空下。

    忽又听她阿姐问:“这几日,十九兄有过来套近乎吗?”

    “没有,”嘉言说,“都没怎么见到人。”

    也对,在父亲跟前找嘉言套近乎,也是嫌命长,元祎修是□□熏心,又不傻。嘉语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天色,风吹动她的袖子,逆着光,嘉言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分明她阿姐就在她身边,却让她觉得遥远。

    或者是,一直都很远……从平城到洛阳那么远。

    “姑娘。”一个人影飘然走近,嘉言定睛看时,竟是连翘。

    连翘看了嘉言主婢一眼。

    嘉语道:“不碍事。”

    连翘点点头,开始汇报:“巳时一刻,咸阳王在含光门外救下贺兰娘子,带回王府;未时末出城往西,申时中抵达西山外围,被禁军拦下,咸阳王出示腰牌,没有得到准许,咸阳王绕路进的猎场。”

    在含光门遇见贺兰袖,中间还回了王府,却不知道他是如何确定贺兰袖的身份,或者当时贺兰袖并未昏迷?

    谁在追杀她?是实有其人,还是她自导自演?

    咸阳王舍弃更近的皇宫太后,绕远路来西山找皇帝申诉,嘉语想,除了咸阳王因为去官禁足怨恨太后,打算投靠皇帝之外,她还真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他的行为。然而皇帝敢正大光明接纳他,对抗他的母亲?她不这么认为。

    嘉语问:“圣人如何处置?”

    “圣人单独与咸阳王说话,然后咸阳王回了城。”连翘道。

    果然皇帝并不想和太后撕破脸皮。咸阳王回城,会不会进宫与太后如实交代,是个难以判断的事,嘉语低头寻思了片刻,又问:“那追杀袖表姐的凶手,可有查实?”

    “还在查。”

    “那宋王……”嘉语瞟了嘉言一眼。她也知道误会难免,但是天地良心,说到贺兰袖,真的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萧阮,“可在场?”

    “在的。”

    “宋王可有说什么?”

    连翘道:“宋王并未说什么。”

    也对,这等得罪人的事,当然还是彭城长公主出面的比较合适——没准他会以为是她的安排。

    嘉语这沉思中,连翘不敢出言相扰,嘉言却有些等得不耐烦,阿姐之前说“等等看”,等了半天,连翘就打听到这么点子事儿,完全没用嘛,她拉了拉嘉语的袖,说道:“阿姐,咱们真要和那个女人共处一室么?”

    嘉语:……

    什么叫那个女人,叫表姐!

    不过……算了,嘉言说得也没有错,不能趁这个机会掐死贺兰袖,还要与她共处一室,实在太痛苦了,她才不觉得能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无意义的斗嘴……还是不要了。

    嘉语道:“要不,你去和阿爷说,咱们这就下山?”

    其时已近申时末,风色渐渐转凉,要说赶回城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嘉语很怀疑她爹对她伤势的痊愈程度不够信任。

    “为什么是我!”嘉言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叫起来,“而且,阿姐你确定阿爷会同意?”

    嘉语眼珠子转了转,正要开口,就看见父亲的小厮安德满头大汗过来,口中叫道:“三姑娘六姑娘,倒教我好找!”

    嘉语与嘉言对望一眼,想的却是:说曹操曹操到。齐声问道:“阿爷找我们?”

    “可不是,”安德嘻嘻笑道,“可找了老半天……”

    嘉语姐妹跟着进了始平王的营帐。

    始平王的营帐比她们姐妹的还要大上许多,当然也粗糙许多,始平王不讲究奢华,帐中并无太多修饰。这时候是才从皇帝身边退出来,面上略有倦色,与女儿说道:“圣人让阿袖与你们同住,当时人多,为父不好驳了圣人的面子,既如此,你们也不要回帐了,就在阿爷这里住下吧。”

    嘉言叫道:“我就知道阿爷最好了!”

    始平王:……

    嘉语却问:“那阿爷住哪里?”

    始平王含混道:“不用操心这个,阿爷有的是地方住。”目光一扫姐妹俩的婢子,吩咐道:“你们带人去,把三娘六娘的衣物用具拿过来。”

    嘉语瞧着父亲神色不对,上前一步,低声问:“阿爷要回城?”

    始平王抹了一把脸:有这么明显?

    嘉语道:“我猜的。”

    始平王:……三儿什么时候这么会猜谜了?

    嘉语又道:“阿爷放心……不碍事。”

    始平王叹了口气,说道:“阿袖也算是了得,我原本想着,那地儿够偏,谁想还是被她跑了出来,那也罢了,横竖她就要出阁——”

    “这婚事,如今宋王还肯?”嘉语问。贺兰袖是被咸阳王抱进猎场,虽然说事急从权,但是这众目睽睽——

    “他不肯,元景玉就得肯!”始平王发狠道。元景玉是咸阳王的名讳,被这么连名带姓叫出来,可见愤怒。

    嘉语沉默了片刻,却说道:“父亲还是与母亲从长计议,莫让彭城长公主抓到把柄。”

    彭城长公主……始平王不知道这事儿与她又什么相干,但是想着三娘总不会无的放矢,因一点头,留下安德,带了安远出去。

    全程懵逼的嘉言待父亲出了帐,忽笑道:“那个女人,不知道会不会气死!”

    嘉语:……

    嘉言天真了,她们不回帐,贺兰袖正乐得一个人霸占。没准玉美人为了在皇帝面前显示贤惠还会派人……甚至是亲自过去慰问,她正好抓紧机会笼络。嘉语这样想着,却并不想回帐阻止。

    她不想看到贺兰袖,多看一眼都让她难过——不过,她也不会让她得到这个机会。

    她这头寻思,嘉言浑然不觉,只笑道:“……还是阿爷好,看我和阿姐头疼了这么半天,一句话就解决了。”环视四周,耸了耸鼻子,又拉扯嘉语指点道:“阿姐你看!阿爷打的猎物可打,这头熊,足足有三百多斤呢!”

    始平王的猎物自然极多,小的兔子,麂子,大的野狼,黑熊,野猪。嘉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心里想:父亲这么急急忙忙回城,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回城是为了见太后还是……别的。

    一团乱麻,或者说,所有人的行动都掩在浓雾里,她看不透,也猜不透,罢了,都放一放,再等一等。

    总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和嘉言马马虎虎用过晚膳,就此歇下。

    却也睡不安稳。光想到贺兰回来了,还搭上了咸阳王,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简直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父亲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物,连父亲都说偏的地方……她从未低估过她,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她。

    几分沮丧,更多懊恼,翻来覆去地做梦,一时是萧阮在画舫上,一字一顿地说:“母亲要为我求娶的是你,三娘”,一时是周乐追问:“如果我当时在,是不是就可以救下你?”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的如果他当时在,他能救下她,如果他想,他能制止元祎修把她交给萧阮,但是他不在。

    这一次他在了,但是贺兰袖如约归来。

    嘉语睁大眼睛,营帐顶上,疏落的星光漏下来,淡银色的尘在月色里起舞,初冬的月色,初冬的湖边。

    这是不是再一次轮回,会不会无论她怎么努力,命运都会回到原来的轨迹?她不知道,命运是个巨大的泥淖,每个人都在其中挣扎,再来一次,也还是挣扎,所有脚下坚实的土地,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锵!”

    响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什么声音?嘉语侧转身体,耳朵贴到地上,这样,可以听得更清楚一些。

    然而就只有一声,之后又是漫长的寂静,就只有风,在帐外呼呼地,过来又过去。

    也许是野猫,或者巡夜的兵士不留神磕了刀剑,嘉语这样想,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有贺兰袖在的地方,都让她不安。特别是她这次回来,该挟了多少怨气,多少愤恨,光想想都不寒而栗——

    “铿!”又一响。

    隐隐兵戈交击的声音。

    嘉语猛地坐起,推了推嘉言。嘉言犹在梦中,迷迷糊糊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醒醒、醒醒阿言!”嘉语叫道。

    “阿阿阿……阿姐……”嘉言差点哭出来了,“让我再睡会儿……就一会儿……”

    嘉语:……

    发狠又推了一下,心里寻思着再不醒来她就冷水伺候了。嘉言打了个寒战,却是醒了:“阿姐?”

    “出事了!”嘉语道。

    “出……”嘉言在暗夜里环视四周,紫苑都没有醒来,连翘也没有——阿姐怎么就说出事了?能出什么事?

    暗夜里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但是感觉得到阿姐按在肩头的手,像是在颤抖,阿姐其实……也是害怕的吧,她忽然想:阿姐其实……是很害怕贺兰表姐的吧。她反手握住嘉语,说道:“阿姐莫怕,有我在呢。”

    嘉语:……

    她妹子就是条披着狼皮的羊。

    嘉语道:“你听!”

    这一下嘉言也听到了,越来越频繁的兵戈交击声,马蹄声,惊呼声,惨叫声……就好像猎场上一样,只是猎场上惨叫的是兽,如今却是人。四面八方都响了起来,不知道来了多少人,来意如何。

    总不会安什么好心。

    且不管来了多少人马,也不管冲的是谁,姐妹俩在暗夜里对望一眼,这件事最危险的地方在于:皇帝在这里。

    皇帝是个很好的人质。

    皇帝的金帐距离始平王并不太远,如果皇帝点灯,从这里就可以看见,眼下还是全黑,没有灯,也没有惊叫声。

    而始平王不在帐中——负责调度秋狩的始平王不在帐中。如果父亲是奉皇帝之命回城也就罢了,就怕……不是,嘉语想道。

    出事了,阿姐说得对,就是出事了,嘉言却想:如果父亲在会怎么做。父亲当然不会束手就擒,父亲会——

    嘉语翻身起来。

    “阿姐——”嘉言惊道。

    “帮帮我!”嘉语这句话是对连翘说。

    连翘和紫苑已经被惊醒,正慌不知所措,猛地听到嘉语发号施令,齐齐松了口气。连翘要去点灯,嘉语制止了她:“先过来,给我穿盔甲。”

    盔甲?连翘一怔。走近去,接过来,手一沉——这却不是姑娘的骑装,心里又是一惊,不过她到底年岁较紫苑几个要长,惊归惊,并不出声,只是她素日见得少,几番几次却扣不上。

    嘉言看得不耐烦,喝道:“你走开,我来!”

    先扣的胸甲,纵束甲绊,然后安上左右圆护,两肩披膊,臂上臂护,颈上顿项,最后腰带一束,看了眼紫苑,虽然没有光,紫苑还是很好地领会了主子的意思,很快,一条小杌子就垫在了嘉言脚下,嘉言站上去,给嘉语戴上兜鍪,那兜鍪极沉,沉得嘉语忍不住一低头,又扬了起来。

    “好了。”嘉言说。

    嘉语与嘉言耳语几句,又吩咐道:“连翘,紫苑,你们俩去点灯,灯点得越多越好……”

    紫苑还在迟疑,连翘已经遵命行动——对于嘉语的命令,她是从来不敢打折扣的。

    嘉言也在迟疑:“阿姐——”要知道,这灯一点,四面八方不知道身份的夜袭者可就都冲这里来了,她阿姐这点功夫,不够看啊。

    嘉语道:“这可是阿爷的营帐。”

    嘉言反驳说:“阿姐又不是阿爷。”如果是阿爷在,她自然不用担心。

    “可是有你我在,”嘉语微微一笑,“难道能堕了阿爷的威名?”

    轻描淡写一句,嘉言却觉得豪气顿生:虽然父亲不在,兄长不在,但是她在啊。这不就是她一直盼着的机会吗,她练了这么久的兵,和男人一样在校场上摸爬滚打,父亲和兄长溺爱她,允许她像别家儿郎一样有自己的部曲,难道事到临头,她还要像那些养在深闺的小女子一样怕东怕西?

    阿姐都不怕,她怕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的血液沸腾起来,竟是双足一并,抱拳道:“那我去了!”

    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始平王的营帐里里外外,竟然亮了近百盏灯,整个西山头最亮的就是这里了。嘉语大刀金马坐在胡床上,她穿着父亲的盔甲,整张脸都埋在兜鍪里,乍一看,可不就像是始平王?

    混战中的将士猛地看到明灯,登时有了主心骨,诸队主、幢主、军主更纷纷派人来讨要军令。边时晨和安德手执火炬,一南一北号令而去,说的是:“各地将士原地待命,有擅离职守者,斩!”

    血淋淋一个“斩”字砸出来,震得各处将士都呆住了:这国难当头,正合该各处郎官奋勇争先,杀敌护驾,怎么反而让他们原地待命——这要皇帝有个好歹,是他始平王赔呢,还是他始平王赔?

    便有人嘀咕道:“始平王这是怕谁抢了他救驾的功劳吗?”

    有人干脆就鼓噪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原地待命,兄弟们,跟我——”一句话未完,迎风而来的刀光一闪,头颅已经被提了起来,安德高踞马上,大声喝道:“原地待命——擅离职守者——斩!”

    “原地待命——原地待命——原地待命——”

    “擅离职守者——擅离职守者——擅离职守者——”

    “斩——斩——斩——”

    轮番轰鸣过,热的血这才喷薄出来,鲜红。

    这一刀,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安德、边时晨领队所过之处,人人束手,不敢异动。而灯也一盏一盏陆续亮了起来。嘈嘈的金戈交击声,脚步声,惨叫声登时就少了大半,仍零星响起,在黑夜里,静夜里,听起来格外瘆人。

    “不知道死了多少兄弟。”有人计算着。

    “这要有贼人惊到了圣人……”也有人幸灾乐祸,“看他始平王如何收场。”

    这些念头,不但将士们在想,队主、幢主、军主们在想,各帐中贵人在想,嘉语也在想。她不知道这样做对或者不对。父亲没有露面,这西山上数万将士会不会从命,安德与边时晨压不压得住场。

    还有嘉言……嘉言此去,能不能及时剿灭入侵者。

    然而命令已经发出去了。所谓军令如山,对与错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坚持到底。她既不能问询左右,也不能走出去视察结果,她只能坐在这里,以一种如山的姿态,挺直背脊……再直一点。

    不能堕了父亲的威风……她是这样和嘉言说,也这样和自己说。

    于是始平王军帐之中,所有人都肃然而立,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灯火打在每个人脸上,每个人眼睛里,煞气凛凛。

    不时有幢主、军主进帐来缴令,嘉语只管端坐,幢主、军主慑于始平王的威名,倒也不敢啰嗦。

    但凡事都有例外——就好比,碰上一般将士,乃至于队主、幢主,敢不从军令,安德、边时晨就敢一刀削过去,但总有他们不敢削的人,仗着部曲,横冲直撞,直闯到军帐里来,大声嚷嚷:“放开我——我是来护驾的!”

    边时晨喘着粗气松手,元祎修落地,先自冷笑一声:“始平王叔好大威风!”

    嘉语背脊虽然还挺得笔直,心里已经开始叫苦。虽然之前就料想过或许会有人闹事,但是谁闹事不好,偏偏这人!元祎修的性情,往好里说是还有血气,往不好里说,就是窝里横、愣头青。

    还欺软怕硬。

    要让他知道这里坐镇的不是父亲是她,还不头一个就嚷嚷出来——之前把她往彭城长公主的庄子里诓,就没安什么好心。

    然而这当口,谁能压得住他?嘉语的脸藏在兜鍪里,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缓缓抬手,对守在身侧的安平低语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