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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视频上最先跳出来的是一张合影。
然后是一小段影像, 那时候相机像素还不是很好, 拍出来都很模糊。
那一年林景娴七岁, 两颗大门牙前后掉了, 说话费劲吧啦的总跑风, 她时不时伸着舌头舔一下,柔软的牙床舔起来怪怪的,但对她的舌头好像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于是那牙洞里仿佛藏了糖似的, 她时不时伸着舌头嘬一下, 再嘬一下,不让嘬, 偷偷嘬一下。也不是多好玩, 里面也没藏着糖,但就是控制不住, 想起来就要嘬一下。
老太太时不时敲她脑壳, 扬言再舔把她舌头断了, 偶尔苦口婆心地说, 不能舔, 舔了会变很丑。
但她是个对丑毫无概念的人。
她点蜡烛时候把头发燎了, 后来剪成了狗啃式短碎发都有人夸她漂亮。
她觉得隔壁韩雪长得圆圆的软乎乎的很可爱, 可是总是有人偷偷地说她丑。
所以她始终认为, 也不是只有她谎话连篇。
大人说的话都不可信。
有一天, 她的表姐来家里做客, 表姐上初中, 正在做牙齿矫正手术,戴着钢丝牙套,戳得满嘴的鲜血,而且那牙齿长得真是太过于随心所欲,表姐她总是含羞带怯地抿嘴一笑,偶尔哈哈大笑起来还要用手捂着。
表姐瞧见她,用一种过来人的悲痛语气,认真地劝她,“小景,不要舔牙齿啊,会变很丑的。睡觉也不要张着嘴巴。”
林景娴舔着自己刚刚冒头的牙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旋即才想起来,收了舌头。
因为……真的丑。
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丑这个字的含义。
林景臣在边儿上,嘲讽一笑,“你看你表姐长得那么好看,牙齿丑都不好看,你到时候更丑。丑到不能见人。长大了也嫁不出去。”
六七岁,她那时候正臭美,气得哇哇大哭,扒着边儿上的江衍修倔强地问:“衍修哥哥,他骗我是不是?”
然后江衍修认真地歪头想了想,“也……说不定。”
她一下子万念俱灰,她才不信林景臣的屁话,但是她的认知里,衍修哥哥是肯定不会骗她的,于是她难过得要死了。
后来,他去哄她,跟她说:“我逗你呢,不会的,记得好好刷牙,少吃甜食,不要舔它,换完牙还是很好看的。”
他那时候牙也没换完,但是都很整齐,于是他咧着嘴给她看了看,“你看,我的牙齿就好好的。”
她也咧着嘴,让家里阿姨给他们照相,“那你要骗我,以后嫁不出去了,你娶我。”
“好。”
阿姨不会用相机,调了摄像模式,结束的时候才发现,后来被林景臣拷走了,全梦湖山的人都在笑话她,小小年纪,都已经很心机地把自己许出去了。
那时候江叔叔见了老头老太太,都会笑着调侃一句,“亲家啊!”
十二岁的时候,林景娴所有的牙已经换完了,她不小心发现了江衍修经常被妈妈打的秘密,忽然发现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完美。
她有时候有些怕他,有时候又觉得怜悯他。
她经常被勒令要保守秘密,虽然她是个广播电台一般的存在,知道的事情从来瞒不住,但是这件事她真的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每次他从妈妈那里回来都会很难受,当然,表面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她总是能很敏感地感受到。有时候她会去帮他擦药,不是特别重的伤,大多只是细小的刮擦,抑或只是肿起来的巴掌印,极偶尔的情况下,那伤口会显得触目惊心,好几次她甚至都要告诉江叔叔了,但最后都屈服在他淫威之下。
他说:“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完美解决的。”
那时候他也才十几岁。
但林景娴觉得他像一个哲学家。
有一次他被打伤了脸,肯定是瞒不住的,她义气十足地主动扛了锅,对着江叔叔展现了无比精湛的演技,抹着眼泪悲痛流涕,“哇~~~江叔叔,我不小心把衍修哥哥的脸砸伤了。”她挺直了腰板,明明是认错,却搞得像是宁死不屈一样,“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边说边抽抽,边抹眼泪。
江叔叔苦笑不得,最后无奈摸了摸她脑袋,“好了,不哭了,你衍修哥哥又没怪你。”
她入戏太深似的,猛地又是一阵大哭,好像犯了大错,突然被无罪释放了似的。
江衍修递过来一块手帕,她只顾得上哭,没看见,他就凑近一步倾身给她擦眼泪,低声哄她,“别哭了,我又没怪你。一点儿小伤,不碍事。”
她抽抽噎噎地看了他一眼,瞧见他眼底带着笑,登时气得翻白眼。
回家免不了一顿揍,老太太恨铁不成钢骂她:“好好跟你衍修哥哥学点儿正事也是好的,净会惹事,你瞅瞅把人脸砸的,毁容了你能负得起责任?”
林景娴满怀正义感,哪里肯服软,又不能说自己在学雷锋做好事,快要憋死了,最后梗着脖子说:“毁容了我嫁给他还不行吗?多大点儿事。”
老太太无语片刻,嘲笑她,“你想得倒美。”
这她就不能忍了,“哼,我这么好看,还便宜他了呢!”
“快闭嘴吧,你瞅瞅你像不像个女孩子?”
江衍修怕她挨打,特意过来家里打算照看两句,一进门就听见林景娴铿锵有力地说要嫁给他,脚步顿了顿,竟有些难为情。
再一回头看见林景臣在拨弄新买的相机,镜头对着他的脸,啧啧笑道:“啊,妹夫,你这是脸红了吗?这门亲事我就当你认下了,拍照留念,长大了你可不能反悔。”
他拿手挡了挡镜头。
林景臣得意地说:“你挡也没用,我这录视频呢!本来想录我妈日常揍我妹呢,作为她成长的证据,以后她老了给她看,你突然冒出来的,不怪我。”
江衍修放下了手,笑了笑:“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十四岁的时候,林景娴上初中二年级。
中秋晚会去表演诗朗诵,突发急性肠胃炎,痛得怀疑人生,直接在台上弯了腰。
江衍修被邀请去看她表演,直接一个箭步冲上了台,抱着她去了校医院。
据说那天他特别帅,全校都沸腾了,摄影师追着他的身影一直到礼堂门口。
但林景娴那天上吐下泻毫无形象,以至于好几天她都不想看见他,太丢面儿了。
十八岁成人礼,她邀请狐朋狗友一起来参加她的成人礼party,那天来了好多人,她顾不上一一招呼,只记得自己第一次穿高跟鞋,第一次穿露背的晚礼服,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喝酒,她喝醉了。
party结束的时候,她觉得热,从家里出来散步,走到他窗户下头喊他的名字,他从窗台探头往下看,她仰着脸对他傻笑,叫他,“衍修哥哥……”
19岁,她去上大学,第一次住在外面,老头给她在学校附近买了套小公寓。
有个阿姨负责照看她吃饭。
学校在郊区,城乡结合部一样的存在,很多东西都买不到。
她吃穿都挑剔,整天和老太太哼哼。
老太太有时候会安排司机给她送些日用品吃的穿的,有时候林景臣会过来。
江衍修竟然也去过两次,据说是顺路。
有一次她发烧在家里躺尸,江衍修进了她房间,跪在床边给她冷敷毛巾,她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不知道脑子抽什么风,撒娇说:“衍修哥哥,我好难受啊!”
他把毛巾拧了,重新换了冰水泡,一边给她擦额头,一边探她体温,她两只爪子抱着他的胳膊,一副小无赖的样子,他把她两只手都按在被子里,哄了句,“听话。”
21岁,她毕业了。
第一份工作是去他公司打杂。
头一天就被他骂,原因是她不小心把自己的手烫伤了。
有一次,她下班的时候蹭他的车,趴在车窗玻璃上睡着了。再醒过来人在停车场,四周灯光昏暗,车里灯也暗着,他开了车窗,手搭在车窗口上抽烟,淡淡的烟雾缭绕在他指尖,却没飘过来她这边半分。
瞧见她醒了,他把烟掐了。
侧头看她:“忘了问,你今天回哪里。”
她自己有一套小公寓,但很多时候还是回家里住。
她这人向来都很随便,他是知道的,随便把她放在哪里都OK的,她不是很明白他突然计较这个干嘛。
两个人在酒店的停车场,他长期租住的酒店套房公寓。
她揉着惺忪的双眼,回答,“都可以啊!”
再睁开眼他已经倾身凑了过来,“以前你说,要我和你谈恋爱试试,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数?”
林景娴只觉得大脑空白一片,大概是她还没睡醒吧?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其实她还睡着,于是很大胆地亲了他一下,软的,温热的,她打了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她还没有说话,但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
他困着她的两只手,俯身亲吻她。
缠绵的、绵长的、细致又温柔的……一个吻。
林景娴最后跟他上了楼。
虽然最后并没有做什么,但回家的时候,他脸还是红得仿佛滴血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指着她说:“哇,你也有今天。”
她拍了照片给他看,“像不像喝了十斤假酒?”
……
好多好多,记忆的遗珠在沙砾般平庸但庞大的生活里终于闪放出了光彩。
那些照片和视频仿佛被时光留住的记忆,美好地镌刻在那里。
每走一步,林景娴都会恍惚一下,好像人生短短三十年,她已经死生了无数次。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很洒脱,但其实是因为害怕,因为害怕被丢弃,所以自己先丢掉。
又或者她从小到大没在意过什么,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唯一上了心,认了真的一次,结局却是惨淡。
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幼稚地、固执地活在自己缔造的童话王国了。
浑身上下都透着宁为玉碎的英勇就义感,不愿意向任何现实妥协。
直到现在,她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她当初决定要生下林御凡的时候,其实原因很简单。
——不甘心让这段感情无疾而终,说她自私也好,残忍也好,她都要留下一点痕迹。就算将来后悔了,也是一种祭奠的方式。
据说人成熟的标志是不再感情用事,学会让理智指导行为。
但她从始至终都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她得多幼稚啊!
她从来不会表达出丝毫留恋的痕迹,因为老太太会杀了那个蠢得无可救药的她。
傻不傻啊!
塞卡总说她是个傻子,但她情愿做了回傻子。
还好,傻子也会幸福的。
爱情真的会存在。
她在残酷的现实世界里,抓到了一丝童话的残影。
是江衍修给她的。
恨过他,也怨过他,也恨过怨过自己。
最后所有的都消散了。
她只想和眼前这个人,抓住幸福的尾巴,度过这漫长又短暂的余生。
她终于触碰到了江衍修的手,他缓缓握住她的手掌,牵她在台子中央,两侧错落好几个屏幕上的视频都落幕了,滚动着播放两个人的婚纱照。
他说:“你说下雨了很不吉利,但我却觉得刚好,你看,事与愿违的事情那么多,但狂风也好,骤雨也好,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解决办法,但你若不在了,我就真的不知所措了。”
林景娴绷住不哭,一张口还是哽咽,“干嘛啊,这么煽情!”
“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小景。”
-我的世界曾经满是风雪,直到你归来后,我才看到了春天的影子,我知道,我终于活过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