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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村有三个大姓,姓李的,姓赵的,还有姓朱的。村支书就姓赵,叫赵国强。他有不少儿子,可哪个儿子都没有小儿子让他那么忧心。
小儿子大名赵明远,小名赵小六,从小就不爱念书,也不肯干活,最爱跟着村里的大孩子去偷鸡摸狗,没学什么本事,但又啥都要享受最好的。农村人哪家不吃点陈粮,偏偏他就是吃不下,非要新打的大米才肯吃;这也就算了,可这媳妇他也嫌村里的不够好,拖到23了还没娶老婆,现在非要找城里来的知青,还是最惹眼最清高那个。
这不,谈了三四个月人家也没个准话要嫁给他,那个女知青各方面条件都很好,难免心高气傲,看不上赵小六也是在所难免。他和老伴就劝儿子别奢望人家了,可儿子愣是不听。村里前段时间传出些闲话,说那女知青以前有个对象,本来都定了亲了,为了这个女的又退亲了。
赵村长心里这个急呀,早就说不靠谱不靠谱,可这傻儿子就是不信。他们让赵小六去跟人家断绝关系,可不知怎么的,两人好端端出去散步,女知青转头就去知青联把赵小六告了一状,说他意图强迫自己做坏事。当时刚好附近有一群女知青经过那片麦场,大老远就看见他俩拉拉扯扯的,连忙制止了,才没酿成大祸。
赵小六当时就被几个人绑起来带到了知青连党支部,但他怎么问都不肯承认自己起了那种坏心思,他说是苏艺主动拉着他的手然后说一些奇怪的话,造成了一种他在拉扯苏艺的假象。
听到的人要么哈哈大笑,要么直接露出鄙夷的眼神:这种瞎话你也能编得出来,人家苏艺好端端的干嘛要拉扯你,而且人家怎么拉得过你一个大小伙呢。谁都不会相信这个鬼话。
但李茹却是有八分信的。
虽然她连现场什么样都没见着,也没见过赵小六长大后长什么样,但她清楚记得上一回,赵小六可是老实巴交地等了苏艺好久,直到苏艺回城一年了他还一直惦记着,不肯找媳妇,当年被苏艺吊了那么久,也没听见说有为难过苏艺,怎么这会就发生了这种事呢?再说,要真想使坏,也该去找玉米地、高粱地之类的去钻才不容易被人看见,小麦地,不明摆着等人捉个现成的么。
如果这是苏艺故意设的局,那她可真是很大胆了,等于拿自己的清白搏了一把。以前多的是被性骚扰的女知青含羞忍辱,最后被逼疯被逼死的都有,她居然敢铤而走险使出这一招。心够狠的人,为了目的也许真的会不择手段。
但李茹毕竟也没证没据,而苏艺那边可以为她作证的人可有的是。牵涉到她,这事难得地轰动了整个清河大队的所有知青和干部,尤其是男知青们特别愤慨,坚决不肯让苏艺受委屈的事轻易过去。李茹后来听说之后,也不得不感叹,人长得好看,果真是有特权的。
事情闹了好几天,听说最终结果是,判定性质恶劣,但情节不算严重,从轻处理,撤销赵小六父亲赵国强的村支书职位,而苏艺额外获得工农兵大学生入读名额,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可是比上辈子早了足足一年。那时恢复高考没多久,知青群体产生不满,连续发生请愿行动,到第二年,才准许他们回城参加高考。
李茹手捧着高一课本继续看书做题,她是讨厌苏艺,但她不可能傻子一样没有证据就跳出来伸张正义,更不会为了她耽误自己的正事。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复习,她能做的,也只有复习。今年恢复高考的消息来得突然,大部分人都不像她这样有充分的时间去准备,这是她唯一的优势。她就指着这一次机会了。
……
田埂边,沈兆麟一下一下地挥动镰刀,收割着小麦。黄澄澄的麦子一望无际,没有风也没有麦浪,暑气密密匝匝地让人透不过气。
老农民在他们这批知青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告诉他们,割麦子的时候可千万别抬头往前看。有人不信,割着割着觉得无聊,就抬头远眺,结果一下子就腿软了心散了,绝望啊,这么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子,得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哇?
沈兆麟也曾经不信这个邪,但现在他信了。所以干活时,他从不抬头看远方,低头就是干,做多少是多少,也不再会像刚来时那样年少轻狂,妄想一下子做出什么一举改变农村命运的大成就。
同伴劝他:“兆麟,别那么拼,歇歇吧,你就算累死也不可能一天收割完所有麦子。”
他擦了把汗,并不在意袖子上本身有泥巴,把额头都弄黑了一块。“没事,我不累,再说累点也没啥不好,晚上回去倒头就能睡着。”他以前不仅干自己这份活,有时还会帮着做苏艺那一份。自从上次和苏艺闹翻之后,他还变得轻松了。
是的,他们一直没和好。苏艺在知道他真的退亲后,对他避之如蛇蝎,好像一直责怪着他自作主张。他发现自己真的从来没了解过苏艺,但他不后悔。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苏艺会是怎样一个人,又是怎么看自己的。
……
同一时间同一场地,李茹也在另一边割麦子,弯腰久了她腰酸得很,直起身来使劲锤了锤。家里不差她那么一点工分开饭,但她整天除了看书就是写字,也没啥消遣,这做做农活又能锻炼身体,又能帮家里一点忙,她觉得还是挺不错的业余活动。
她和沈兆麟自从上次以来再也没见过面,一是她不想见,二也是没机会——他们分到的地从来不挨着,当然,除了今天这一次。
刚刚一直弯腰埋头干活,没留意周围,等她站起来扭脖子擦汗时,才看到沈兆麟和她就隔着两行麦子,就在她左前方劳动着,深色的衣服背后被汗水粘住了,看上去似乎又瘦了一点。
李茹赶紧蹲下,她不想和他碰面,两人就这么各过各的生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但她也不能走,麦子还没割多少,总不能以这个为理由临阵逃脱。
没关系,反正也不一定会碰面,碰面也不一定要说话,说话也不是她心虚。这么想了,她心安了。
她刚蹲下没多久,沈兆麟刚好也停下来休息了。因为不想向前看,所以他选择了回头。虽然李茹身形娇小掩藏在麦秆背后,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两人之间只隔着五步远左右,可以说一动一静用余光都能看得清楚。李茹能感觉出他停下来看到了自己,但她打定主意当没发现他。
“是你。”他还是开了口表示认出她。声音很低沉,还有点沙哑,好像很久没喝水的样子。
李茹这下不能继续装下去,只好看了他一眼,回应了一声:“嗯。”
她不觉得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沈兆麟叫了一声后也陷入沉默。良久,他问:“你最近过得好吗?”
电视剧里旧情人见面的必杀句。可他们现在连旧情人都不算,李茹知道上辈子那些心酸怨恨不能放到这时候的沈兆麟身上,因此她对他没有怨也没有恨。她一直打算尝试把他当做陌生人对待,目前来看成效颇佳。
“很好。”她不想让他下不来台,还是客气地回答了。
对话走进僵局,似乎再也没有可以聊的话题。一对曾经谈婚论嫁的男女,现在却像对陌路人。
李茹想,这才是对的。她不死缠着他,他也就没机会怨恨自己。他们都可以有平和的人生,他现在虽然一时被困在这里,但以后应该还是会顺风顺水,成为人生赢家。而她虽本身资质不高,原本一辈子靠男人活着,但这次尝试靠自己努力,也未尝不会有美好的人生可以期待。
沈兆麟想,她真的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看来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我了。
见到李茹埋头做事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他也只好回头,继续干活。
就在这短短三四秒钟,天色突变,一大片乌云被风吹来,转眼他们头顶的艳阳消失不见,飞沙走石,雷声隐隐传来。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还没等他们抬头分辨是什么情况,瓢泼大雨就下起来了。麦场上人们大呼小叫,纷纷奔跑躲避。
只是四周空旷,能避雨的地方本来就不多,离晒谷场近的比较幸运,像李茹沈兆麟他们这样哪都不靠的就倒霉了。而且李茹还发现,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离他们最近的那个人都快变成一个黑点那么小了。
她愣住了,根本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远处的人往晒谷场跑,那么远,那么多人,去了也肯定全身湿透,还不一定有地方站。可不跑又显得太傻了,就这么继续站着被雨淋么?这雨大得惊人,打在身上还挺疼。可是要跑的话,又要往哪里跑呢?
不管了,她决定就近找棵树。还没等她迈出步子,身后有人冲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在轰隆隆的大雨和雷声中对她吼了声:“跟我来!”
李茹只能被拉着跑了起来,但是,在参差不齐的麦场,人非常难行动。因为雨水,土地还变得坑坑洼洼的,她跑了十来米就差点摔了两次。要不是手上那股力量往上提着她,她肯定摔个狗啃屎。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大声喊:“我要去那边!”她真的跑不动了。
沈兆麟左右还拿着两把镰刀,一把他自己的,一把是刚才牵着她跑之前从她手上捋过来的,防止跑动时伤到她自己。他回头使劲拽住她想挣脱开他的手,不容置疑地说:“树底下不能避雨,打雷呢!”
李茹也是因为在城市里住久了,虽然知道树下避雨有风险,但平时下个小雨什么的,大家还不是也会碰到棵树就去底下躲躲,也没见谁出过什么事。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她一下子懵了,连这种生活常识都没记起来,下意识地就觉得大树底下可以避一避。
沈兆麟的样子看起来绝对不会愿意放她去树下找死。她不知被什么硌到脚,还扭了一下,真的没有办法跟上他的步伐,雨水钻进她的眼里嘴里甚至鼻子里,开口说话都很艰难,“我跑不动了,你走吧,反正都淋湿了,我就在这呆着!”说着她就想蹲下来。
沈兆麟回头看到了她的脚,犹豫了下,然后松开了抓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