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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记忆开始,池慕云就没有和任何人盖过一床被子。
清晨醒来,朦胧中感觉耳侧有热乎乎的吐息,她睁开眼,转头看到小女孩缩在自己旁边,呼吸均匀,睡得正沉,长睫毛微微颤抖。
池慕云身体僵了一下。她动了动,半边身子露在外面不知道多久了,有些冰。她慢慢掀开半面被子,看到小女孩缩着手脚,抱着一团被子,睡姿有些拘束。
大概睡惯了硬炕,睡在太软的床上会觉得不自在。不过,这被子是抢得挺利索。
池慕云有些哭笑不得,坐起来抬起冻僵的那只手,稍稍活动了几下,下床捡起地上的被子,也盖在路清明身上。
看着路清明沉睡的样子,池慕云没忍心把她叫醒。今早空气格外冷冽,池慕云抱着胳膊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路清明睁开眼,看到外面一片白茫茫。她坐起来,呆呆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两床被子。只记得昨天晚上,身上越来越冷,身边有个温暖的所在,她便依靠了过去,没一会儿便暖和起来。
暖暖的,香香的。
路清明甩甩头,下床穿衣服。房间里静悄悄的,楼下隐约传来说话声。她笨拙地换上小背心,套上单衣和毛衣,抱着书包走下去。
“阿嚏……”
池慕云用纸巾捂住口鼻。
“小姐,是不是感冒了?我给你拿药?”吴阿姨把牛奶端上来,关切道。
池慕云刚要张口又是一个喷嚏。
“最近流感挺严重的,”凌素珍见池慕云稍显憔悴,便也说道,“是穿得太少?还是晚上踢被子了?”凌素珍自言自语,“不对啊,你平时穿那么多,睡觉也老实。”
池慕云又抽了张纸巾,笑道:“是有人踢被子,不过不是我。”她一边说,一边笑着望向楼梯。
路清明“蹬蹬蹬”地跑下来,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
凌素珍疑惑道:“你跟孩子盖了一个被子?”
池慕云笑着点头:“嗯,半夜小路被子掉了,我懒得下床捡,就把被子给她盖了。”
池慕云从小就不愿与别人亲近,更不用说盖一床被子。凌素珍有些吃惊,然后感慨道:“你小时候有段时间总做噩梦,一做噩梦就哭个不停。我就想着,和你一被窝儿吧,这样照顾你也方便,谁知道越抱着你哄,你就哭得越厉害……”
池天祥咳嗽了一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说了多少遍……”
池慕秋给母亲拉椅子,捂着嘴笑。
凌素珍摆摆手:“行了行了不说了。吃饭。清明,赶紧坐下吃饭。”
池慕云左边是池慕秋,右边是凌素珍。路清明抿了抿嘴唇,坐在凌素珍旁边,搓着手不敢动筷子。
在家的时候,她要是比长辈先动筷子,就会被后妈打手。
凌素珍夹了一只水晶虾饺,路清明又偷看池慕云和池慕秋。
池慕云穿着圆领贴身绒衫,细长的颈项上绕着一条精致的项链,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挽着,眼皮懒倦地微微低垂,鼻头发红,捂着纸巾又打了个喷嚏。
路清明慢慢拿起筷子,想道,池慕云是不是感冒了呢?小柱子感冒时也是这样。
“小云,等会儿去医院看看吧。”池天祥说道。
“没错,”凌素珍关切道,“你也好久没复查过了。以后啊,不准再和清明盖一个被子了,啊?”
池慕云赶紧说道:“怪我怪我,是我太懒,当时就应该下床去捡的。”
池慕云从小身体就不好,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拉肚子,高中时又生了肺病。肺病磨人,需要慢慢养,感冒是大忌,因此她平时很注意作息和保暖,父母也对她健康状况格外敏感。
凌素珍不由得看了路清明一眼。
这一眼里含着一些些的责备,尽管不多,却还是被路清明感知到了。她是很迟钝,但她却能从大人们的话里听出来,池慕云是因为她才感冒的。
她低下头,呆呆看着碗里晶莹的小馄饨。汤面上浮着薄薄的一层油花儿和葱花,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开。
这还是路清明头一次面对吃的跑神。
“小路,快吃。”
路清明抬头,看到池慕云对她眨眨眼。
她低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说是去医院,年初工作本就一大堆,加上过几天元宵节放假,有些工作要提前做好。
不用问都知道,假肯定是请不下来的。久病成医,池慕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吃了几粒感冒药,打算周末再去医院检查。
这两天她早出晚归,回家的时候路清明已经睡了。
故事书停在了《快乐王子》那一页,几天都未曾动过。看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几乎真的是不可能的事情。
等车或者坐车的时候,池慕云会趁这难得的空闲时间发一会儿呆,放空一下大脑。这时候她会想到路清明。
她真能照顾好这孩子吗?
毕竟,她想给路清明的,并不仅仅是让她吃饱穿暖的那种照顾。
她不想让路清明再回路家了。
可是,带一个孩子、尤其是路清明这样有些特殊的孩子,需要很多的时间、精力。
而且钱也买不来信得过的人。
父母有公司上的事情要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差;池慕秋过不了几天也要上课,家里只有吴阿姨,去康复中心难道要让司机接送吗?
池慕云叹口气。她又不太放心。
周五是个和暖天气,雪都化了大半。编辑部难得准时下班,副主编说请大家吃饭,就当提前庆祝一下元宵节。池慕云以家里有事为由推脱了,匆匆赶到医院抽血、照片子。
京城还没从春节的气氛中出来,去医院的人不算多,半个小时后结果就出来了。
“没什么大问题,”医生看了看结果说道,“感冒了吧?我给你开点消炎药。注意啊,不能感冒 。”
池慕云苦笑。她自然也不想感冒。
路清明蹲在康复中心大门口。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被接走,池慕秋却迟迟没出现。
她的头越来越低,表情从一开始的呆滞变成了失落。拿出包里的手机,却怎么按都按不亮。原来是没电了。
来康复中心就诊的孩子,都多多少少有些问题,路清明蹲在门口,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膝盖上,也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过来。
过了一会儿,门口只剩下她一个人。雪化后才是最冷的,她缩了缩脖子,站起来跺脚,低头看着自己的灰色棉靴。
脚尖冻得有点麻了。
“小姑娘儿,”保卫处的门打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冲她招手,“进来暖和会儿?你家人还没来吧?”
路清明转头看了看他,摇摇头。
她伸出手指,在地上划池慕云的电话号码。
她想给池慕云打电话。可是,这两天,她都是很忙的……
太阳一下山,化了的雪又慢慢冰冻起来,路面上一个又一个小冰坑。
路清明歪着头看,然后慢慢站起来,踏上一块冰面。脚上一用力,便滑了出去。她在小圆坑里打了个转儿,唇边荡起一丝高兴的笑。
转身一看,有一块被车轮胎压出来的冰,长长的。路清明踏上去,轻轻松松地滑了几米。
往前,还有更长的冰块,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就这样,她越滑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