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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会良心发现,懊悔当年横刀夺爱的旧事吗?
凌昭坐在上首, 厅内灯烛通明,映出他寒意弥漫的眼,脸部线条是那般刚毅冷硬,满室的烛光灯影都柔和不了半分。
小时候,他和身为太子的凌暄算不得亲近,但也绝不曾交恶。
凌暄是太子,将来会是帝王,和他是兄弟更是君臣, 他也早就认了, 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绝无二话。
若不是那年的变故,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到染指皇位。
从江晚晴成为太子妃的一刻起,他和凌暄只能是仇人。
他不由想起了不久前,见凌暄的最后一面。
当时凌暄病重, 穿着一袭丝绸薄衫,斜靠榻上,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他却再无力气执笔作画,只是让小太监研墨, 轻嗅墨香。
看见自己进来, 也只抬了抬眼皮:“七弟, 一别多年, 你看起来……更碍眼了。”
有气无力的说完一句,他开始咳嗽,咳得坐起身,等他放下袖子,纸上已然有几点腥红的血珠晕染开。
太监吓白了脸,张口欲传太医。
凌暄的容色惨淡如纸,恹恹道:“再用上十副药,也未必能拖上半天性命……咳咳咳,平白害朕受罪。”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偏要硬撑着执起笔,就着那几点咳出的血,画了疏疏落落几朵红梅,落笔后欣赏一番,微笑道:“送去长华宫,就说是朕的遗作,留个纪念。”
太监领旨退下了,凌暄侧眸看他,唇角那一抹疲倦的笑容,深了几许:“还恨朕?”
凌昭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将死的帝王。
他在战场上看过太多死人,此刻映在他眼里的,仿佛只是其中之一,并无任何特殊。
凌暄低笑了声,和颜悦色道:“七弟,你记住,生在帝王家,就不应奢求公平,求人不如求己,败者不配拥有借口——终究是你无能。”他低垂着眸,不再去看久未相见的弟弟:“朕的一生已经走到尽头,而你们的路,还很长。”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有悔恨吗?
——没有。
凌昭从思绪中回神,看向张远:“他们有投诚之意,本王也有容人之心。”
张远微笑道:“王爷宽宏大量,将来必为一代明君。”
凌昭道:“但是也不可不防他们暗藏祸心,你命人暗地里盯紧,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张远愣了愣,目中有惊讶的神色。
凌昭皱眉:“怎么了?”
张远展眉笑了笑,摇头:“不,没什么,只是认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真的变了许多。”
凌昭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张远叹了口气,看不出来是欣慰或是感慨:“当年,王爷虽然也是少言寡语,可本性爽朗,待人赤诚,不愿轻易起疑心,如今……”他欠了欠身,拱手道:“王爷在北地苦熬七年,其中的艰辛,终究没有白费了。”
夜深了,张远开口告辞。
秦衍之送他到王府门前,回来的时候,却见凌昭仍独自坐着,便道:“王爷,您考虑事情周详,张先生是为您高兴。”
凌昭目光平静,漠然道:“这世上可以信任的人少,值得信任的,更少。”
秦衍之恭敬地侍立在侧。
过了会儿,凌昭拧起眉,两指按住鼻梁,沉声道:“这几日事务繁忙……”
秦衍之接了下去:“王爷日理万机,若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为王爷分忧。”
凌昭道:“你去找魏志忠,长华宫的一应用度,你叫他写下来,必须精细,本王要亲自过目。”
秦衍之:“……”
又来了。
怪狗怪天热怪没冰盆怪长华宫风水不好,总之江家小姐不理他有千种万种原因,什么都可能,就不可能因为当真移情先帝,无心于他。
凌昭想了想,生硬地添了句:“这些不可让江氏知道。”
秦衍之实在哭笑不得,忍着好笑,道:“王爷,左不过三五天,江……”他瞥了眼凌昭,别扭的改口:“……江氏在长华宫将就一下,也不会有怨言的。”
凌昭看了他一眼:“谁都能将就,她不能。”
*
平南王府。
清晨,晋阳郡主用过早膳,便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裳,在凉亭里练武,一条软鞭挥得虎虎生威。
旁边站了许多小厮和丫鬟,十分配合地鼓掌喝彩。
这时,一名小厮悄悄走近,对郡主的贴身侍女碧清说了几句话。
碧清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等郡主舞鞭子累了,忙走了过去,撵走了其他人,小小声道:“郡主,今早宫门一开,小福子就过来传话了,说昨儿雨下的好大,摄政王带着秦大人去了一趟长华宫,出来的时候,脸都气绿了!”
晋阳郡主大喜,神采飞扬:“当真?”
碧清笑道:“怎会有假?唉,咱们花了多少心思打点宫里的人、疏通关系,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了,总算不是白费力气。”
晋阳郡主将鞭子往石桌上一放,快步往回走,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欣喜:“好哇!他现在总该晓得,只有本郡主才对他好,江晚晴早变心了。”
碧清附和道:“是是是,郡主待王爷的真心,天地日月可鉴。”
晋阳郡主换了一身嫩黄色的裙子,着人准备车马,急着出门。
碧清在旁出谋划策:“郡主,奴婢听人家说,男人碰了钉子、正失落的时候,只要你温柔小意的在一边陪伴,便可一举拿下他的心!”
晋阳郡主呆了呆,不确定的开口:“温柔小意?”
碧清抿唇笑道:“郡主别担心,王爷既然喜欢江姑娘那样的,您只要照着她的样子——”
晋阳郡主怒道:“我才不跟那装腔作势的女人学!”
碧清急道:“郡主息怒。奴婢的意思是,王爷现在恨上了江姑娘,这时您耐下性子安慰他,叫他看清您女儿家的一片柔情,王爷定会觉得耳目一新,对您另眼相看。”
晋阳郡主思索一会儿,嘀咕:“你说的也对……”抬起头,又有些苦恼:“江晚晴都喜欢些什么来着?”
碧清答道:“江姑娘精于女红、琴艺。”
晋阳郡主摆了摆手,很是不屑:“不想学。”
碧清又道:“诗词歌赋?”
晋阳郡主:“背不出来。”
碧清苦苦思索良久,突然眼眸一亮:“有办法了!”
两人准备了好些时候,出发已经过了午时,摄政王不在府里,晋阳郡主等了又等,眼看天黑了下来,心里紧张不已。
好不容易听说人回来了,晋阳郡主已经等的不耐烦,穿过九曲长廊,径直走向大门口。
凌昭从前门进来,看也不看迎面走来的主仆二人:“衍之,送客。”
晋阳郡主瞪了秦衍之一眼,追过去:“我等了你几个时辰,你也不问问我,最近过的怎么样了。”
凌昭压根没理她,到了厅里,来不及喝一口茶,便叫了王府的总管过来,查问了几件事,然后又叫秦衍之着人送几封信去某某大人府上,忙的一刻不停。
晋阳郡主被他晾着,在旁边看了会儿,起初生气,渐渐的又心疼他如今位高权重,片刻不得闲。
站足半个时辰,所有人都走了,才道:“我特意熬了一盅参枣鸡汤,你这几天辛苦了……”
凌昭道:“带回去。”
晋阳郡主气得想跳脚,碧清拼命给她使眼色,她才忍住了,又道:“我、我知道,王爷一直觉得我没有规矩,近来我……”
碧清鼓励地看着她。
晋阳郡主深吸一口气:“近来我常读弘扬妇德的文章,颇有心得,我有不懂的,还特地请了人来教我。”
凌昭原本坐着写字,闻言脸沉了下来,她以为他不信,急于证明自己:“我真的学了!你听,女儿有三从,未嫁从父,出嫁从夫——”
最后一句没来得及出口,只听‘啪’的一声,凌昭硬生生折断了一支紫毫笔。
晋阳郡主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
凌昭扔掉断笔,起身就走:“少读废纸,将来也是害人。”
晋阳郡主嘴巴微微张着,看他寒着脸扬长而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颤巍巍指向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叫道:“她读这些东西你就喜欢,我读就是害人,你——偏心偏心偏心!偏心眼儿!”
碧清上前一步:“郡主——”
晋阳郡主蓦然回头,神色狰狞,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还不都怪你!”
平日里一重重铁链锁着的大门,竟然真的向两旁打开了,除了守门的侍卫外,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
宝儿从入长华宫以来,头一次觉得阳光这般明媚,从洞开的庄严宫门照射进来,带来了盛夏的灼灼气息。
侍卫们恭敬地退在一边,还有个衣着体面的大太监谄媚地笑着,弓着腰背,对一个高个子的锦衣男人说着话。
那人眉目英俊,就是神色颇为冷淡,只见身边的公公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他连嘴皮子都没动一下。
宝儿十分好奇地看着他。
宫门外,凌昭微微拧眉。
内务府总管大太监魏志忠立刻察觉到了,转头一看,倏地板起脸,指着宝儿尖声道:“放肆!没规矩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见了摄政王还不下跪?!”
宝儿吓了好大一跳,后背冷汗淋漓,惊慌地跪下叩头:“奴婢参见摄政王殿下!”
魏志忠擦了擦额角的汗,毕恭毕敬道:“王爷——”
凌昭瞥了他一眼。
魏志忠本想发落了这个死丫头,讨摄政王高兴,冷不丁被他看过来,后半句话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凌昭收回目光,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宝儿,道:“这宫女至多不过十四岁,行事如此莽撞,看来刚一进宫,就被指派到长华宫办事。”
魏志忠低着头道:“王爷说的是,当时事出紧急,这里——”他看着悬挂在宫门上的牌匾,咳嗽了声:“从前的人有些问罪处死了,有些撵出宫去了,指派初进宫、未经调/教的宫人过来,本是先帝的意思。”
凌昭不再多言,负手而立,只望着相隔一个院子的正殿,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偏偏盯着不放。
过了一会,他终于转回来:“上次本王对你说的话,可有记牢了?”
魏志忠一个劲的点头:“记得,奴才全交代下去了,亲自过问的,保准不会出差错,这几日……”
他止住话头,不知该怎么称呼长华宫里的主子,称皇后吧,肯定不妥当,称太后,那得摄政王点头,称废后称江氏,可先帝到底没废她啊。
最终,他只道:“这几日长华宫里的膳食,都是按王爷给的食谱准备的。”
凌昭又开始远远凝望着殿门,话也不说。
魏志忠入宫好些年了,先帝在时就任内务府副总管,可相比潇洒风趣的先帝,摄政王的心思着实难猜——不爱说话,脸上总没表情,这叫人怎么琢磨他的想法。
他隐隐觉得,也许王爷是想进去,找那皇后不算皇后、太后不算太后的江氏说话,迟疑良久,终究不敢开口,叫宝儿把她家娘娘请出来。
算了,摸不清王爷的心思前,多说多错。
果然,凌昭到底没进门,旋身离开。
魏志忠狗腿子似的跟了上去。
凌昭头也不回:“找几个可靠的人来打扫院子。这还只是夏天,成何体统。”
魏志忠道:“是,是……”停下来,对着凌昭的背影点头哈腰了好久,等他走的远了,才挺直腰背往回走去,穿过大门,低头俯视仍跪在地上的宝儿,骂道:“死丫头,叫你来伺候主子,你是怎么办事的?这还只是夏天,满院子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