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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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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吃火锅时喝了黄酒,舒苑有车不能开,路肖维自然要先把舒苑送回家。

    钟汀和舒苑坐在驾驶位的后排,他从前面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钟汀接过来,纸袋里是幸福村那家炒货店的糖炒栗子,现在是初秋,栗子刚上市。袋子拿在手里,还是温热的。

    栗子是良乡栗,一捏就碎,皮薄壳小。不过最绝的是他家的石头,钟汀亲眼见过,那是用笸箩筛出来的,都是绿豆大小,和蜂蜜麦芽糖一起炒,炒好的石子儿好像刷了一层黑油似的,十分黑亮。

    她知道去那家店买栗子并不顺路。

    舒苑剥了一个栗子塞在嘴里,“这栗子真不错”,感慨完又说道,“老板,我有一朋友长期给X音写人物纪实稿,现在市面上的人物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她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提供,我立马想到了您。虽然杂志不算高大上,但耐不住发行量大啊,公关嘛,精准投放固然重要,全面覆盖也必不可少。我朋友在我的建议下已经编……写得差不多了,内容除了您白手起家如何励志,就是家庭生活如何美满。我准备让她把您排队给钟汀买栗子的事儿也加进去,细节处见真情嘛。您什么时候有时间看下,如果可以的话她那边可以直接发稿。对了,自从杂志闹了几起官司后,这类稿子必须有受访者签名,证明并非胡编乱造。”

    钟汀以前在书摊上看过这本杂志,它巨大的发行量大证明了广大人民十分渴望真善美。每个后来在社会新闻上张牙舞爪的人在这本杂志上都十分温良恭俭让。

    她只听路肖维说道,“你让钟汀看一看,她觉得没问题就行,顺便可以让她增添一下细节,润色润色。”

    钟汀哭笑不得,亏他想得出来,要她给描述他俩恩爱的肉麻文章润色。

    她隐约觉得舒苑还要有下文,便抻了抻她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别的了,舒苑当然不会听她的,“《清谈》那边的编导跟我对了初版台本,我跟他们讲,至少有一part要讲路总的家庭生活,两人的婚姻生活是如何幸福,妻子是如何支持了他的事业,多么贤良淑德。你说以前节目总要问嘉宾的家庭情况,有妻否,妻子姓甚名谁?有子否?是儿是女?怎么到了路总这儿都省略了?不知道广大少女及妇女最关注的就是这个吗?不问这个怎么提高收视率?就算改版也不能将这一优良传统给舍弃了啊。”

    舒苑是家中长女,对待朋友也有一种大姐似的豪爽,她信奉朋友如手足如衣服,都是不能舍弃的,哪个女人可以不要衣服呢?而男人于她只是可以剪掉的头发和指甲,没了总会再生出来。她热爱为朋友打抱不平,在她看来,钟汀拒绝她的好意只不过是不好意思罢了。钟汀不开口,她必须开口。她从不怕得罪老板,上一份工作她没少和主编拍桌子,这年头又不讲究卖身为奴,路遇的待遇虽好,但换一份也未必会差,总之不会饿死。

    她本以为自家老板会面露不满,没想到却听他说,“你这个意见很好,下周去填一份调薪申请单。”

    “加薪那行您觉得我填多少合适?”舒苑下意识地问道。

    “你看着办。”

    舒苑翻了个白眼,你看着办这四个字实在是太玄了,写少了不甘心,写多了人家嫌你狮子大开口,干脆不给你了。她还想继续说,却被钟汀递过的栗子堵住了嘴。

    接下来,她每当要开口的时候,钟汀便往她嘴里塞已经剥好的栗子,到最后她干脆一边拒绝一边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到底让舒苑抓住了开口的机会,“路总,今天我表弟问我破镜怎么重圆……”

    她还没说完,钟汀马上往她嘴里塞了个栗子,“这个挺甜的。”

    这一幕被路肖维从后视镜里捕捉到,“钟汀,栗子再多你也不能让人老吃啊?”

    舒苑把栗子嚼完,接着说道,“我是一个文科生,物理学得不太好,不过我记得当时上课的时候老师讲,镜子破裂处的距离远远大于分子作用力的范围,破镜是不能重圆的。不知道您有什么办法?”

    “用原先的碎玻璃重新再熔一个镜子就是了。”

    舒苑又翻了一个白眼,“那还是原来的镜子吗?”

    到了舒苑小区门口,钟汀下车送她,她没说别的,只是让舒苑回家多喝点水,毕竟吃了那么多栗子别噎着了。

    她转身的时候,路肖维给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她直接进去坐了,继续捧着那个牛皮袋子剥壳。

    “你没跟她说过咱们俩之前的事儿吗?”

    “太久了。我们只谈现在,不谈过去。”

    在路肖维和欧阳谈恋爱前,钟汀曾和他曾短暂地在一起过,也不算太短,一共489天。

    不过这种在一起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让人听了笑话。

    最初是他来招惹她的。

    钟汀欣赏或喜欢的人分为两个维度,一个是生活维度,一个是文学维度。

    她爸妈都属于第一个维度,她爱他们,甚至可以为二老赔上自己这条命,不过如果她爸这个人物形象出现在哪个文学作品里,她说不定还会嘲笑他两句。嬴政是第二个维度的,隔着史书她觉得他文韬武略可歌可泣,可万一自己穿越到他统治的时代,她只会想一件事,就是哪种死法不那么疼。

    凡是觉得可远观不可靠近的她都归为第二个维度,哪怕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然也有两个维度的交集,不过路肖维不是,他一直是属于第二个维度的,在他给她写那张纸条之前。

    那张纸她至今还留着。纸是随便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面的边缘是曲曲折折的小锯齿,像她以前养的仓鼠的牙齿。她看出信是刚出炉的,上面还残留着墨水味儿,是百利金的某款碳黑墨水。上面的字更是十分随意,她看了两遍才看出来,只有落款路肖维三个字清清楚楚。上面写,我对你有点儿意思,如果你对我也有点儿意思,那你放学在教室等我。

    那天不是愚人节。课间她从教室外回来,打开生物课本发现里面多了一个纸叠的五角星,书上那两页讲的是孟德尔定律。她把纸展开后心扑扑直跳。

    钟汀的中学时代,情书一类东西早已过了时,而且即使有人写,也不会在这种纸上挥毫泼墨。她之前曾收到的一封信便写在天青色的笺纸上,内容是一首千字赋,极尽铺陈排比之能事,那几年的高考出了许多文言满分作文,之后便有无数人效仿,当然不乏东施效颦之作。她当时实在不算厚道,这赋是人家写来表达喜爱之情的,她第一反映竟是信上的语法错误。

    在她的人生哲学里,对于人家的喜欢,不管怎样,总是要心存感激的。

    不过赋这一文体并不属于她的审美范围。她的审美最早是受祖父的影响,她爷爷崇尚朴拙,素来推崇唐代的古文运动,而把五代诗六朝赋看作华而不实之作,认为其形式大大遮盖了内容。

    钟汀的爷爷很喜欢她,但喜欢这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弊端,为了维持喜欢,你不得不去做人家希望你做的事情。她小时候从没穿过鲜艳的衣服,蕾丝泡泡袖更与她绝缘。虽然她也不爱,但没体验过也算一桩遗憾。

    其实,就连她的朴拙也是形式大于内容的,高中三年,她一直用球鞋带扎马尾,鞋带从小店里买来用水泡了,晒干扎在头发上,和她脚上的球鞋是同色系的。跑步的时候,那鞋带便拂过头发一甩一甩的。

    她拿着路肖维的纸条,心也跟带子拂过似的,不过还来不及深思,上课铃声就响了。

    那个漂亮的女老师在讲台上讲纯种自交和杂种自交,她在下面记笔记,心脏跟有鼓点儿似的,跳得十分有节奏,脑子里想他那个有点儿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有点儿”到底是几点儿。

    钟汀并没等到放学,而是在生物课下课后直接走到了倒数第一排,让他跟她出来一下。路肖维本来并不坐那儿,一个月前原先那位置的人说自己视力不好看不清黑板,问路肖维能不能同他换一下,他二话不说便开始收拾书包,没两分钟他就拎着书包到了倒数第一排。他原来的同桌是个女生,为他反应如此之迅速没有任何留恋感到十分忿恨。

    路肖维没问为什么就跟她走出来,他俩一前一后,钟汀走得很快,马尾尖在她脖子上一荡一荡的,她走到楼道靠窗的位置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的时候差点扑在他身上,他扶了她肩膀一把。

    这一瞬间的意外让她大脑一片空白,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镇静。两人的位置倒换了过来,他倚在墙上,双手插兜,俯视着她。

    她想他这个人太高了,自己之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长个子。那天天气很好,跟幼儿园小朋友画的水彩画似的,窗外的天很蓝很蓝,只有一片云彩,像是硕大的棉花糖。

    钟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她并没拿眼去看他,只是问,“这是不是你写的?”

    她听到他嗯了一声,仍然没抬头看他,“我今天放学后得马上回家,明天放学再等你可以吗?”

    还没等他回答,便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咳嗽声,紧接着便听到,“肖维,帮我搬下作业本。”

    说话的人是彪马,一个中学历史特级教师,他俩的班主任。

    外号是路肖维给他起的,因为他所有的衣服鞋子都带着美洲豹logo。

    不过彪马却以为这一称呼是钟汀的杰作,只因有一次她大脑当机竟忘了他姓什么脱口而出一声彪老师。

    彪马不喜欢钟汀,钟汀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种不喜欢,不过至于为什么,她是后来才知道的。中学历史教学某种程度上是应试教育的产物,与时下学界的研究脱节,但这绝对不是普通老师的问题,偏偏钟教授每次在查看完她的历史考卷后,给彪马打电话对他进行一顿彻头彻尾的批判,言辞十分之激烈。钟汀是上大四的时候,听父亲偶然提起才知道的。

    不过彪马却很喜欢路肖维,因为他觉得这个学生长得很像他。

    其实相比起来,还是波斯猫和老虎长得更像些。

    彪马在得知这个外号的第二天,全身的行头logo便换成了对勾。

    钟汀毕业那年,彪马的外号正式更名耐克。不久后,她和路肖维也分了手,是她提的,因为她实在感觉不到他对她的意思在哪儿。

    那点儿意思,她后来不断咀嚼反刍过往岁月,证明确实有那么一点儿。

    她不止一次地想,当时其实应该撞了南墙再回头的,否则永远会以为只要趟过去是一条康庄大道。如果是这世界上最难吃的果子,可她不得不一个个剥开吃,那滋味儿实在算不得好。

    原先路肖维折的五角星被她叠成了纸船,放在她家客厅的玻璃橱柜里,人人都可以看到,但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