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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柳眼和阿谁没有回来,方平斋早早去睡了,玉团儿坐在桌前等着,一直等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只有柳眼一个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回来,玉团儿睡眼朦胧,看见柳眼回来,眼睛一亮,立刻又怒了,“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一晚上都不回来?”柳眼不理她,拄着拐杖往里就走,玉团儿一把将他抓住,“干嘛不说啊?阿谁姐姐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她不想回来,我怎么管得到她?”柳眼冷冷的道,“放手!”玉团儿呆了一呆,柳眼的心情出乎寻常的恶劣,“怎么了?你生气了吗?在气什么?”柳眼怒喝道,“放手!”他重重的将玉团儿甩开,身子一晃差点自己摔倒,玉团儿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扶,柳眼再度把她甩开,一瘸一拐的回药房。
地上有血,她呆呆的看着地上的血迹,他受了伤,是阿谁打的吗?她用力摇了摇头,不可能,阿谁不可能打柳眼,她是那么好的人。看见柳眼把药房的门关了,她本能的跟过去,推开房门,看他究竟在干什么。
他没有在干什么,只是坐在椅上,面对着各种各样的药罐和药水发呆,一句话不说。
她悄悄地溜进去,躲在他椅子背后,柳眼不知是真的不知还是根本无心理她,一动不动。她就在他椅子背后坐了下来,小心的听着他的动静。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柳眼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过一根手指。
他就像死了一样。
天色慢慢变得很亮,她嗅着药房里古怪的味道,头渐渐变得有点晕,他整天坐在这里面,一定很难受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终于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饿不饿?我饿了。”
他仍然没有回答。玉团儿开始自说自话,“你和阿谁姐姐吵架了吗?那一定是你不好,阿谁姐姐人很好,不会和任何人吵架的。如果你想要她陪你的话,就该好好对待人家,哪有像你这么凶,古古怪怪的还想别人主动和你好?不过如果你有后悔的话,我可以去帮你叫她回来。”她推了推他的椅子,像讨好主人的小狗一样,“不过以后你有事要告诉我。”
“闭嘴。”
柳眼的声音阴郁而冰冷,充满寒气,玉团儿怔了一怔,她挖空心思安慰人却得到这样的对待,怒从心起,猛地一把将他的椅子推到。“碰”的一声,柳眼往前重重跌在地上,她却又立刻后悔,奔到前面将他扶了起来。
他手臂上的伤口又摔出了血,玉团儿用袖子压住他的伤口,“喂?喂?”
柳眼推开她的手,仰身躺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屋梁,出乎意料的,玉团儿将他推倒,他并没有生气,原先郁积的抑郁也随着这一摔消散了些,仿佛流血让他觉得快意。
“喂?”玉团儿坐在他身边,他望屋梁望了很久,突然开口道,“我在想,究竟用什么办法能让解药在明天就能用,或者是后天、大后天……”玉团儿摸摸他的额头,“那你就快想啊,你都能救我的命,做这个解药一定也是很快的。”柳眼听而不闻,喃喃的道,“要让阿俪能尽快出兵,要让解药能立刻生效,我……”他茫然看着屋梁,“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他成为无恶不作的“柳眼”以来,第一次对人说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种迷茫其实在他心里存在了很久,说出来之后,仿佛一下子轻松了很多。玉团儿摸摸他的头,“很难吗?”
“很难。”柳眼幽幽的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调配了很多种药,但……”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抱住自己的头,“但吃下去也许会发疯,也许会死,也许会变成没有感觉的人……”玉团儿继续摸着他的头,“喂,别发愁,总会有办法的。”柳眼冷笑,“有什么办法?你来试药吗?”玉团儿睁大眼睛,“啊?”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柳眼转过头去,“我不知道。”玉团儿叹了口气,“但是如果没有人给你试药,你的解药就做不出来对不对?”柳眼默然,不回答就是默认。
“好吧,我给你试药!”玉团儿低声道,“那……那……那我死了以后,你要记得我。”柳眼仍然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道,“你要是死了,你娘会很伤心。”玉团儿点了点头,“但我娘已经死了很久了。”
“傻瓜。”柳眼淡淡的道,他抬起手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揉了揉。玉团儿的手掌不算太细腻,从小到大在山林里滚打,虽然生得雪白好看,却并不怎么柔软,他拿起来看了看。玉团儿的脸突然红了,手心变得很热,想收回来,却既不敢收回来,也舍不得收回来。
柳眼看了一阵,放开她的手,“我饿了。”
玉团儿啊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去找东西吃,你等着你等着。”她把柳眼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回椅子里,高高兴兴的走了。
柳眼望着桌上那些药瓶,她真的是个傻瓜,像他这种面目狰狞,又残又丑的男人有什么值得迷恋?竟然真的心甘情愿要为他去死呢……
他冷冷淡淡的勾起嘴角,如果他向阿俪炫耀这个小丫头心甘情愿为他去死,阿俪一定会气疯吧?他那么努力,但所有爱着他的人都会怕他,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的相信他是好的。
阿谁一个人坐在那条小溪边,冰冷的溪水映出她的眉眼,她什么也没想,然后盼着自己能这样一直什么都不想下去,一直到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天寒地冻,昨夜的风很大,她的发上结了一层霜,唇色冻得青紫,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对着溪水坐着。
一件衣裳落在她的肩头,她没有动。方平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红扇一摇,“我早已说过,这条河很浅,跳下去只会撞得头破血流,既不会摔死,更不会淹死。你坐在这里思考为什么它这么浅,为什么老天不将它劈成一条深沟巨壑,为什么它里面没有毒蛇猛兽?那些都是非常深奥,深奥到你想到死也没有答案的问题。也许你在想不能跳河,天为什么不下大雪冰雹,将你冻死?这也是一个非常深奥,深奥到你想到死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阿谁勾起嘴角,习惯的微微一笑,“我什么也没想。”
“哦?真正什么都没想?那你就是行尸走肉,是僵尸是妖怪,人不可能真正什么都没想,只不过想了许多以后假装忘记,自欺欺人罢了。”方平斋的羽扇落在阿谁肩头,羽翼的温暖让她微微一颤,“我师父和你谈了什么?将你变成这等表情?”
“没什么。”她见到了方平斋,也许方平斋说的一点也没错,但她张开口来,却只能微笑。
“衣服穿起来。”
她依言穿起了那件夹棉的披风,那是唐俪辞留在鸡合山庄的衣物,他留得很全,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小孩子的衣物和饰品。披风上绣着梅竹,是她喜欢的淡雅的图案,颜色是淡紫的,也是她喜欢的颜色。穿好衣服之后她站了起来,神情姿态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方平斋也站了起来,哈哈一笑,“我说——唐俪辞难道真正是神机妙算?看这件衣服的肩宽腰围,长短颜色,就好似为你量身定做。还是说他心目中的女人,容貌气质身材脾气,本来就和你一样?”
她又微微一笑,温雅的笑意之中有深深的迷茫,“唐公子素来神机妙算。”
“哈哈,近午了,我饿了,阿谁姑娘不知是否有兴,再施展一下手艺呢?”
原来方平斋大老远来找她,是因为无人做饭,她抬手掠了一下头发,才惊觉发上凝了冰霜,手指触及冰霜却不觉得冷,举手相看,也才知道手指早已麻木。
情不自禁又是微笑,人都冻成这样了,为什么依然如此清醒,为什么还要继续生活,为什么依然不会死呢?
她一步一步走回鸡合山庄,玉团儿笑容灿烂的从门里奔出来,说中午想吃笋干炒鸡,她已经逮住一只松鸡,非常肥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