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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歌一行三匹马,在拂晓时分,抵达滑台城下。他们刚到,城楼之上便燃起一片火把,紧接着是守将的威吓,“城下何人?竟敢夜闯滑台城。可有路引?”
芜歌并未做男子装扮,只是戴着一顶帷帽。她一左一右分别是心一,和同骑的十九和婉宁。
芜歌掀起帷帽的帷幔,冲楼上倾城一笑,扬声道:“平城永安侯府有人要见徐献之。”
守将一听她自报家门就急忙缩回脑袋,紧接着便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彻在宁静的夜空。
不久,城门便开了。
徐湛之一身玄青便服,立在城门中央,眸底的震惊之色还未敛去。
芜歌依旧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熹微晨光笼罩下的男子,不过年几未见,他竟沧桑了许多,鬓角也不知是不是玄月还未隐去,而投落的斑白月光:“徐将军,我想借道滑台城去建康,将军可放行?”
徐湛之侧身,挥手以礼:“请。”
芜歌笑了笑,并没要下马的意思。倒是心一耐不住跳下马,十九和婉宁也相继下了马。
芜歌驱着马缓步入城,十九和心一牵着马随后。
徐湛之极是自然地牵过芜歌身下马匹的缰绳。从前,他们还是兄妹时,二哥是时常为妹妹牵马的。
芜歌并未矫情地阻止他,只是,待走进滑台城,身后城门轰地一声关上时,芜歌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骏马遭受着一前一后完全相反的两股力道,不由烦躁地仰颈长嘶。
徐湛之急忙一个箭步,一手拉紧缰绳,一手稳住马鞍。
芜歌险些被抛下马背,却未见一丝惧色和惊惶。她趁马匹稳住那刻,潇洒地翻身下马。
“也好,我正好有事与徐将军谈。借一步说话。”
徐湛之有些迷惘地看着熟悉又莫名陌生的妹妹,总觉得她眉眼之间有什么变掉了,她周身包裹着清冷的气息,隐隐还带着从前不曾有的上位者的威压之势。
“好。”徐湛之点头,便转身带路,“随我来吧。”
芜歌一行被带往滑台城的城防营。时下,天色已粉粉亮,徐湛之引了芜歌进了主帅营。心一等人都被隔绝在外。
芜歌进了营帐,冷眼扫了一下简陋的营房。瞧得出来,这个嗜武如痴的男子,早已把营房当成了家,一榻一案一桌两椅,再连一排书架,俨然是全部的陈设。
“坐。”徐湛之为芜歌倒水,关切地问道,“饿不饿?要不要来碗阳春面?”
芜歌坐下,语气冷淡:“徐将军不必客气。我要说的话,很短。”她抬眸,是不容拒绝的口吻:“我经滑台去建康的行踪,不想事先叫人知晓。这个徐将军应该办得到。”
徐湛之斟了一杯茶推到芜歌眼前,坐在她对面:“你的行踪迟早是要暴露的,又何必隐藏?”
“你难道就不想报仇?”芜歌的语气染了几分嘲讽,连带着唇角微微扬起一丝讽笑,“椒房殿里有我们共同的敌人。”
“她早不在椒房殿了。”
“呵。”芜歌像听了个笑话,冷笑道,“徐将军到底是天真,还是自欺欺人?被罚北三所这种作秀的伎俩,也能让你放下杀子灭妻之仇?”
她敛笑,美眸不屑地微眯:“你是不是酒喝多了,胆子都给喝没了。”
“哈哈哈。”徐湛之仰头笑了笑,端起一杯茶一口饮尽,咯噔搁下茶杯,他扭头,“你想要我做的,恐怕不止隐瞒行踪吧。”
“仇人的仇人,虽然做不了朋友,暂时的同盟,倒不为过吧。”芜歌歪侧着脑袋,清润的眸子澄亮,还是有几分从前问二哥讨糖吃的幺妹的影子。
“你打算做什么?怎么做?”徐湛之自觉压抑在心口三百多个日夜的仇恨总算有了宣泄的路子。他一个外臣,纵然军功盖世,要对付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是不容易的。而眼前的女子则不同,他仿佛看见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随在我身边的那个暗卫,你也瞧见了,像十七的那位。往后,你我的消息,我会经她来给你。”芜歌起身,便是要走了。
“幺儿!”徐湛之叫住她。
芜歌顿了顿,却未回头。
徐湛之看着她的背影,咽了咽,道:“袁齐妫不简单,眼看大势已去,却又拉拢了到彦之这个妹夫,你小心为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随时来信。”
芜歌还不曾听说袁府攀上了到彦之这门贵亲,心下有些触动,却故作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正好啊,卸掉那人的左膀右臂,到也更爽快。”说罢,她便信步出屋。
芜歌趁着天未大亮,整顿了一辆马车,便取道滑台城急速南下。她在滑台出没过的消息,果然被徐湛之只手遮天地隐瞒了。
南下这一路,他们跟在南下的商队里,倒是格外顺遂。
十天后,他们已抵达建康城郊。而远征在外的拓跋焘在七天都不曾收到芜歌的家书后,觉察到不对劲,经问,才知道她去了郯郡探亲,再飞鸽传书郯郡太守,由太守去徐府一探虚实。飞鸽传书一来一回,等拓跋焘确认芜歌出了郯郡城时,那一行人已经秘密潜进建康了。
拓跋焘收到飞鸽传书时,已兵围统万城近半月了。城内严防死守,他原本是想耗尽城中粮食,叫赫连家那帮孙子不战而降的。
可如今,他直恨不能飞奔郯郡一探究竟,哪还有耐心围城慢攻。
“传令三军,兵分四路,四面攻城!”
皇帝一声令下,沙场点兵,一骑银甲披风戴月,从下午苦战到入夜,铁骑终于踏破统万城北门,长驱直入,一举攻下胡夏都城。
赫连胡夏,亡了。
只是赫连家的那群狼崽子在面临生死存亡时,终于恢复了狼性。亡国,是死。死战,也不过是死。
故而,魏国大军攻克胡夏皇宫,反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负隅顽抗。
“挡朕路者,格杀勿论!”拓跋焘举剑高喝,一马当先。
众将士杀声震天,猛攻皇城。死杀令,带来的腥风血雨直到午夜才终于停歇。统万宫里,皇族宫人几乎全被屠尽,一时哀鸿遍野。
拓跋焘站上统万宫的权利之巅,哪怕手抚那把龙椅,内心却是一丝畅快都没有。
“楼婆罗、崔浩听令!”
两人异口同声:“臣在!”
“楼婆罗挂帅,铲除余孽,遇到负隅顽抗者,无论贵贱,一路格杀。”
“诺!”
“崔浩整顿政务,编制郡县,安抚民心。”
“诺!”崔浩单膝领旨,又极不放心地抬眸,劝道,“陛下,郯郡那边的消息未必就是真的。陛下此时赶往郯郡,只怕军心不稳,况且——”
“哼,统万城都破了,还有何军心不稳?”拓跋焘不耐地打断他,一双桃花眼也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愠怒过甚,血丝密布,“若事事都需要朕亲自亲为,还要你们这帮臣子作甚?”
崔浩知晓自家主子的脾气,多说无益,他无奈地说道:“皇上万金之躯,东去郯郡,带上神鹰营护驾吧,怕是有余孽滋扰。”
拓跋焘不置可否,天未明,只草草填了几个馒头,就领军出发东归。
统万城,距离郯郡不过两天马程。拓跋焘抵达郯郡城府时,城楼上,徐庆之已恭候多时。
拓跋焘怒气冲冲地上楼,一把揪住庆之的领口,怒问道:“她人呢?”
“陛下既已得了消息,又何必作此一问?”庆之不怕死地顶嘴,那清清冷冷的神色真有七八分像阿芜,看得拓跋焘怒火中烧,挥拳却又落不下手。
“你跟朕来!”他揪着庆之一路拽进营房,砰地一声踹上了门。他一把甩开庆之,撂开几仗远,指着他,“你最好给朕老老实实交代清楚,阿芜去哪儿了?”
庆之稳了稳身形,还是那副不怕死的模样:“不错,她回建康了。”
拓跋焘气得呼吸难平,虽然已然猜到了几分,但坐实这猜想,却是万万难以接受。他气得面色阵红阵白,又是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庆之的领口,吼道:“不可能!阿芜不可能!”
怎么可能?他们连皇儿都有了。她怎么可能抛夫弃子?
拓跋焘觉得心口被戳了个窟窿,痛得鲜血淋漓,怒得火冒三丈。
“姐姐本也舍不得走的,但她别无选择。”庆之的脸色惨白,喟叹道,“她叮嘱我一定要转告陛下,好生待晃儿。”
“呵呵——”拓跋焘又一把甩开庆之,捂着心口,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啊哈哈,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最毒妇人心。她真是好狠的心呐!铁石心肠也莫过于是。”
拓跋焘只觉得心口气血翻涌,嗓子口直冒烟,生生说不出后头那句,“狠心抛下朕也就算了,竟连晃儿都不要了。”
“你别怪她,要怪就怪我。”庆之觉得这么长久以来,他对姐姐说过的话,没一句当得起是人话,也就是方才为她辩白的这句,还有点人性。这样的自己,他当真是恨之入骨。
拓跋焘怒视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残音:“是你逼她去建康报仇的?”
“不止是报仇。还要救人。”庆之有些悲悯地看着他,道,“姐姐是感念你的真心的。可惜,她等不及你南下伐宋,嫂嫂等不及,齐哥儿等不及。”
拓跋焘只觉得可笑至极,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徐家人是她的亲人,朕和晃儿就什么都不是?”他敛了癫狂的笑,染上绝望之色:“她走了几日了?”
“没用的,陛下现如今追过去也来不及了。她早该到建康了。”
“真是好狠的心。”拓跋焘捂着心口,跌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只一个劲喃喃着,“好狠的心。”
庆之看着一脸痴狂的帝王,迟疑一瞬,跪了下去,叩首道:“这是我欠陛下的。事情皆由我而起,求陛下谅解姐姐,更不要迁怒二皇子……”
拓跋焘彼时,已经激怒攻心,跪着的人所做的忏悔,他并未过心,他满脑子都是阿芜为何要这般狠心?她是一早就策划好了的!
他回想起她还在十月怀胎时的种种,才觉得万般不对劲,那时她就下了决定,故而,她一直都在哄他,哄他善待晃儿,哄他为晃儿把屎把尿……
过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种种,都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她毫无后顾之忧地抛弃他们!
拓跋焘闭目,心底怒极痛极。恐怕那些时日的如胶似漆,也是为了哄自己而下的降头!难怪她那么迫不及待地整走玉娘,又驱赶姚太后出宫,她的那点骨肉亲情,全用在为儿子铲除潜在威胁了,因为她压根没想过守着晃儿,护着晃儿!
拓跋焘攥紧双拳,猛地劈下案几,咔嚓一声,桌案裂开一条裂缝。他的拳也因用力过猛而青筋微突,轻颤不已,而他的眸子唰地睁了开,只因他的耳膜被那句“并非完人”给差点震破了。
庆之已经不是头一回轻描淡写地道出自己最耻辱和隐秘的苦衷了。他脸色煞白,带着一脸自嘲的冷笑:“请陛下留下我吧,如此我也好替姐姐在宫里守着晃儿。”他勾唇,冷笑愈甚:“我连净身都可省去了。这些日子,我连宫里的名字都想好了,就随陛下身边的宗和取名吧。就叫宗爱,无情无爱之解。”他说着,便双手伏地,叩拜下去,“请陛下成全。”
拓跋焘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心口突突地急跳着。这就是阿芜狠心至此的苦衷吗?他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觉。他本就恨不起来,如今,却是连怒都怒不起来了。都到了这份上,他竟还止不住心疼那个狠心的女子。
她都弃自己而去了,自己却还在想着她何其悲苦!
拓跋焘,你当真是被迷了心窍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半晌,才沉声道:“徐庆之,你怕是疯了吧?”
庆之抬头,一脸笃定,那双眸子甚至带着与阿芜神似的倔强:“我并非意气用事。我入宫守在陛下身边,也算是物尽其用吧。”他苦笑:“否则,以我这具残败之躯,报仇雪恨也好,传宗接代也好,哪样都做不成,活着有何意思?”
“阿芜若是在,必定不会答应的。”拓跋焘说出这句话,就懊恼不已。他越发攥紧了拳头,直觉得掌心钻心的疼,指缝里已有血丝渗出。
庆之却是笑了:“陛下还不够了解姐姐,她若在,是会答应的。只要我过得畅快,她什么都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