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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刽子手还是没有说话。可芜歌却隐隐听到渐粗的喘息声。他动怒了?
果然,她听到隐含怒意的声音,“徐芷歌,你明不明白三个子嗣意味着什么?你半生都要留在狼人谷!”
芜歌无动于衷,连眼睫毛都未曾颤一颤:“你当真能救出庆儿?”她怎会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刽子手身上?只是,对于庆儿,她无计可施,只能赌一赌。
“当然。”
芜歌未曾犹豫,便点头了:“好。”
狼子夜不曾料想她会应得如此爽快,一时竟是又惊又怒。
芜歌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清淡地说道:“今夜就带我走。”
银面具下的眸子里流淌的怒意愈甚。
“只是。”芜歌其实并不确定那个贼子在哪个位置,她的目光有些迷惘失神,“狼子夜,你为何三翻四次招惹我,非要我给你生个孩子不可呢?你究竟是爱慕我,还是羞辱我,抑或是恨刘义隆?”
这是狼子夜不曾料想的问题,他一时哑声,顿了顿,才道:“我的意图,你何须知晓?”
是啊,何须知晓,自己的天地早已坍塌。这副躯壳不过是一叶浮萍,半点由不得自己。芜歌垂睑:“可有一事你得知晓。”她抬眸:“你想要个瞎子当压寨夫人吗?”清淡无波的语气,好似在说件无关痛痒的琐事,“我雪盲了。你想带我走,怕也不容易。”
狼子夜的眸子陡地滞住,满目震惊。
“他们都还不知道。除了阿康,你是第二个。”芜歌依旧清清淡淡地说着,“除了庆儿,我的第二个条件是我要心一。除了他,怕是没人能医好我的眼睛。”
狼子夜镇了镇神,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真的——”他没问下去,只定睛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明明还是那样明媚,却似乎是少了往日的灵动。
“你若是跟刘义隆回宫,有御医看顾,你复明的机会比去狼人谷要大得多。”
芜歌有些闹不明白这个贼子何时懂得替人着想了。她冷嘲地勾了勾唇:“若是被逼只能回建康宫,我情愿这辈子都是瞎的。”
许久,芜歌都没再听到狼子夜的动静。她都快怀疑,这个刽子手是不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靠坐在床头,没有闭眼,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仔细看那眼神却是空洞和茫然的。
周遭一片死寂。
狼子夜并未离开。他就坐在木坪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的女子。他很想戳破她的谎言。可是,这样静默的观察,只是坐实了她雪盲的事实。他道不清心底是何感受,酸酸的,胀胀的,恨不得杀人以泄愤。
就在芜歌当真以为他已经离开时,被子忽地被掀了开。她惊恐地抬眸望过去。
“我们现在就走。”狼子夜沉声,抓起整整齐齐叠放在案几上的衣物扔了过去,“你自己能穿吗?”
芜歌忿忿地剜他一眼:“转过脸去!”她的强势,只维持了须臾。她前半生的生活从来都是衣来伸手的,假死脱身在北荒之地休养的那段时日,她虽然自立了许多,可要她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穿戴齐整,无异是痴人说梦。
狼子夜的余光瞥见她笨拙地抽扯着衣裳,套的袖子不是袖子,蓦地转身,夺过她手中的衣物。
芜歌愤然地看向他。
“伸手。”狼子夜冷冰冰地发令。芜歌强忍下心底的不适,木然地展开了双臂……
夜风呼啦啦地响彻在耳畔,前几日的大雪早化了,天地间的寒气随着那场雪散尽了。哪怕这样的深夜疾驰,也不觉得寒冷。
芜歌反倒觉得不适的燥热。狼子夜给她包裹了太多衣裳,又把她牢牢圈在自己的臂弯里,用大氅围裹着。
哪怕隔了那么多层衣物,芜歌还是能感觉到背后男子的灼热气息。这让她感到极度不适。
只是,她强逼着自己压抑下那一阵阵翻涌的不适感。她紧闭着眼,相对于那片白芒,她情愿忍受黑暗。至少,黑可以遮盖血。只要这样,她才能止住万鸿谷的诅咒。
“冷吗?”
头顶传来狼子夜的声音,不知为何,这样闭着眼睛,芜歌竟然错觉这两个字像是久远梦乡里,阿车对自己说的。她蓦地睁开眼,微微仰头看过去。她又忘了她看不见了。她自恼又落寞地耷拉了脑袋。
狼子夜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骑马的速度缓了下来,声音也稍稍带了些温度:“我会抓欧阳不治去狼人谷给你治眼,你会好的。”
芜歌唰地睁开眼,再度仰头看了过去。四目相对,她看不到狼子夜的目光,却执拗地盯着他:“我只要心一。”
“心一可能已经死了。”狼子夜说得很不客气,不过,眼见那双清润的眸子顿时染了泪雾那刻,竟鬼使神差地说道,“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找他。只是,在没找到他之前,欧阳不治顶一顶。”
芜歌目露狐疑,这个贼子会这么好心?转念,脑海又冒出那个荒谬到极致的疑心,她问:“狼子夜,我们从前见过吗?”
银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动了动,狼子夜冷声:“金阁寺,不算见过?”
芜歌敛眸,平视前方,虚弱的声音吹散在夜风里:“我跟你回了狼人谷,何时能见到庆儿?”她怕是疯了才会跟这个刽子手,谈下这么荒谬的交易。她道不清为何竟然信这个贼子,胜过信那个人。既然每条路都是绝路,那她只有但听心声,选一条相对没那么折磨的路。
建康宫,她是万万不想回去了。
若是她没雪盲,她或许会忍辱负重,随着那个人回建康宫,伺机救回弟弟,为家人报仇。可如今,她目不能视,那个人的后宫是比狼人谷更危险的龙潭虎穴,她去宫里,无疑是狼入虎口。
她虽不惧死,却一定要留下这条命。这是她欠娘的。她没能守好哥哥,万万不能再失去弟弟。
“狼子夜!”她唤他。
“我如今并不知徐庆之的下落,不过你放心,他还活着。只要他活着,我总会把他带回狼人谷。只是时日之差。”
“刘义隆就那么信你?我无故失踪,他不会怀疑到你头上?”芜歌等了许久,身后的人都没回答。
就在她都不指望那个阴晴不定的刽子手回答时,身后的人开口了,“你既然明知他心中有你,为何还要跟我走?”
心口荒芜的疼痛,一瞬疼到了极致,芜歌下意识地捂住心口:“你是在刀尖舔血过活的人,于你,这世间的一切该是除却生死无大事吧。我都是死过四回的人了,生死于我亦不过尔尔,更何况谁的心?”
这样的心里话,芜歌不知缘何要对这个自己痛恨的贼子说。说完,心口似乎稍稍舒坦了些许。只是,那刻在心底的魔咒,却是再不可能好了……
这番交心之谈后,两人再未言语。
芜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睡又是昏天暗地。当她再度醒来,是在马车里。她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叫唤了几声,紧接着,马车停了下来。
狼子夜掀帘钻了进来。他探了探她的额温,才安心地抽回手:“徐芷歌,你既入了狼人谷,就要守我狼人谷的规矩。首先,先养好你这副破败的身子,否则——”他顿了顿,见那个女子无动于衷地半躺着,脸上一丝波澜都没现,他莫名觉得烦躁,便很有点恶趣味地哼道:“别说给我生孩子,就是一夜承欢都不够我折腾的。”
芜歌闻声,眸子蓦地腾起细焰。
狼子夜似乎很满意她动怒,轻笑一声,睨一眼守在马车里的老婆子,继续道:“给你找了个贴身伺候的,未免坏事,挑的是个哑的。不过她耳朵没毛病,你有事就叫哑婆。”说完,他挑帘而出。
芜歌攥紧双拳,死死揪住盖在身上的棉被。
有水囊触碰自己的唇,芜歌偏头就听到哑婆“呃呃”了两声。她确实渴极了,接过水囊咕噜噜喝起来。
这一路回狼人谷,格外顺利。
芜歌原以为,也许会有新平的追兵。可这一路,无惊无险,心底那个荒唐的疑心俨然越演越烈。
也不知过了几日,芜歌听到了越来越多的狼嚎,狼人谷怕是到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看不见,便连分辨白天黑夜都不行。她身子虚弱,时睡时醒,一醒来,那哑婆就会端来汤水,她并不能从进食里找出日夜时辰的规律。
渐渐的,她也懒于计较今夕是何夕了。她当务之急确实是要养好这副破败的身子,还有这双不中用的眼睛。
马车颠簸着,越行越慢,狼嚎也越贴越近。
在听到一声“少谷主”时,马车彻底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帘被掀开,如今,芜歌光是听动静,就能判断是谁了。
是狼子夜,不单是听脚步和动静,她还闻到了他的味道,他应该是熏了一种罕见的香料,虽淡却持久,除了那香料的味道便是青草的味道了。
棉被被掀开,在芜歌还没感受到夜风的清冷时,已有披风裹在了她身上。那股和着青草的淡淡香料味裹挟了全身,芜歌被狼子夜抱出马车。
她一点都没挣扎,却也不是逆来顺受模样。
人当真是奇特的物种。芜歌觉得自己尤是奇特,数日前,她对这个贼子的触碰还极度感到不适,如今却也淡然了。她心底甚至莫名地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出其不意,掀开那片银面具的冲动。
然而,她如今盲了,掀开了面具,也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真真是讽刺。
这一路,芜歌被他抱着,静默地穿行在狼人谷。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并没多久,狼嚎声渐渐远了,她听到零星几只夜莺的鸣唱,甚至还闻到了淡淡的清香。
若是她没猜错,那是木槿的香味。
木槿,朝开夕落,花香极淡。她最爱木槿,还在闺阁时不知差遣八位贴身侍奉的一等丫鬟,想了多少法子,提炼木槿香。可无论如何努力,那花香总持久不了半日,渐渐的,她玩心太重,便失了耐心。
只是,对木槿,她依旧偏爱。无论是司空府的院落,还是平城侯府的院落,她都种了木槿。甚至是建康宫里,那个人为了讨她欢心,也曾经辟过御花园的一隅,遍植木槿。
在金阁寺养病时,她接到父亲的家书,父亲告诉她,御花园的那片木槿被连根拔起扔出了建康宫,成了不知何处的一堆枯草,烂在了不知名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皇后娘娘心爱的君子兰。
那时,她捧着家书,只觉得心口血气翻涌。而今,这香味,同样让她血气翻涌。
她抬眸,哪怕看不见,却还是盯着那张银面具:“狼人谷有其他女子吗?”
狼子夜不知她为何作此一问,不明所以地垂眸看她。
“我虽不想做什么压寨夫人,但只要我在这里一日,除了哑婆,狼人谷,不得有一个女人。”芜歌说话冷冰冰的,“在没见到庆儿之前,你不得碰我。”
狼子夜不置可否地说道:“这里本就没女子。”
芜歌微怔,没女子,为何有花香?她立这样的规矩,并非妒忌,她只是觉得女人远比男人心狠毒辣。她不想这样辛苦留下的性命,莫名地折在女子争风吃醋的戏码里。她如今目不能视,招架不了明枪暗箭。
咯吱——房门被狼子夜一脚轻踢开。
这间屋子不大,不过须臾,芜歌就已被放在了床榻上。
“哑婆,打水来。”狼子夜吩咐。
芜歌这才惊觉,那哑婆竟然是全程跟着自己的。可她并没听到她的脚步,只有轻功了得的人,才会走路无声。这一路,哑婆因为一直陪着她,她并未留意过她的脚步声。
看来,哑婆并非普通人。
狼子夜给芜歌脱下鞋,安放在木坪上,便转身离去。
“狼子夜!”芜歌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出声唤住他。
狼子夜回眸。
芜歌此时已惊觉自己的不妥来。换个陌生的环境,她心底其实是害怕的。可是,叫住这个贼子,算什么事?难不成,她竟是信了这个贼子?
这样的认知,让芜歌万分自恼。她咬唇,冷声道:“无事。你走吧。”
狼子夜却回身,折了回来,坐在了木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