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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娘身形伛偻,气力却不小, 抱着沐孤鸿的腿死活都不肯放开,一把细瘦的老骨头像是一把落地石锁,死死地坠着他。
打不得, 也骂不得,沐孤鸿掏出了五两重的银锭子作为赔礼, 还被老太太唾沫横飞地骂了回来:
“你问问街坊邻居, 老太太我卖了二十年豆腐!什么时候多收过一文钱?!你这个年轻人, 是要砸老太太我的招牌呀!”
一个豆腐摊儿老太太的匠心自然不容诋毁。
可怜的一代大侠被喷得懵头懵脑, 就是掏不出刚好三百文大钱赔人家的豆腐——行走江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什么时候用过铜板?最差也得是一个银角子砸过去, 不然都坠了江湖人士的名头——只能答应了帮老太太重新做一担豆腐,那条不知踹翻了多少天下英雄的腿才被人放开。
他得先去镇西的甜水井挑一担水,再运动内力帮着老妇人磨豆子。
小镇位于江边,风景极好。
担水而行, 看着袅袅炊烟和站在门边小心打量他的垂髫小儿,沐孤鸿的眉梢眼角不由得舒展开来。习武之人总是因为有旁人不及之力而志向高远,心中所想所念的不是问道长生就是江湖扬名, 这样平淡的秀丽和静谧在一场身心俱疲的大战之后轻易叩响了他冷硬已久的心扉。
清俊后生唇间带笑走到豆腐老太的屋外, 就听见老妇人中气十足的骂声:
“白长了一副花架子!一担水你要挑到老太太我归西呀!”
用澄澈的井水淘洗了豆子, 再把豆腐倒进石磨里,沐孤鸿运行内力将石磨推得飞快,背上又被老太太用扫子轻抽了两下。
“磨得那么快,要是有了豆渣可就砸了老太太我的招牌了!”
去沫、滤渣、煮汁、点卤……一直到最后压出了白花花嫩生生的豆腐,沐孤鸿一步步看着老太太做,偶尔还能用自己的绝妙身法帮点小忙。
“饿了吧?”
真做好了豆腐,老人没急着挑出去卖,而是切了一块还温热的豆腐划成厚片,浇上酱料撒上葱花,递给了沐孤鸿。
“你这年轻人是举止孟浪了,心还不错。”端着红纹粗瓷大碗的老妇人终于神情慈和了起来。
一口香滑细嫩又烟火气十足的豆腐下肚,双颊上还有些腼腆的沐孤鸿也就像此刻茶棚里的其他人一样动也不能动了,不仅不能动,还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如坠无限迷障。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树下,身边摆着一担余温犹存的豆腐,却不见了石磨小屋,更不见那个泼辣无比的豆腐老太,最重要的是,他怀里的“云台仙钥”也少了一把。
问及小镇上的人,都说镇上是曾有过一个卖豆腐的寡妇老太,不过三年前就死了。
石磨缝隙间流出的豆浆,灶火上流溢出的豆香……前朝流传下来的奇谈里曾有人在黄粱饭的香气里大梦一场,如果不是丢了钥匙,沐孤鸿还真以为自己是做了场“豆腐一梦”。
那老妇人无论是脸庞还是身形都跟站在他面前这个店家相去甚远,可是沐孤鸿的直觉告诉他,能使出这等手段的,只有那一个人。
“当日那把钥匙是你拿走的。”
看着沐孤鸿,那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勾唇笑了笑,转身走到了另一张桌子前,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一个精壮的汉子猛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想要惊叫,可是那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
“嘘——”
手持尖刀的那人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年纪大了,图清净,我问你话,你点头或者摇头,要是不老实,我的刀可不长眼。”
汉子看着刀,整个头抖了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双眼睛惊恐地瞪着面前那个刚刚还唯唯诺诺的小茶棚店主。
“你是不是孟世飞,辽东人士?”
汉子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武器是一对大刀。”
继续点头……
“倒是比之前的都乖巧。”
那人全身头之外的部分都是保持着之前的端碗吃饭的样子,只有脸上表情不知道是否因为过度惊吓而万分狰狞,看起来分外诡异可怖。
不甘心受制于人的沐孤鸿想趁机做点什么,却发现他的双手双脚竟然也是不能动弹。
“你这次聪明,没碰我在碗上布下的锁魂阵,却不知道锁身阵就刻在你们坐的凳子上,不要白费力气了。”
明明没有回头,却对沐孤鸿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那人轻飘飘的声音落在剑客的耳朵里,不亚于一道惊雷。
原来这样离奇手段是用了“阵”!
可这样那样的“阵”又是什么?
外表黑瘦的怪人没兴致在这里传道授业,他又问了双刀大汉孟世飞下一个问题:
“三年前你们追杀前相府苏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樊城外杀了苏松全家?”
壮汉梗着脖子再不敢动。
“哦,苏松,就是苏家的管家。”木着脸,那人又补充了一句。
壮汉仍是动也不动。
剔骨尖刀在那人手中一转,直直地刺入了孟世飞的大腿,鲜血淋漓喷涌,溅在了那人的粗麻布短衣甚至脸上,他眼都不眨,又问了一遍:“苏家的管家苏松、他娘子,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是不是都死在了你的手上。”
挣扎不能,哭嚎也不能,孟世飞的脸上涕泪横流,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又一刀,这次是落在了他的膝上,剔骨尖刀不负其名,刀尖儿直接扎进了膝盖两骨之间。
壮汉终于挨不住了,拼命点头,恨不能眼中流下血泪讨饶。
这一幕既血腥又诡异,即使是沐孤鸿这样久经江湖历练的人都觉心底生寒。
“连一声辩解也不许,只管刀刀见红地逼供,阁下这是屈打成招吧?”
“屈打成招?”剔骨尖刀犹在滴血,那人转过头来看着沐孤鸿,不起眼的眉目上似乎另有一层流光,“你这年轻人有意思,我问话可不是为了让他招供。”
之前这人做老妪打扮的时候就有些善恶不明的意味,现在他一副平凡男人样貌,与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更多了几丝放荡邪气。
“我是让他知道,他是种下何因,才受了今日之果。”
他话语未落,那边孟世飞犹自端饭执筷的手腕已被尖刀剜断了手筋。
还没等沐孤鸿从那庖丁解牛般的声势中回过神来,更令他惊异的一幕发生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废了双手,一张脸扭曲似鬼的孟世飞突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了大片的血迹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手拎刀,另一只手随意打了个响指,沐孤鸿就眼睁睁看着茶棚里的人一个一个依次不见,最后除了这个有神鬼之能的怪人之外,只剩下了他和给他戴绿头巾的两个人。
“那天我给你留下两把钥匙,一是因为你撞翻了豆腐摊之后还想着赔钱,二是因为你被一个不讲理的老妇人纠缠却帮她做了豆腐。也就是说,你那两把钥匙都是我拿到手之后又给你的,今天我又从这两个人手里把你救了出来,你打算怎么谢我呀?”
谢?
视线落在那尖刀上,再想想自己被挚友、爱侣联手背叛,落得现在重穴被封一身武艺不得施展的境地,沐孤鸿抬眼,沉声说道:
“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何方神圣,可若非你设下……”
“你这年轻人不讲道理啊,又不是我让你的好友和你的……绿头巾早就在你头上而不自知,反过来怨恨别人揭开了盖子,啧啧。”那人坐在一条空出来的凳子上,掂了两下手里的尖刀。
沐孤鸿竟无言以对,转过头去,宋玉明还在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云秋雪,云秋雪的两腮上红霞点点,是和他在一起时从没有过的情动。
十年旧情,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自以为是,是别人的苦心筹谋。
假情未揭,总被当真,可真情谁又能证其不假?若说那一碗豆腐是迷障,一碗羊肉面是魔障,那这“情”,不也是起云山里的雾,千枫里的叶,让人看不清世间魑魅横行,人心灰暗难测?
沐孤鸿深吸一口气,自从丢了一把钥匙之后就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东西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再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比之前更清亮也更冷了几分。
“我是该谢您。”他这话倒是说得真挚万分。
“客气客气。”黑皮怪人咧嘴一笑,“嘴上说谢可看不出诚心,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在登仙台上替我杀个人。”
……
入夜的起云山雾气重重,平常日子里总有人传说四十年前的千百冤魂还在这里游弋不散,眼下聚集来的武者们自然是不怕什么鬼怪传说的,兀自在山中各处或聊天或休憩。
一场蓝色的大火在山脚下乍然烧起,又突兀熄灭,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
粗陋不堪的小茶棚消失不见,几天后被废去武功的盈雪仙子云秋雪、白扇书生宋玉明、双刀客孟世飞突然出现在这里,身上写着他们做下的种种错事,又有几人自称在山里迷路了几天刚好错过了云台登仙,不过是让浩荡江湖多了几个传说,又让这个已经看尽生生死死贪嗔欲望的起云山多了几丝神秘诡谲。
“宋施主,贫僧……”
宋丸子挥了挥手:“我知道你是出家人,不吃荤,只要你付得起饭钱,我就能给你弄到素的。”
和尚睁开了眼睛:“宋施主,贫僧不是不信您找不到吃的,而是怕贫僧自己付不起您的饭金。”
“人生在世,还是该对自己好一点,你现在可以不吃,以后也不吃么?这个试炼场可长着呢。”
“噗!”还不待空净答些什么,王海生险些把嘴里的肉都喷了出来,“什么叫这个试炼场还长着呢?咱们不是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几十里路都有了!”
“在修真界,几十里算什么?”
宋丸子歪头看看表情很惨痛的王海生,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年轻人,不要拿凡人界的东西跟修真界比,凡人是人到七十古来稀,修真者,单说法修吧,引气入体之后,就能无病无痛地活到一百五十岁,那还不过是刚入门的练气修士,要是能再进一步是把灵气在体内累积起来重塑身体根基,法修称之为筑基,人就能不衰不老,延寿三百年。再往上,凝成金丹,可活八百岁,修成元婴……寿命就是以千数计了。”
捧着香喷喷的兔肉,王海生已然听呆了,就连唐越和空净也被宋丸子口中的“长生之术”所吸引。
活一千年,那该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啊?
“我要是能活那么久,我、我得用一百年吃遍天下,用一百年天天睡懒觉,再用一百年到处行侠仗义……这这、才三百年,剩下的七百年怎么办?”
“引气入体、重塑根基……这些都是要修炼的吧?修炼了之后是真的能有排山倒海之能?”唐越忘了自己刚刚被宋丸子诈了一笔的事儿,一双猫儿似的圆眼瞪大了看着她。
“排山倒海,翻云覆雨,对于金丹修士来说都非难事。”
看着几人悠然神往的样子,宋丸子垂下眼睛,手掌想要抬起来,瞬间又落了下去。
往事早成沉渣,心绪低落只是转眼间的事情,等她抬起头来,又是一副懒洋洋欠捶打的面孔。
“就是因为活得久了,他们折腾人的法子自然也多了,怎么可能只让你砍几十里的兔子就放过你?”
转头看向空净禅师,宋丸子笑眯眯地说:“十二个人进来,却分成了三组……说不定这路还被分成了九段,你能撑到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