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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设宴的排场一收,酒盏碗筷统统撤下,沲岚吩咐宫人将纹丝未动的几碟菜品拿走,小太监拎着水桶抹布手脚麻利地入殿收拾了一下,退出时不忘关了宴客大殿的门。
如意宫中的气氛恢复了平静,但,在这平静的表象下,已然暗波涌动。
外头的雨,下个不停,一整日的天色都不明朗,阴沉沉压在人的心头。沲岚离开宴客的前殿,绕长廊往南殿那头走,在娘娘的养神殿外,候了约莫两三个时辰,才见殿门“咿呀”微敞,凤伶姑娘此时才告辞出来,恰好与候在门外的她,打了个照面。
沲岚赶忙敛衽以礼,心中暗自惊诧:自家主子究竟与这位客人说了些什么,竟密议了将近三个时辰,才放人出来。
客人来时安之若素,离开时却有些魂不守舍,明明看到沲岚姑姑在冲她敛衽施礼,她却神情恍惚地径自走了。
在应门太监的护送下,凤伶恍恍惚惚地走出如意宫,搭乘遮雨的辇车,满腹心事地离开了宫城。
沲岚目送最后一位客人安然离开后,在南殿大门外继续候了约半个时辰,不闻娘娘召唤,眼看天色渐暗,晚膳时辰将至,她迟疑片刻,推门而入,亲自奉烛掌灯,隔着两重帷幔,冲主子歇息的内厢那头传话儿:“娘娘,今儿晚上您想吃点什么?”
不闻主子应声,沲岚略微提了提声儿,连问三遍,养神之殿的内厢幽室里头静悄悄的,始终无人应答。
沉闷之中,沲岚略感心慌,拿不定主意是否着人传膳,踯躅片刻,终是忍不住撩开外面一重帷幔,往里走进一步,站在第二重帷幔后面,侧耳聆听——内厢静悄悄的,连呼吸之声都没有,莫非……娘娘出了什么事?!
沲岚心头一慌,顾不得礼数,猛地掀开幔帐,抢步冲进内厢,却见室内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瞄到。
这是怎么回事?
娘娘分明身处内厢房,怎会突然消失不见?
沲岚怔愕半晌,突然脸色大变,极是害怕娘娘会出什么意外,仓皇转身,想去外头喊人,刚冲到垂搭的门帘前,却见两重幔帐“呼”地卷起,门帘处人影一闪,莫名失踪的贵妃娘娘,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娘、娘娘?!”来无影去无踪的,如此行踪诡秘,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讲——这宫城内有密道与宫殿暗门相连?!
沲岚惊得倒退一步,目光稍一触及娘娘微愠的眼神,才知自己失态,慌忙敛容跪下,解释道:“奴、奴婢见娘娘午膳也未进,才来请示娘娘,今儿晚上您想吃点什么?可要私厨开个小灶炖点您平素最爱吃的‘踏雪寻鲈’、‘梅花润饺’……”
“本宫口中腻乏,今儿什么都不想吃。”消失了片刻,蓥娘再度回到内厢,手中多了一管洞箫,此物色泽幽碧,于指尖抚摩不下千百遍,早已是光滑温润。
持箫盈盈坐到镂花窗格前,艳色唇瓣上的脂膏贴染了碧玉色洞箫,蓥娘倚于窗前,“呜呜”吹箫,吹的竟是一曲哀怨的楚调,似在唤醒深埋记忆里的故人。
“娘娘……”箫声呜咽,排遣一腔幽怨,沲岚竟听出几分不祥,还有些些怨气,内心更觉惶惶,忍不住轻声问:“可是‘影子’传了什么消息来?”似乎是不好的消息,娘娘回房后,连晚膳也不想吃了,沲岚便体贴地上前,端起茶具搁置矮几上,熏炉下夹来烧红的碳块,将宫人送来的晨露注入茶壶,加碳煮沸,挑出芽如雀舌的斗品茶,置入茶盏,注水点汤七次,茶筅搅动,待面色鲜白、而著盏无水痕,便成斗茶中的绝品。
鼎器手自洁,奉茶与娘娘,一缕雾气升腾,茶香怡人。
“四年了……”蓥娘接来茶盏,浅啜一口,顿觉宁神了些,袅袅茶香之中,她闭眼沉浸了一下,“这四年,影子极少来,最近倒是来得勤快!”
影子,似乎是永远见不得光的,只在暗夜里出现。
四年前,那缕洞箫之音频繁吹送于如意宫,但这四年之中,宫中几乎断了箫声,直到最近,才又闻得影子吹箫来密送消息给她。每次他都冒了极大的危险,今日他来,却将箫留下了,临别时告诉她:“我本应替他留守在孤狼峰下的那个村子里,此番冒险来了,若是行踪败露,被他知晓你我的关系,怕是今后我再难与你相见!”
留下了一管洞箫,往后,影子再难传递消息给她,就像是预知此次前来,自己的行踪必将暴露,但,他还是来了,与她诀别,并告诉她——那个人想做什么!
至关重要的情报,影子冒死传递给了她,诀别时,蓝衫蒙面之下,他的眼神却像是在无声地叹息着,离情依依,他不舍放弃,追问她:“在你眼中,我当真只是那个人的替代品?当真只是那个人的影子?这么多年了,我放不下你,于是背叛了他,而你却放不下他,于是一再放纵、任由他羽翼渐丰……你可曾料到,他心中的复仇之火狂烈喷发时,第一个遭殃的,却是你与他的女儿?”
“不……”看着影子依旧是蓝衫蒙面而来,蓥娘在宫中密道会他时,亲耳听到他所传递来的那一则骇人的消息,她瞬间苍白了脸色,再无平素里操纵一切的自信与笃定。
从阿宁被强加一道“天命”、遭圣旨赐婚开始,蓥娘其实已然隐隐猜到幕后黑手是谁,猜到蛮玄子与左淳良背后的那个人,那个暗中布局将她的女儿也当做了棋子的人,——此刻,她从影子口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却难以接受那样的事实:“他不知,阿宁是他的亲生骨肉!”
“你想告诉他,然后让他打消原定的计划?”影子笑了,似在笑她傻,也似在怜她,怜她至今仍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你一直知道他想要什么,从我给你传递消息开始,你就知道他在秘密筹谋着什么。对他,你睁只眼闭只眼,哪怕是鞫容踩入陷阱,被他所害,你也没有向匡宗揭发过他,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怆然一笑,影子忽又怜悯起自己来,怜自己为何放不下她,明知自己在她眼中,只不过是那个人的替身,明知她深情款款看着他时,心里想的是那个人,却已然一头栽入情网,不可自拔!今日,他明知危险,也还是来了,来点醒梦中人、来最后劝她一句:“你纵容他,是因为你盘算着,将来他一旦知道阿宁是自己的女儿,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来帮你们母女二人,所以你放纵他暗中培养壮大他的势力,纵容他屡次三番针对如意宫!但是你忘了,一个男人的野心,是能蒙昧了亲情的!他蛰伏了将近十年,你以为,他会为了一个连父女感情都没有培养出来的黄毛丫头,放弃自己筹谋已久的大业么?”
“男人的野心……”
她怔在那里,浑身发凉,此刻才知:是她这个当母亲的,亲自将阿宁置于险境!
悔时,晚矣……
“断了吧!”影子离开时,突然说,“断了自己心中对他的念想,你还可以与他一战!否则,你只会成为他含恨报复的对象,一旦交手,你会一败涂地!”
断了……
十七年了,不被外人知晓的这份感情,埋藏在她心中,已有十七年了……
呵!她自嘲般的笑了:初次动心,是对昔年的燮王,他却亲手将她送进东宫,成了太子妃;再次动心,是对太子,他却时刻提防着她,甚至让她滚回去!
当燮王成了而今的匡宗,滚回他身边的她,心中念念的却是昔年那个表里不一的太子……
如她这般的女子,就不该动情!
在男人争夺权利时,她为自保做过不少违心之事,而今,也是该为自己与阿宁着想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沲岚,本宫犯了一个大错……”茶水渐渐冷却,袅袅茶香散尽,蓥娘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恍若大梦初醒,她幽幽而叹:“对怀有野心的男人来讲,女人算什么?本宫不能再错下去了……”那个人精于博弈,倘若她与他当面对弈,她已下错了一步棋,一步错,往往是满盘皆输!但,她输不起!
错走一步棋,被吃掉的是棋子,而她,若是再错下去,输的就是阿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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