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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在家中见着报纸,喜悦非常, 出人头地, 不过如此!周裕见小爷托着报纸, 光知道笑, 陪着笑道:“还有封电报给小爷, 您看看。”
露生将电报展开一看, 更笑了, 金总是活学活用,咬文嚼字地发了一个电报来:思我不思?在下邀白小爷杭州一玩。
这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露生看罢一笑,问周裕:“大热天的,他怎么去了杭州?”
周裕道:“说是送穆先生回去,那边想见见您, 所以邀您也去杭州叙一叙话。”
原来会后的几天, 金总且不忙着回来, 商场也是人脉场, 哪能放过这么好的交际机会。虽然归心似箭, 但两晚酒会,他一场不落地参加了。
会上少不了歌女舞女助兴, 还来了不少记者, 金总在露台上看到浓妆艳抹的李耀希, 差点儿没笑出声:“卧槽从背影看简直淑女到不敢相信是你。”
李耀希毫不羞涩:“比你这醉眼迷离的强多了。”她一袭巴黎新款的曳地长裙,手里端了个很相宜的娇小相机,倒没给她那百货大王的老爹丢份儿, 歪歪头看金求岳:“我说你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怎么来个酒会跟捞本一样,喝了多少?脸都成猴屁股了。”
求岳其实没喝酒,他光是兴奋,坦白说他还挺喜欢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跟三亚某著名聚会有的一拼,除了衣服多点儿,其他都令他产生恶心的亲切感。看那些书寓长三,一个个都有网红白莲婊的骚操作,把几个老板勾得团团转,心道这些娘们儿都是一脉相传的会骗,心中马不停蹄地暗笑,又不能当面捅破,自己憋笑憋得得肚子痛脸红。
一见耀希,倒是一股清风。
耀希很端庄地提提裙子:“我有件事想请你——”
求岳嗤笑道:“你好好说话,别这么女人,难受。”
“You asshole!”耀希拿美国话骂他,“说正经的,我给你帮过那么多忙,现在缺一个跑腿儿的,你能不能给我送个人过来?我额外开他的工钱。”
金总听出点儿味儿来了,恶意地问她:“报社新人死绝了?中学生实习的也可以啊。”
“懂什么?要从学生里找,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群baby,rookie带起来又很麻烦。”她一说敷衍的话就情不自禁地要拿英语掩饰:“你的工人高高大大的,一个厂子成百上千,送我一个怎么了。”
金总骚笑道:“成百上千,俊的可能只有一个。”
李耀希脸皮厚得很坦然:“就要那个俊的。”
他两人露台上说话,屋里却不能少了新会长,都接二连三地呼唤:“金会长不要一见佳人,就忘了我们。”
求岳笑着携耀希回来,看妓|女们都散了,商人们团坐在一起,正说这两天的会。
众人都赞金会长票据贴现这个方法出奇制胜,浙实行的副总章乃器道:“其实美国和英国的金融界已经开始实行这个办法了,因此他们的工业和银行业发展得都很快,我曾经在报刊上呼吁过,但鉴于国内的信用体系不够完善,各位商业巨擘各自为政,所以一直没有实行起来。”
大家都笑道:“所以说这种事情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章君先声在前、金君美成在后,这是天意叫我们中国产业振兴、大展鸿图。”
章乃器道:“明卿说这个方法是他夫人想出来的,这可谓是奇女子了。”说着就问求岳:“尊夫人也是留洋深造?不知毕业在哪个大学?”
其时女子读书已经不是稀罕事,豪门名媛如宋美龄、林徽因,都曾在海外游学,但当时凡有女性于国外读书回来,报上免不了要鼓吹一番,大多都知道些姓名,李小姐留美归来,南京报上也哐啷哐啷写了一大篇,赞美她女博士学贯中西。这位金夫人却是名不见经传,大家不免好奇。
谁知金会长尬笑一声,实话实说:“他没上过学。”
众人都是诧异,居然是旧式女子,养在深闺的,怪道未闻芳名,只是从未读书、却能襄助丈夫纵横商场,这种心志实在可嘉,又有这样精干的天分,更难得了。唯有张嘉璈听见这话,触动心事,含蓄问道:“尊夫人想必跟舍妹很有话聊,改日不妨让她们见见?”
他的妹妹就是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此时从德国留学归来,在上海担任女子商业银行的经理,张嘉璈为妹妹错觅渣男,一直深以为恨,当初徐志摩嫌弃老婆也就是嫌弃她旧式女人,毫无生活情趣。因此无论是张妹妹还是张大哥,如今都着意结交名媛命妇,拓展些社交圈子。
这里金总听了,尬到要尿,心道就去年我还在抄你前妹夫的诗当情书,现在你妹妹来跟我老婆交朋友?还是不了不了。
他这里含糊其辞,要说不说的,张嘉璈就不免看他有点前妹夫的影子,仿佛也嫌弃妻子不是新女性,张总裁不悦道:“纵然没上过学,娶妻娶贤,尊夫人又有才干,明卿何必遮遮掩掩、不叫她见人呢?”
金总心道你知道个屁啊,我老婆比我有学问一百倍,要不是露生嘱咐我尊重一些人的偏见,老子今天只怕要给你来个现场出柜。
其实他心里夹带私货,早就想介绍露生也参与到社交里来,别一天到晚的宅在家里。此时被张总裁激得心里痒痒,差点脱口而出“我老婆是男人”。
正在踌躇之间,耀希走过来了,她托着香槟杯子,款款笑道:“张总经理别问了,我这位世兄是跟大家开玩笑的,他这个人立誓一辈子不娶,哪有什么夫人?”
张嘉璈不禁错愕。
耀希得意地看向求岳:“你说的是白小爷,对不对?”一面向张嘉璈解释:“他从小的一位密友,春华班的班主白露生,虽然是唱戏的,做生意上也很有才能——他两人交情好像管鲍,形影不离的,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都笑他是金世兄的夫人。”
众人听了这番话,哄然一笑,金厂长做事天马行空,一两句玩笑也无伤大雅,听说出主意的是个戏子,也就懒得再去结交打听。张嘉璈也笑了,他和冯耿光多年同事,又是密友,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幼伟(冯耿光字)说去年姚玉芙收了一个徒弟,是南京的金公子保下的,说了半天,是咱们这位金会长!这个情分是有点像幼伟和畹华了。”又道:“这个白老板是不得了,玉芙天天挂在嘴上,居然还能做生意,良友难得!”
——倒是穆藕初坐在席上,听耀希说“春华班”三个字,微微一怔,叫耀希过去:“丫头,你说的是哪个春华班?”
“南京的老班子,以前是个姓张的班头带的。”
穆藕初伸手请求岳走近,问:“今年正月里,也有个春华班,到处的聘请琴师笛师,洪福、大雅、大章三班的人,好些去的——是不是你相熟的这个白老板?”
他所说的这三个班子,是苏州有名的“坐城四班”,昆曲里出名的老班,求岳道:“确实有从苏州请人过去,他在得月台开的戏,原来穆前辈听说过?”
穆藕初“哦”了一声:“原来是他!”
耀希微笑道:“明卿恐怕还不知道,穆先生最喜欢昆曲,他是个行家呢。”
穆藕初虽然一向经商,却和冯六爷一样醉心戏曲——穆大爷是真爱昆曲,比冯六爷上头多了,六爷不过是听、穆大爷是亲自上场票戏。只是这些年京剧盛行、昆曲式微,虽然多方投资扶助,流行这种事情就叫人无可奈何。
他原本来参会,只是出于商业同行的情面,为厚生纱厂撑一撑场面。眼下见金厂长懂得赏识昆曲,心里就有结交的意思。又听说白老板从小习昆,唱得绝赞,可惜转了皮黄,又拜姚玉芙为师,心里有些忿忿不平,痛惜昆曲人才又损一将,谁知和求岳说了几句,听他说“他自己应该还是挺喜欢昆曲,最喜欢的应该叫什么,《牡丹亭》吧。”
穆老板心中大喜,寻思着见见这位白露生,叫他千万不要放弃昆曲——只是自己身份如此,巴巴地跑去南京听戏,似乎是有点太殷勤了,更显得自己似乎攀附新任的行会会长。因此说:“金厂长可有闲暇?想请你到我杭州别寓作客几日,叫这位白老板也一起来,斌泉、月泉,都在我那里,大家一定可以说得上话。”
这是上海之行未曾料到的一段奇缘。
临别时耀希叼着小烟斗笑道:“你又欠我一个人情,跟你说的别忘了。”
金总心想完了完了,这头母老虎,钟小四这个小羊羔是不得不送了。想起小四那一副脑子缺弦的样子,婆婆妈妈地说:“借你可以,别借了就不还,他现在好歹是个技术工——你要带他干什么?”
耀希将烟斗拿下来,漂亮地吐个烟圈儿:“预备去趟福建。”
“……大老远的去那个鬼地方干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你就办好你的事就行了!”李记者把裙子一提溜,淑女地挥挥手,拿后脑勺跟金总告别:“告诉白小爷一声,给我留着这条梨园新闻,别人不许报!”
金求岳叉腰看她上车,拿脚趾头算算,离江湾之行也有一年多了,不知道李大小姐的脑子是哪个部分灌了水,怎么突然又想起花美男了。
不过这样也好,钟小四一滚蛋,自己就是这个厂里最帅的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