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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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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一到,草长莺飞, 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孩童追逐嬉戏的笑声。

    朱宠涭捻了一枚云子, 半晌都没动静。

    一旁的客人江珙笑道:“辽王殿下可是又在想着皇上的事情?”

    似乎被他言中了心事, 朱宠涭索性把云子随意的放在一旁,皱眉道:“不想下了。”

    “殿下,听说京中如今的新事数不胜数, 连荆州府中都有不少游商议论着一起北上,好大赚一笔。”江珙本身是进士出身, 又颇有才学, 对天下事了解的颇为清晰:“区区以为,这是朝中内乱收拾齐整之后, 陛下开始着手振兴国事了。”

    “我和皇上过去虽然封地颇近, 可惜限制于王府,一直难能见面, ”朱宠涭放松了姿势, 靠在榻旁的绣枕上懒散道:“这天下再如何变幻,也不过是多收少收些租子的事情。”

    两人闲谈之际, 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殿下——”

    朱宠涭抬起眼皮, 不悦道:“王管家什么时候这么鲁莽了。”

    “殿下, ”王管家匆匆赶到他的寝殿里,急急道:“天子之使已经到了府门前,手上还拿着谕旨!”

    辽王愣了下, 与江珙对视了一眼, 忙撩袍子下榻, 略整理了下仪容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皇上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下旨,能有什么事情?

    他心里生出许多的猜测,又一一被自己否定。

    门口的太监见着辽王出来,两人不急不忙的过了一套礼节,随着老太监袖子一抖,谕旨便随之展开:“辽恭王听旨——”

    一众人齐刷刷的跪下,对着谕旨犹如面见天子一般。

    “今藩嗣纷乱,玉牒多载,设‘明誉令’以放权诸藩王世子及嫡子,暂放自由于封地之间——”

    “一令明察异血、抄家清算、田产充公;”

    “二令算罪列状、交命官押至京师、定罪后悉关于凤阳高墙;”

    “三令重递玉牒还归宗人府,以明皇族之誉。”

    “——钦此。”

    公公念得不紧不慢,声音洪亮,听的辽王头皮发麻,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明誉令’?!

    赵天使见藩王还跪在地上,只干咳了一声,提醒他该接旨了。

    “臣——遵旨!”

    藩王再拜,起身后让小厮给公公悄悄塞打赏,又不轻不重的聊了几句。

    等这赵天使走了,朱宠涭才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的去找江珙:“你听见刚才那天使说的什么了吗?”

    “都背下来了。”江珙垂眸思索道:“看这样子,怕是京城几省的藩王们都早就收到消息,这时候才传到咱们这儿来。”

    “怎么着?”朱宠涭拿着那谕旨重重的坐在藤椅上,精神有些恍惚:“明察异血?什么异血?”

    江珙不急不忙的坐在了他的身边,从容道:“皇帝的意思是,如今皇族甚众,定然有胆大包天敢冒充宗室子弟的人。”

    “这就是异血?”朱宠涭头一次想到这么一回事:“有这种可能呐,虽然本王也就六七个弟弟,可听说其他几个受封的王爷里,有几个从祖宗开始就能生的很!”

    第一任辽王生下一溜的子女,子女再复生至少五六个,现在哪怕把这些亲戚们全叫到自己面前,也未必认得出来谁是百姓,谁是皇族,谁又是自己的姑姑嫂嫂。

    “陛下的意思,就是让已有封号的藩王、世子,以及无封号的嫡子,去查杀那些血统不清的旁系,”江珙看到抄家二字时,就有种奇异的感觉:“皇上还说了,要把这些庞杂的伪嗣都统统抄家,财产归于本系,仅田产充公。”

    抄——家?

    辽王一拍桌子,猛地想到了个问题:“那岂不是说,哪个藩王的远亲多,哪边就能赚的脑满肠肥吗?”

    皇上既然让藩王们能在封地里自由活动,这些其实自己都未必认识的藩王自然会到处验亲,凡是查出毫无血缘之亲的,肯定会抄家掘产占为己有啊!

    虽然他们没有被赋予生杀予夺的权力,但那些伪冒宗亲的人一旦被抄了家,势必树倒猢狲散,更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殿下,您可得一条条的看清了。”江珙此刻也终于读懂了每一条内含的意思,再度开口道:“第一条,是要清算假冒宗亲之人——但是这也意味着,皇上默许藩王们把旁庶都以此名除籍,让他们用这种方式被清算为庶人。”

    他们的生灭,全由嫡长子来决定。

    “这第二条,说的是可以列清他们的罪状,让朝廷派下来的命官把他们押去京城的凤阳高墙。”

    “凤阳高墙?”辽王只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个词:“那是皇室的囚牢吗?”

    “不错,甚至可以说,一旦王子皇孙被囚禁于此,所生的子嗣也无出头之日。”

    “第三条,便是要重纳玉牒。”江珙沉吟片刻,思索道:“藩王世子之类的,想再入玉牒自然容易,可是旁系的这一次想再被算为皇族,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皇上这么做,就不怕那些庶子们造/反么?”朱宠涭皱眉道:“不对……只有藩王才有军队。”

    那些顶着皇族名号肆意掳掠的,都只是前几辈藩王们的子孙而已。

    他们仗着血统的优势,光吃不干,也不知道囤了多少金银财宝。

    “说实在的,殿下,这场清算皇族之誉的‘明誉令’,最大的受益者,可能就是藩王们。”

    江珙再次细读这谕旨上的每一个字,也皱眉道:“皇上还真是大方,所有的金银财宝都不充公,全交由藩王当做报酬了。”

    “正因如此,这恐怕要变天了。”朱宠涭突然觉得寒意涌到了背后,喃喃道:“哪怕本王不作为,其他封地里的叔伯,恐怕早就开始同室操戈了吧。”

    虞璁是在睡梦中惊醒的。

    梦中张献忠和李自成提着屠刀,杀遍每一个下跪着哀求他们的朱家皇族。

    城内城外,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突然想起了那句“捕晋宗室四百余人,送西安,悉杀之”。

    这些王子皇孙们联手覆灭了这个王朝,又葬送了自己。

    “熙儿?”陆炳睁开了眼,见他坐了起来,呼吸急促:“梦魇了?”

    “嗯。”虞璁捂着额头,半晌没有说话。

    陆炳起身下榻,为他取了寝衣披在肩上,再嘱咐小厨房去做些夜宵来。

    之前这一招说给二杨听了之后,两个老臣都变了颜色。

    皇上如今,当真如悍虎一般,手腕之狠决令人咂舌。

    他这样行事,看似纵容藩王征敛豪财,刮干净旁系亲戚的油水,其实不动声色的将他们都用利益驱动,把田产悉数收了回来。

    要知道,有的宗室甚至整个宅院的石阶下,都是塞满金条的地陷,‘珠玉货赂山积’也绝非戏言。

    有这些东西的诱惑,那些藩王哪里还管得着什么田产,自然会一笔笔的清算过去。

    这是一场势力悬殊的清算。

    皇上用宗族血统之大义立了面旗子,从朝臣到宗室无人敢反对,也都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藩王们有兵有势,宰杀那些宗亲的积货易如反掌。

    这件事起码要三五年才能平息,而当朝玉牒也将全部清算。

    宗人府的新官吏都是杨首辅和吏部的人精挑细选过的,自然会在某些时候锁紧限制,一寸寸的压缩宗室名单。

    那些祖上六七代才能追溯到某个藩王庶子的普通旁系,定然是落不了玉牒的。

    不得罪大势力,又将小势力一键收割,虞璁能想到这些,也是那晚陆炳几句提醒才顿悟的。

    他想过汉代的推恩令,但推恩令只适合王朝的初期,明中期万人皇族再这么难,见效太慢。

    ——因为在历史上的一百多年以后,这大明朝就会倒在鞑子们的马蹄下,天子守国门也无可奈何。

    等那些藩王们都跟和珅严嵩似的搜刮囤积完,就成了个活动的银行,还不用付任何的利息。

    他虞璁迟早有法子让他们把国财都吐出来。

    陆炳端着雪花酪走了回来,见小皇帝窝在被窝里,只露了个脑袋,还在闷头想事情。

    在他开始担忧藩王之祸后,几乎每天都会露出这样沉默又不安的神情。

    锦衣卫大人坐在了他的旁边,想了想道:“豹房前段日子,诞了只雪豹崽子。”

    虞璁从沉思中反应了过来:“诶?”

    他接过了那碗雪花酪,边吃边听陆大人徐徐道来。

    这前任皇帝朱厚照爱开动物园,把长颈鹿隼鹰之类的动物全都收进了紫禁城,还养了不少大型猛兽。

    虽说这豹房原先是供贵族玩赏取乐的,如今被皇上一整改扩建,从规模到收集的种类都多了不少。

    后来朱厚照挂掉,兴献王世子即位,把无祸害的动物都放归山林,只有老虎豹子这样的烈兽还留在宫中。

    老太监们想了半天,不敢把这样的东西放出去祸害人,一拍脑袋就想了个法子——饿死他们。

    普通的老虎豹子自然挨不过断食的残酷,一只只哀嚎着接连倒下。

    唯独两只雪豹安然无恙,甚至还吃圆了不少。

    原因无他——当朝皇帝朱厚熜是道教信徒,而且在早期就表现出相当浓厚的修仙兴趣。

    这白鹤白鹿,还有雪狐雪豹,那从古至今都是祥瑞之物,谁不敢小心伺候着。

    雪豹这种东西不仅模样好看,身子还金贵的很,动辄生病不起。从前西域那边贡来三对,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对了。

    虞璁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愣了半天——合着朕宫里养了这么久的大白猫,还从来没去撸过?!

    陆炳一看皇上又开始两眼泛光,心里就松了口气:“这幼崽如猫儿一般,如今已经能吃些碎肉了。皇上若是喜欢,可以抱来玩赏——回头派个懂行的婢子跟着照顾饲养,也可以养的健健康康的。”

    “真的吗?多大一只?小毛团儿一样?”虞璁眨眼间就把雪花酪吃完,抹嘴道:“它被抱走的话,两只大豹子会暴躁的吧。”

    “那只母豹又像是偷吃了鸟儿,最近动辄呕吐,已经趴下了。”陆炳微笑道:“小豹子如今在被专人饲养,你若是想看一看,可以擦干净了抱来。”

    当皇帝还是有好处的啊!

    可以撸大猫!

    虞璁点了点头,又凑过去吧唧亲了一口。

    -2-

    第二天待早膳用完,小豹子便被宫女小心的抱了过来。

    它如今才两个月大,已经有两三斤重了。

    皇上跟抱孩子似的,极为小心的接过那还在打盹的小豹子,忍不住喜笑颜开:“它好丑啊。”

    一丁点大的小雪豹,还完全没有冰雪精灵那样令人震慑的美感。

    小家伙的绒毛还是浅玫瑰紫色,身上的黑色环斑轮廓模糊。

    大概是感觉被换了个怀抱,小家伙缓缓睁开了眼,疑惑的叫了一声。

    “诶这个声音,怎么跟小猪一样。”虞璁相当惊喜的挠了挠它软乎乎的下巴,眯眼笑道:“看起来好蠢啊哈哈哈。”

    陆炳安静的站在身侧,见他终于又露出了笑颜,心里也安然了许多。

    “哎阿彷,”他回过头去,示意他也摸一摸这又昏沉睡去的小家伙:“就叫它佩奇吧。”

    “是男孩子吗?”

    陆炳伸过手去,也摸了摸那柔软的小耳朵,噙了笑意道:“嗯。”

    虽然说后宫里的小崽子们还在努力练习走路说话,虞璁政务再忙每次沐休的时候也会去看看抱抱他们,但这雪豹毕竟不用教养,直接搂怀里跟揣个暖手宝似的。

    大概是皇上对这毛乎乎的小东西太过喜欢,以至于开会的时候都把它搂在怀里。

    一众大臣抱着资料卷宗走近乾钧堂的时候,瞥见皇上怀里呼呼大睡的黑毛团,都不由得沉默了几秒钟。

    佩奇像极了他的爸爸,平日里能吃能睡,但是跟有洁癖似的不会到处尿尿。

    虞璁一见小家伙在乾清殿里跟熊猫一样滚来滚去到处乱爬,就吩咐宫女们弄个浅盆铺满砂子,把它从前的排泄物埋进去。

    这小崽子竟真的跟猫儿似的闻着味过去,从此养成了在乾清宫角落里埋猫砂的好习惯。

    哎,真没想到啊,朕在这大明朝还有当铲屎官的机会。

    陆大人原本看着皇上喜笑颜开的样子还颇为欣慰,没想到从那天起,皇上开始没事就搂着佩奇睡觉。

    ——从前被搂着当暖炉的可是他陆阿彷啊。

    陆大人有时半夜睡醒了,一抬眼睛就能看见一人一豹睡的香沉,一时心里百感交集。

    这是失宠了啊。

    又是一个略有些燥热的夜晚。

    陆大人睡醒了起来,一睁眼就瞥见小豹子的尾巴压在自己的手腕上,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把它的尾巴放好,动作轻巧的离开了床榻,披上袍子走了出去。

    他原本是睡的略有些热,想出门透透气,一走下台阶,竟然看见鹤奴坐在那儿。

    “嗯?”他抬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鹤奴披散着长发,也披着寝衣,想来是睡不着。

    月光下,他的眼眸如墨玉般温润,脸上依旧是笑意浅浅,只捧着脸慢慢道:“我想我爹娘了。”

    你不是孤儿吗……

    “我不知道我爹娘是谁,”鹤奴没有管陆炳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只自说自话道:“但是我看见别人都有,我就也很想有。”

    “大概,就是这世上没个沾亲带故的牵挂吧。”

    他坐在皇帝的寝宫外,大概也是想离自己心中的家人近一点。

    毕竟那天,皇上让他喊一声哥。

    清凉夜色如水,陆炳闻着草木的沁人淡香,慢慢道:“我其实,一直很不明白一点。”

    鹤奴瞥向他,眨眨眼道:“嗯?”

    “你好像一直在笑。”陆炳跟他已相识数月,如今也算是朋友了:“我原先疑心,你为什么见着皇上没几天就亲切的跟至交一样,后来发现这是你在府邸里自小察言观色学会的,也不足为奇了。”

    皇上喜欢被亲近的感觉,他就刻意放肆,好让皇上能对他好一点。

    “可是,我这几个月里,无论是宫里内外发生什么,都见你面带笑意。”

    这种笑容不轻浮粗浅,反而跟画中的送财童子一般,让人心里多了几分亲切。

    但就跟面具似的,好像永远都摘不下来了。

    “你想知道么?”鹤奴捧着脸看向远处的紫阙朱阁,慢悠悠道:“说起来挺惨的,但是你别心疼我。”

    “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用不着谁心疼。”

    陆炳略紧了紧袍子,只低低嗯了一声。

    “从前袁府里腌臜事情太多,人人都心怀鬼胎。那些小妾们少爷们受了委屈,就来折磨我们这些下人。”鹤奴不紧不慢的讲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拿鞭子吊起来毒打那都是家常便饭,偶尔鞭子上还带着刺,一钩就能掀掉一层皮。”

    “可是,这袁府上下都巴望着老爷高升,成天都在烧香拜佛求个荣华富贵,”鹤奴垂下眸子,瞥了眼自己袖子上繁复细致的刺绣,淡淡道:“越是如此,越不让人哭。”

    “若是哭了,便丧气了。”

    他的声音依旧清澈干净,哪怕说起这些尘封的往事,都有种残忍的娓娓道来之感。

    陆炳抬头望着天上的星辰,半晌没有说话。

    见陆大人毫无反应,鹤奴索性把这些都讲完,也算让心里爽快些。

    “若脸上不喜气洋洋的,更要加倍罚,甚至断食断水,让下人难受到哭不出来为止——他们管这个叫立规矩。”鹤奴也觉得有些冷,把寝衣捂紧了些。

    “我也不知道老爷爷把我抱去袁府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这被立了几道规矩以后,被打了还跟拜年似的咬着牙笑容满面,也算学了个十成十。”

    他搓了搓手,慢慢道:“也得亏最后遇到的是皇上。”

    陆炳想了半天,索性如虞璁从前那般,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些东西,你都不要跟皇上讲。”

    “我知道,他知道关于我的所有事情,可这个,你不要跟他讲。”

    “我怕他心疼。”

    -3-

    又到了一拍脑袋决定去巡查云禄集的日子。

    虞璁这回没有提前跟赵大人报备一声,而是吩咐陆虞二人再弄身新衣服,三个人穿着花衣裳去逛街。

    虽然陆大人比较不情愿穿那些花团锦簇的衣服,但一瞅着皇上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百个不愿意那都得愿意。

    临行前虞璁把小豹子佩奇亲了又抱,有种跟亲儿子分别时一万个不舍的感觉。

    小家伙被口水糊的一脸嫌弃,但是爪子都没长多长,只很不满的在空中甩着尾巴表示抗议。

    于是三个人穿了花衣服,又备好了车马,再度往京郊去。

    路上皇上闲得无聊,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鹤奴,你是不是没字来着?”

    “啊?”鹤奴想了想道:“好像有人想跟我结交,也问过我字什么。”

    “要不我赐你一个?”虞璁笑道:“你说你要是字美人,别人一喊你,不就成虞美人了。”

    鹤奴想了想,正经道:“我是挺好看的——之前在宫城里到处转了一圈,还真没瞅见比我水灵的。”

    虞璁笑的想抽他脑瓜儿:“真是个倒霉孩子。”

    陆炳听着马车里说说笑笑,忽然有种又被冷落的感觉:“对了,王大人托我跟您带个话,说是想再跟您一起去钓个鱼。”

    看来严世藩是捞鱼苦手啊,没办法让老头子开心开心。

    虞璁想了想道:“这王大人家的府邸池子哪儿有那么多鱼,我去了也没啥能钓的。”

    陆炳终于找着个能聊的话题,平日的高冷范儿也顾不上架着了:“我当时购置宅邸的时候,给那湖里引得是京渠的活水,鱼自然也不是我放进去的。”

    “啊?”虞璁眨眨眼道:“那我之前钓的那些,都是野鲫鱼?”

    “还有条桂花鱼,就是那天晚上炖的那条,”鹤奴点头道:“可香了。”

    虞璁一摸下巴,突然有种欧皇降临的感觉。

    难道我真是天龙下凡?

    “你这样——明儿下午约王大人去太液池旁边钓鱼,我再试试看!”

    陆炳沉默了几秒钟,心想皇上永远是皇上啊。

    前朝皇帝那么能折腾,都没想过在宫城里钓鱼看看……

    三人出了北城门,还没等走近云禄集的大门,就听见了里头的阵阵喧嚣。

    由于赵璜跟徐阶之前合计颇久,又有皇帝友情提供的‘功能分区’这个概念,如今这儿还真的井然有序、红红火火。

    最中心分为四块,分别卖绣品织品、蔬果肉畜、杂货玩物、大件儿东西。

    旁边四个角落也是对应的商业区域,可以买到零嘴儿小吃花瓶绸缎等各式各类的东西。

    因为这云禄集设计在了京郊,京畿的农民就更方便把货物都拖过来大批量的售卖,那些平时摆地摊儿或者无缘开店的小贩,如今都嗅到了钱味儿,开始陆续的在这儿卖东西。

    这里地方宽敞,头三个月还不收任何租金,伴随着知声堂的鼓吹宣讲,动心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门小姐也纷纷绣了织品,交由那走街串巷的老太太代卖,算是挣个拆子钱。

    虞璁还特意嘱咐过,这儿虽然不能动刀子见血,但秩序一定要维护好,起码不能有那些个卖身葬父又花式行骗的货色流窜。

    赵璜听着皇上一样样的嘱咐,还真是心里暗暗惊讶了一番。

    皇上对市井生活如此了解,想来平时没少偷偷出宫啊。

    他们两人陪着皇上视察兼逛街转完两圈,乱七八糟的买了一堆,又提着东西去一旁的巧月楼里吃了顿炖肘子,正准备摆驾回宫,虞璁突然眼尖儿的看见了一个招牌。

    大顺斋!

    这大顺斋不应该在崇祯年间才有的么,兴许本来就无从考究,任人编故事罢了。

    鹤奴一见皇上又精神了,心知绝对是看见糕点铺子了。

    最终一版的图纸定下来的时候,这云禄集已被设计的跟万达一样了,能吃能玩能逛街能看戏,文娱一体化还能低租金建一溜铺子小店。

    世人都知道稻香村,有几个清楚大顺斋的妙处的?

    糖火烧扒肉条,糖卷果核桃派。

    烧牛尾果酱卷,它似蜜枣泥酥。

    甜的咸的肉的素的全都有,还有刚出炉的热乎吃食!

    虞璁一冲过去,就看见满目的南北派糕点都摆的整整齐齐,心花怒放的道:“买!”

    陆大人默默掏了银子出来,等着这位爷把东西都搜刮一遍了再付款。

    鹤奴眼瞅着皇上又开始打包各种糕点果子了,悄咪咪匀了件沉手的一对花瓶小人,扭头看向陆炳:“我真提不动了。”

    陆炳心里叹了口气,帮他接过了那件摆设,任由自己两手都塞得满满当当。

    于此同一时间,全国各地开启了第一轮寻仙考。

    这名号和推辞还是皇上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你跟古代人解释什么是自主招生太麻烦,还不如从神佛那找幌子,就说是寻找天赋灵童,或者有仙根之人,本质上还是国子监和工学院的自主招生考试。

    所有传达试题和收卷子的大使都有皇家的御印文件,四处传播这个寻仙考的来龙去脉,还带着宫里准备好的密封箱,确保带回去的试卷不会因为雨水碰撞而出什么问题。

    皇上生怕卷子被谁半路截去,还特意下令,见此箱如面圣,大使有权让衙门派人保护自己。

    这卷子分文理两科,一科是双杨亲自出卷,王守仁作压轴题题目。

    一科是赵尚书出卷,皇上出了个压轴题。

    其实出卷子这事儿大臣们真没敢麻烦皇上,是皇上自己凑过来的。

    因为有天虞璁发呆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如果地图是用颜色来标记相邻行政区域,那么至少需要几个颜色?为什么?

    在现代的世界里,一共有三大数学难题。

    费马难题、哥德巴赫猜想,以及四色定理。

    而且四色定理本身虽然绝大部分人都已经笃信不疑,还有无数的数学爱好者在用计算机等各种方式推导证明,因为目前没有人能够彻底的证明这一定律,只是电脑用庞大的验证量在侧面证明这是正确的而已。

    他第一要求考生能写出自己的答案,第二要他们解释这是为什么。

    四色定理看起来只是个涂色问题,但它真实考核的,是人们对二维平面以及数理逻辑的能力掌握。

    虽然赵璜拿到这个题目以后,一度思考人生很久,还悄悄问皇上答案未成,但是仍有参与出题的人对这个表示质疑。

    皇上面对他们的质疑,只微微一笑,问:“那你们觉得,最少需要几种颜色呢?”

    然后他们就非常顺利的吵起来了。

    第二天是休沐,皇上大概是昨晚睡得早,今儿一早就醒了。

    待早膳用完,黄公公小心的凑了过来,说是桂萼求见。

    不会又要怼王大人吧?

    虞璁皱眉看向黄公公,一边喂小豹子牛肉干一边兴趣缺缺道:“他过来做什么?”

    由于皇上就是捏着牛肉干不松手,小豹子又没大力气,索性伸舌头一通舔,弄得他半手都湿乎乎的。

    “桂大人说,想奏农税之事。”

    “哦?”虞璁想了想,还是点头道:“放他进来吧。”

    君臣二人略有些生疏的过了一遍礼节,又客气的互相寒暄了几句,桂萼见可以开始正题了,清了清嗓子道:“臣有一议,名为一条鞭法。”

    “嗯?”皇上眨了眨眼睛,差点被小豹子啃到手指头。

    他松开了佩奇和牛肉干,任由小家伙叼着肉躲到角落去玩,再度看向桂萼道:“你刚才说,这个叫什么来着?”

    “一条鞭法。”桂萼作揖道:“意在张均平赋和清丈土地。”

    等等……原来桂萼才是一条鞭法的创始人吗?

    那老张同志后来做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啊。”虞璁想了半天道:“你带了文章过来是么?给朕瞧一眼。”

    最近几百年里,徭役赋税已经改过了两次,分别是均傜法和十段册法。

    但是这两种法子都各有弊病,总之不太科学。

    虞璁之前并不关心古代赋税方面的问题,虽然知道要改,但也暂时没想好该怎么办。

    谁想到桂萼竟然站出来帮他解决这麻烦了。

    如今张桂二人开始相互猜忌,只明面上依旧一团和气。

    桂萼大概是不甘心身居闲位,来皇上这儿建言献策,想搏一把。

    所谓徭役,便是强迫平民为国家无偿服力役 、杂役、军役种种。

    这样一来,农民们不仅要为国家劳动,还要把自己一年的收成上缴为赋税,可以说负担颇重。

    而桂萼建议的是,将过去的里甲界限改成以州县为基本单位,将徭役更多的摊在银两和田产中,减少劳力付出,也就是等于把徭役赋税尽量一体化,同时改革政治计量单位。

    这样一来,减少了税目,简化了赋役的征收方法,就可以减轻农民和衙门的双重负担。

    虞璁仔细的看完桂萼的奏折,忽然觉得这个热衷党争和内斗的老家伙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这样一来,就等于是物税和役制在向货币税过渡,户丁税也在向土地税过渡。

    而且国库由于得到了更多的役银,来年会有更多的资本发展其他产业和学院。

    “桂大人之前,是被朕调去内阁了是吧?”虞璁头都不抬的看着奏折,又从头再看一遍,心里反复的咀嚼思索。

    “是的,陛下。”

    “这样吧。”虞璁大致懂了其中的用意,抬头道:“朕封你为经部左侍郎,但官抬一品,同样有尚书之誉。如何?”

    之前桂萼的力量被他着手削弱,以至于如今跟张璁心怀不满,也没有办法。

    但是现在重新给他尚书级别的待遇和重视,恐怕朝堂中又会不一样。

    严嵩也好桂萼也好,这政堂里还就是得留着两兽相争,搅活一池子的水。

    如果朝廷上下都太平无事,那他们所有人都会集结合力,来怼自己这个皇帝了。

    ——把矛盾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是政治智慧之一。

    “谢——谢陛下!”桂萼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得到重用,忙不迭跪下行礼。

    虞璁拿着他的奏折,指节不紧不慢的敲着桌子。

    “但是,在经部中,有一条红线,你是碰不得的。”

    有些话,说明了也无所谓,免得又生是非。

    “王守仁,不是你可以非议的人。”

    因为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