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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然坐在我床边,微笑着看着我唧唧歪歪吃手里那个苹果。“我真的吃不下了,林总……”这么一大个苹果,足有两个拳头大,我一向不喜欢吃水果,这下简直是要我老命。
“哦?怎么叫我?”他斜了斜眉毛。
“林子然。”我乖乖回答。
“嗯?”他还不满意。
“阿然……亲爱的……求求你了……”我软绵绵地扑到他身上。
林子然呼吸一滞,拽拽我的头发:“别乱动!不吃就不吃了吧。”
他顺势抱起我,揽在怀里,我笑嘻嘻地躺在他身上,眯起眼睛享受。
“哎,对咯,后来你是怎么跟我爸妈解释的呢?”我忽然扬起脸来瞅着他。
他一把把我的头摁回去:“我让阿楠打电话说你跟我出国了——暂时没有电话联系,你知道这个借口实际上很蹩脚,我们为了圆谎可不容易。”
我扬起头,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林子然的俊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清新的气息忽然有些紊乱,他低下头,手臂狠狠地箍住我:“如果你不想在医院里出点什么事的话,给我老实点!”
我吐吐舌头,心满意足地蜷缩在他怀里。
我们安静地坐了好一会,林子然忽然说:“若若,继续回S大读书,有什么心理障碍吗?”
我哑然,这障碍肯定会有,主要来自于顾教授顾松林,以后一个学院,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都心知肚明发生过怎样的事情,不可能不痛苦尴尬,尤其对于他和他的家人来讲。
这回去读书的事,还真的是个问题。
林子然摸摸我的头:“莫董事长决定在B城开分公司,需要有人过去打开B城的局面。若若,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我呆住:“离开?”
“嗯,我可以想办法把你的学籍转到B大,我们一起走吧,离开S城。”
我沉默了许久许久。
年少的时候,S城是我最大的梦想。我喜欢这里的繁华和城市气息,梦想着能够和林子然一样白手起家,闯出一片天来。后来发生的种种,更让我对S城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然而它对于我们来讲,终究承载了太多不该有的回忆,一生牵绊,一生疲惫。离开,倒也真的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况且,在我陷入时光洪流的日子里,我做下了那么多的错事,间接酿成了这样多的悲剧,而林子然一直在等着我,原谅我,拯救我。即使是今天,他也愿意放弃在S城的一切,带着我远走高飞——有爱人如此,夫复何求?
我点点头,坚定地轻声说:“好!”
从此以后,抛弃一切杂念,我会像你爱我那样,用生命来爱你。
“那,林子然,走之前,我想去看看顾教授。”我小声说。
他笑了,揉揉我的脑袋,“该交待的总要有个结局,好,我陪你。”
其实我这是第一次来顾教授的家。
以前的时候,我只是以为我们是单纯的师徒关系,我也在心里真的拿他当一个恩师来尊敬。他对我提携,对我关照,我也发自内心地真的感激。
若一开始,我便知道这提携关照里面原来有这许多的隐情,我还会不会那样天真地照单全收?
我紧紧握住林子然的手,站在顾教授家门口,不敢进去。
他是个很清简的人,即使成名之后,也一直住在学校教师的公寓里。简简单单的三室一厅。公寓的门口很干净,气质跟三十年前的小学校很像,整洁而低调。
我手颤抖着,举起来又放下。这一幕的重见,分明已经隔了三十年的春秋,和三十年无法言说的爱恋。
沧海还是沧海,桑田还是桑田,流年匆匆,我穿梭于其中不知所措,归来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他老去的容颜。
林子然捏捏我的手,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我点点头,终于叩响了大门。
里面很安静,整个房子陷入一种长久的沉寂。我屏住呼吸,等了好久,终于无奈摇摇头:“没有人,我们走吧——”话音未落,房门忽然打开。我一惊之下回头望去,恰好对上了顾教授疲惫的眼睛。
四目相对,尘埃弥漫。
他老了,跟最新鲜的记忆里的他相比。那时他风流年少,正是最好的年纪;白色的衬衣,挽起的袖子,细致清秀的眉眼,浓浓的书卷气,连蹙起眉头,都有一种独特的书香味道。如今,依旧清俊,却不再青春。岁月终是在他的眼角眉梢落满尘埃,望一望都是满心疲惫。原本干净蓬勃的鬓角,如今已经布满银丝。
我呆呆看着他,思绪一瞬间走过了很多年。相遇时年华正好,重见时已经是岁月之梢。残忍的是,三十年后站在他面前的我,以后辈的姿态仰望他。
顾松林深深凝望着眼前的人。初见时她长发散乱披于肩上,如流瀑一般动人。之后她将头发扎成俏皮的马尾,露出眼角一点殷红;他也曾亲手给她挽发梳头,在天意镇的微风里悄悄自醉。只不过三十年过去,没想到的是,再见的时候,她发型还没来得及更换,满头的青丝,竟是他曾经抚摸过的那一把——不知道还有没有过去的气息。只是他已老去,她青春正好,似乎她仍是当年小镇上甜美笑着的他的姑娘。身旁牵着她的人,会做完他没来得及做过的事……
这一刻的清醒,是对时光最痛苦的控诉。
顾松林悠悠看向岁月的另一头——
那一天,他惊恐地发现沫儿已然不在房内,随身的衣物甚至都不见了。最艰难的时候他没慌张,这一刻害怕到撕心裂肺。他如同疯了一样奔出校园,挨家挨户去打听有没有见过那个跳脱的女孩子,然而仅仅是一转身的功夫,竟再也找不到她。
原本回来的时候,他满心紧张更是满心喜悦,似乎最盼望过的事情终于可以达成。然而一瞬间的功夫,她就消失了,就如同她来的时候一样神秘。
他在学校门口颓然坐下,绝望地看着蓝胖子一行又来要人,却只看到颓唐的他。顾松林就在那一刻爆发了,他像疯了一样的扑向他们,连撕带打,如同一只受伤的猛兽。
那个早晨,沫儿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天意镇。就连木虎那一伙小孩子都没有了玩闹的兴致,颓丧地坐在天意湖边,询问着每一个过路人,有没有见过他们的老大……
她是他们的老大啊,怎么可以就这样说走就走,不要自己的小弟了吗?
惜艾和刘国庆推迟了婚礼的时间,在S城与天意镇之间奔走,打听着沫儿的下落。可是她的离去,如同她的到来一样,无影无踪。最后,终于有人想起了荒伯,匆匆找到荒伯的家门口的时候,阿荒已经又一次背起行囊,离家远走。而严生老爹紧闭大门,卧床不起……
顾松林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他被担忧和思念焦灼着迅速消瘦。后来,他找到在报社的同学,刊登了关于沫儿的寻人启事。没有照片,是他伏在书桌上,一笔一笔用铅笔勾勒的她的样子,虽然最终没有结果,那份刊登过她的画像的报纸,却被他一直留到今天。
还有,那枚胭脂扣,是除了记忆以外,她留下的唯一证明过她存在的东西。
沫儿,你怎能,如斯残忍?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他在心里低低呼唤着。他原本想就这么等下去,等到沫儿流浪够了,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总会有那一天的。
然而父亲的病危消息打碎了他一切沉溺于幻想的举动,他背起行囊匆匆赶回家,迎面的却是刺目的鲜红……
他为一个女子神魂颠倒的事情传到家中,原来父母早就不堪忍受,将他哄骗回家,举办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婚礼。女方是顾家老相识的女儿,虽没有太多文化,却贤淑文静,知根知底。顾松林完全傻了,他不知道在这个年代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却也不得不对自己“被结婚”的女孩负责。
那天红烛摇曳,作为妻子的她略施粉黛坐在他的跟前,娇娇怯怯地凝望自小认识的丈夫,却只见顾松林眼泪大滴落下……
一眼三十年。这一瞬间,前尘往事都扑面而来,最后却只能化作一声淡然的招呼:“你们来了,进门坐吧。”
顾夫人听到响动已经跟出来,看到我愣了一愣,依旧露出温婉的笑容,说:“是小岑,还有小林,快进来吧。”
我回过神来,摇摇头,避开他的目光,局促地说:“不了,顾松,顾教授,我和林子然过来,是跟您告别的。我们下个月要走了,去B城,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希望您和,夫人,陌怡都好好的吧。”
“要走了?”顾松林一愣,“这么急?学籍办好了?”
林子然伸手揽住我的肩:“是,办好了。顾伯父,”他着重突出了“伯父”二字,“陌怡她,还好吧?”
顾教授叹了口气,微微测过身子:“走吧,走了也好,这段荒唐的故事,该有个结尾了。陌怡她一时半会想不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
房子里的一个卧室门忽然打开,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的顾陌怡走了出来。
“你们想走?哈,林子然,你果然狠心!”
我心里一慌,下意识抓住了林子然的手,林子然顺势揽住我。
顾陌怡瘦了整整一圈,眼睛显得越发大,眼神却十分犀利,她狠狠地盯住我们十指交握的手,眼神恨毒。顾夫人看到她出来,连忙迎上去,“陌怡,你出来了,担心死妈妈了,快吃点东西吧……”
顾陌怡丝毫不理会她妈妈,只是远远望着我和顾松林。她只穿了一件真丝的睡衣,赤着脚,头发散下来,跟她平时精明干练的样子迥然不同。白色质地的睡衣和脸色惨白的她,配合起来有一种诡异的美。
顾松林无奈地唤了一声女儿:“陌怡,听话,别这样好吗?”
“不要这样叫我,”顾陌怡尖叫,“恶心!”
她忽然往我们的面前冲,我吓得往后一缩,顾陌怡却被顾夫人一把揽住:“小怡,饶了妈妈好吗?乖乖的,听话……”
“妈,他们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还忍着吗?”她回头怨毒地盯住我,“你回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死在从前?现在好了,你满意了?你有爱情了,有未来了,想要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害的我们一家人——”
“顾陌怡,”林子然忽然开口制止住她:“就是到今天为止,你仍旧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别人。岑若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从一开始她就步步退让,若不是你,她可能不会就这样逃离我身边,更不可能给你找到可乘之机。就算是被你送到三十年前,她有没有对你说出过半句怨言?你好好问问你父亲,她在三十年前,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你凭什么这样说她?”
“哈,亲爱的,”顾陌怡挑挑眉毛,尖刻地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还用说吗?她被我摆了一道,自然要狠狠来报复!让我的父亲爱上她,让我的家庭一开始就陷入不幸!现在她回来了,又像个纯白的羔羊一样来享用你的爱情……多荒唐,我的父亲和我的爱人,爱的是同一个女人!哈哈哈哈哈……”
顾夫人脸色苍白,手臂发抖。顾松林忍不住大吼一声:“陌怡!够了!”
“没有够,爸爸,没有够!这个女人欠我们的,她一辈子也还不起!她让我妈妈一辈子得不到爱情,她让我一开始就失去了幸福,现在又要掠夺我的爱情,爸爸,我不会原谅她!”
我泪流满面,挣脱了林子然的手,走到顾陌怡跟前,一字一句地说:“好,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在三十年前,做的如此轻率、离你父亲那么近。但是现在我告诉你,我从来从来,没有要勾引过你的父亲,因为我爱林子然,我爱他,一点也不比你少。”
顾松林对我们说:“你们先走吧,陌怡太激动了,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不!所有的事情该有个了断!”顾陌怡歇斯底里地大哭,“他们就这么走了,这些欠债由谁来买单?”
“陌怡,”顾松林终于忍无可忍,“本来就没人做错什么!我以人格来保证,岑若从来没做过伤害我们家庭的事情,而我,你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你和妈妈?”
“哈,多么可笑,你敢对妈妈说出这样的话吗?”顾陌怡刻薄地说。
顾松林闻言,终于抬头凝望着妻子,顾夫人泪光闪闪,微微颤抖。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从未想过一生中会有这样离奇的际遇。
“你相信吗?自从我娶了你,从来没有过其他的心思。”他看着妻子,一字一顿。
顾陌怡抓住妈妈的衣服:“妈妈,你相信吗?”
顾夫人怔怔看着丈夫,眼神刻骨的缱绻,她微微笑了,伴随着眼泪的落下:“松林,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你。”
林子然上来搂住我的肩,我心里安定了许多。
“不要!妈妈,你怎么能……”
“陌怡,”顾夫人温柔地笑着,“妈妈从来不提,但是妈妈心里明白,你爸爸他心里有这个家,你和妈妈,一直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向着她?”顾陌怡失声痛哭,“为什么?”
林子然说:“陌怡,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你一直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揣测别人,不论是对爱情,还是对其他。你一直在努力,不是你不够好,你很好,甚至比我上进比我有才华,可是爱情不是勉强得来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岑若没有关系,即使没有她,不爱还是不爱,面对现实好不好?”
“啊——”顾陌怡尖叫,“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必须有人来偿还我的悲剧!”
她忽然从旁边的桌子上抽出一把水果刀,疯狂地向我刺来——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林子然抱着我急速后退到了窗边,却再也没有退路,眼看着刀就要刺过来,林子然一转身就要挡在我跟前,与此同时,顾松林追着女儿也来到了我们前面,伸手要去夺下匕首。但是,太晚了,我眼睁睁看着水果刀就要招呼在林子然身上——
匕首入肉的声音,鲜血喷溅而出。我傻傻看着顾夫人倒在了我们面前——关键时刻,是离我们最近的她,挡住了女儿的杀招。
水果刀刺在了她的右下肋,鲜血如同泉眼一样喷薄而出。“妈妈——”顾陌怡惊慌大叫。
我颤抖着从包里摸出手机,哆嗦成一团,连“120”都打不完整。
只见顾松林跪倒在地上,轻轻抱起妻子,拿手拼命去堵她的伤口:“不怕,不怕,一会就好,我们去医院,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