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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说得很对,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爹爹露出这样纯粹的笑容,如今他过得这样欢喜无忧,娘亲很高兴,哥哥嫂嫂们很高兴,她自然也是一样的。想到这里,苏瑗终于释怀,对娘亲笑了笑。
苏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因见屋内只剩她们两个人,便握住苏瑗的手,低声问道:“阿瑗,陛下他......待你好不好?”
苏瑗的脸红了红,大大方方道:“娘亲,他待我很好,这世上除了你们,就只有他待我最好。”
“傻孩子,娘亲待你一点儿都不好......”苏夫人神色黯然了一瞬,叹息道:“其实光凭陛下对苏家的抬举,我就已然看出陛下心中是何等爱重你,有他护着你,娘亲多少要放心一些。”
苏瑗生怕娘亲提起自己的事情又要伤心,便岔开了话头:“娘亲,哥哥们去哪里了?”
苏夫人道:“你方才有没有瞧见一所学堂?如今你大哥他们四个便在学堂里当直讲先生,教授六艺,只有珵儿不喜欢教书,他昨日还同我说,下个月要去一趟金陵城,回来以后就开一家铺子,专门卖金陵城特有的凌波仙和玉带锦。”
凌波仙,是从前莫绮最喜欢的花卉,洁白如玉的花瓣包簇着嫩黄花蕊,淡雅而清丽,莫绮的许多件衣裳,都是用绣着碧落花的玉带锦缝制而成。当初无意中晓得四嫂自尽的消息时,苏瑗委实伤心了好一阵,如今骤然听到这两样东西,一颗心仍然觉得隐隐作痛。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年的女儿节,四嫂亲自给她做了一件罗裙,上头的凌波仙团团簇簇,美不胜收。而如今,四哥以这样沉默无声的方式在心中思念着四嫂,她远在天边,想必也能看到,她看到之后,不晓得会有多么欢喜?
苏夫人叹了口气,黯然道:“阿瑗,如今想来,过去的种种真像是大梦一场,咱们苏家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现下这样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你实在不必为家里的事情难过,连你四哥都能慢慢走出来,你也应当一样。”
苏夫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给苏瑗倒了一盏茶,笑容中微有歉疚:“娘亲晓得你喜欢喝峨眉蛾蕊,不过......”
苏瑗闻言连忙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笑道:“这个也很好,只要是在家里,我就觉得开心。”
她终于带着裴钊见到了自己的家人,此时裴钊就在门外,而她伏在娘亲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撒娇让娘亲给自己说故事,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有了完整的家。她的心里早就被巨大的欢喜占据,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吃喝这样的小事?
苏瑗在屋子里和娘亲说了很久的话,眼看着卯时已过,苏夫人便含笑站起身来道:“你嫂嫂她们想必快回来了,我这就去厨房做几个你爱吃的菜,你且在这里等一等。”
她连忙道:“我和娘亲一起去。”
苏夫人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咱们在屋子里说了许久的话,实在是冷落了陛下。你且去陪陛下说话,不必跟来了。”
她还想说些甚么,苏夫人却已经打开了门,裴钊本站在庭院里和苏玮说着话,听到动静便转过头来对苏瑗笑了笑,苏夫人暗中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只得乖乖地走到裴钊身边去。裴钊含笑握住她的手,道:
“嗯,虽然哭鼻子了,不过比我想的要好上许多。”
她撇撇嘴,问:“你以为我会哭成甚么样子啊?”
裴钊微微一笑,并不说话,苏玮笑道:“你是不晓得,我这个妹妹小时候倔强得很,轻易是不会哭的,可是她只要一哭起来,可是不得了得很!”他顺手将手中一只用草编好的蚱蜢递给她,笑道:“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拿这个吓唬你,那时你哭得好像决了堤的河道,几乎都要把院子给淹了,后来我还被大哥和三哥狠狠收拾了一顿!”
“哪儿有这么夸张!”她心虚地瞪了五哥一眼:“最多......最多湿掉七八方手绢而已......”
裴钊眼中笑意愈深,温声道:“那以后我可要小心些,千万不能惹你哭。”
他说这话时,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里带着无尽的温存,耳边是五哥戏谑的笑声,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她竟然真的可以和裴钊这样亲密地站在家人面前。可到了今日,当她看见裴钊会为了她,摆出身为帝王最难得一见的谦卑姿态唤爹爹娘亲一声“岳父岳母”,而五哥会在庭院里和裴钊相谈甚欢,她才相信原来她从前所想的,是真的可以实现的。
还好有裴钊,他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一切,又不动声色地带着自己过来,他甚么都没有说,却用眼前的一切无声地告诉她,他晓得她心里的每一分期盼。
手心的温暖让她觉得好生安心,她轻轻反握住裴钊的手,听五哥朗朗道:“......晓得你们是今日要来,所以我和三哥留在家里等着你们。”
她连忙问:“那三哥呢?”
苏玮笑道:“嫂嫂们前几日就列好了你爱吃的菜肴,早早地就雇好马车到集市去了,三哥不放心,便跟着去当苦力。阿瑗,你是不晓得,三哥那个火爆脾气如今可是被娃娃们磨砺了不少,他在学堂里教骑射,娃娃们可喜欢他得很呢!”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院子墙角处堆着的几把半成型的木剑指给她看:“你瞧,那几个最调皮的小娃娃缠着三哥给他们打兵器,三哥竟然好声好气地答应了。阿瑗,我可记得从前家里也只有你才使唤得动三哥啊!”
“唔,大约是因为我们都长得比较好看的缘故?苏瑗笑嘻嘻地同苏玮拌着嘴,这才有心思将院子好生打量一番。
这院子很小,也很赶紧,被五间瓦房团团围住,正中央种着一棵榆树,四周稀稀疏疏地围了几盆普通的芍药和菊花。没有亭台楼阁,锦鲤水榭,更没有奇花异卉,和从前的苏宅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可是那又如何?倘若说当初的苏宅是锦绣堆绮罗丛,是金玉打造的牢笼,锁住了一家人的欢喜和自由,那么如今这个简朴的小院子,却是一片最为广阔的天空。
说话间苏琛果然带着安洳仪等人回来了,见到裴钊愣了愣,当即便要跪下行礼,裴钊微微摆了摆手,淡声道:“既是一家人,自然不用如此客气。”
苏瑗的几个嫂嫂到底是出身名门的贵女,加之此前又经历颇多风波,此时便更加小心谨慎,听到裴钊这样说依旧有些不安,还是安洳仪犹豫了一下,率先笑着开口:“怎么都站在院子里,且回屋坐着去罢!”
待进了屋子,她又将怀里的孩子递给苏瑗,道:“你好生照顾好你的小侄儿,倘若他哭了,我可要寻你的不是呢!”
苏瑗根本没有抱过几次孩子,登时便有些手忙脚乱,裴钊沉默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那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少,眉目间与苏琛颇为相似,苏瑗靠在裴钊身边,顺手将头上的一支步摇拔下来逗着孩子玩,可这孩子显然对那一串流光溢彩的金镶玉流苏并不感兴趣,裴钊便笑道:
“你忘了,他的父亲是武将,自然不喜欢这些东西,你将我身上的哕厥解下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便服,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火鉴、大觽、哕厥等物,苏瑗依言将哕厥解下来放到小娃娃眼前,那张胖乎乎的脸上果然露出了笑容,伸手就要去抓,苏琛心中惶恐,忙道:
“小儿稚嫩,陛下......”
裴钊说了句“无妨”,便将哕厥塞到孩子手里,苏瑗凑在他身边,时不时作出要抢的样子,逗得孩子咯咯直笑,那笑声如此动听,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忍不住想,若是她和裴钊的女儿还在,那该有多好。
她晓得裴钊一定也想起了他们的孩子,他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颤了颤,那一抹失落与悲恸转瞬即逝,却还是被她看到了。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目光,裴钊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却甚么话也没有说。
家里人多,用晚膳时自然热闹非凡。苏仕本呆滞地任由儿子们搀扶着在案边坐下,在看到苏瑗的时候又兴奋起来,含混不清地要她坐在自己身边。苏夫人的目光在裴钊紧紧握着苏瑗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柔声哄道:“阿瑗不喜欢坐在这里,老爷自己坐罢,你想吃甚么,妾身给你挟?”
苏仕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就拼命摇了摇头,口中一叠声道:“阿瑗......阿瑗过来坐......”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苏现悄悄看了裴钊一眼,正欲起身将父亲哄回房去,不料裴钊却已经拉着苏瑗的手坐到苏仕身边,淡声道:“既是在家里,便不必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