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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红丽每个月有三十斤供应粮,她的父母和兄嫂没有工作,每人按照古彭市的规定,每月可以领二十一斤,五个侄子侄女中十二岁的大侄子能领十七斤,九岁和八岁的侄女每月每人领十四斤,七岁的一个领十二斤,总计一百七十一斤。
蒋家每个月都会先拿着街道发的粮票,带上粮本和户口本把粮食买回来,然后平均分成三十份或者三十份,九个人的口粮每天不到六斤。
蒋家只有蒋红丽一个人上班有工资,是十级服务员的工资,加上各种津贴补助总共三十元左右,每个月光买粮食和煤球、副食品、生活用品就得花掉二十多块钱,余下几块钱根本不够养家,一直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
王大姐还没说完,欧明湘就开口质疑道:“不对!蒋同志是和我一起被录用,我们同时进的单位,工作只有几个月,难道她没上班之前,他们家一直喝西北风?”
蒋红丽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齐淑芳注意到了,顿时心生狐疑。
“以前能生活得下去,现在有工资了,反而生活不下去?该不会是故意借助我们大家的同情心,然后平白得到募捐吧?”何胜男的出身决定她比别人思考得更全面。
云柏自己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全家的日子,今日听到蒋红丽的命运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同样负担全家的生计,顿时感同身受,决定从牙缝里挤出二两粮票捐给他,可是听到欧明湘和何胜男的话,她立刻把同情心收了回来。
蒋红丽慌了手脚,急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我没有这种想法!”
她只是看到有一位同事生活无以为继,得到大家踊跃捐出的钱粮,紧接着日子过得特别滋润,所以才向单位请求支援,好减轻自己的负担。
她注意到了,大家一共捐了一百多斤粮票和二十多块钱。
怪不得大家为了进单位和工厂,几乎打破了头,想尽办法走后门,谁家出个正式职工,脸上的光彩比太阳还灿烂,因为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工友会热情地帮忙,不费自己吹灰之力,不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因吃不上饭而饿死。
这些想法绝对不能说出口,蒋红丽聪明得避开质疑,以哀求的目光看着王大姐,向她求救,断断续续地道:“我家八辈儿贫农,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从小就苦啊,天天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没吃过一顿饱饭,穿的第一件新衣服就是铁路服,舍不得脱下来,以前一直穿哥哥的旧衣服,一件衣服缝缝补补穿了一年又一年。我现在一个人养活九口人,老人孩子又不能干活,处处都得花钱,学校里还欠着学费,我好累,我快撑不下去了……”
她说了一长篇的话,还是没有只言片语是关于求支援的具体原因,话里话外都是含含糊糊,影影绰绰,一个劲地诉说着自己的日子有多么辛苦,有多么不容易。
有几个特别感性的同事听得眼圈都红了,徐红吸了吸鼻子,率先从兜里掏出两三张粮票和几张毛票,“你家的日子过得这么难啊?你爸妈怎么能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你身上?这二斤粮票和一块钱你别嫌少,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吧!”
蒋红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在手里,哽咽道:“谢谢,谢谢你。”
见状,一些人紧跟着纷纷慷慨解囊。
“谢谢……谢谢……”蒋红丽激动地把钞票和粮票装进衣兜里。
“何胜男,齐淑芳,欧明湘,你们不出点力吗?你们的生活条件比他们好多了。”金玉凤和云柏家庭条件差,徐红直接略过她们,转头盯着打扮气质在同事中一直比较出众的何齐欧三朵金花,对她们置身事外的态度很不赞同。
齐淑芳盘腿坐在上铺,何胜男趴在床沿,欧明湘原本是坐在下铺的,后来因为王大姐的突然进入而站起身,表示尊敬。她们三个是这节车厢中生活条件特别好的七个人之三,大家踊跃捐赠的场面凸显出她们的无动于衷。
欧明湘年纪最小,只有十九岁,她自知涉世不深,一向以齐淑芳和何胜男马首是瞻。
何胜男年纪比她大两岁,却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有点手足无措。
“我觉得……”齐淑芳清了清嗓子,故意顿了顿,“我觉得生活条件好并不是我们的错误,更不是强迫我们必须捐款的借口。捐赠,是属于个人意愿,强迫算什么呢?”
“就是我们愿意捐就捐,我们不愿意捐就不捐,逼我们捐是怎么回事啊?”何胜男道。
“我们并不是不愿意捐,而是觉得应该把事情调查清楚。列车长,如果每个月出现十几个二十几个人跑来向单位请求支援,作为每个月只有三十斤口粮的各位同事到底是捐还是不捐?不捐,会被人说没人性。捐,第一次捐了第二次不捐,后面请求支援的人能舒服吗?要是捐了,一次捐一点粮食,十几二十几次之后,自己吃什么喝什么?有家庭负担的同事怎么生活?因为打肿脸充胖子就饿着自己以及家人?像蒋同志这种情况,我建议列车长挑选几个同事去她家里走访,向街坊邻居打听打听,再问问街道有没有短过他们的供应,如果他们确实过不下去,我想,作为同事的大家一定义不容辞地帮忙!你们说,对不对?”齐淑芳瞪了何胜男一眼,赶紧截住她的话题,作为市委副书记的女儿,她说话就不怕影响何副书记?
“对!”好多不愿意捐款的同事异口同声地回答。
同事中有感性的,同时也有十分冷静的人,冷眼看着愣头青们掏钱掏粮票。
齐淑芳从卧铺跳下来,不顾大家对她动作的惊呼,把云柏拉到众人跟前,“云柏家里的人口数目比蒋同志家多一个,同样是靠云柏负担生活,我知道在座的很多同事都清楚,但是云柏从来没叫一声苦,说一声累,只为了不给大家添麻烦。”
云柏不好意思地道:“光靠我一个人虽然很累,但是月月有供应粮,正在上学的侄子们供应粮不比成年人少。而且,我爸妈兄嫂包括放假的侄子们都会去附近的工厂找拧螺丝钉、糊纸盒的的杂活,有时候会下乡收破烂,一天能挣几毛钱,就是清贫点,并不是过不下去。同事中很多人的生活并不宽裕,我怎么能给大家增加负担。”
“这才是坚强勇敢的好同志,这才是体贴同事的好同志!”何胜男挥舞着两只手,脸蛋儿红扑扑的,眼里闪烁着佩服的光芒,“列车长,我觉得要是大家募捐,首先该向云柏同志捐款才对,她是咱们这趟列车的工作人员。”
蒋红丽并不是。
估计就是上面觉得蒋红丽请求支援这件事不好解决,才交给王大姐。
何副书记以前就干过这种事,把难题甩给下属。
帮助一个请求支援的人,接着就来第二个,不帮还不行,不帮就是不管人民的生死,对不起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要是真有困难的话,倒也可以出手帮忙,怕就怕根本没到那种地步就来请求支援的,这些人纯粹就是想占便宜。
何胜男暗暗佩服齐淑芳,她这话,就是当初自己爸爸对下面人说的,“列车长,我认为淑芳说得很有道理,咱们先调查清楚,然后再决定捐款与否。这样,大家帮到了需要帮助的同事,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善意被人践踏。”
这种事,本不该归列车长管,铁路局有相应的部门。
蒋红丽不是自己的手下,王大姐也不想管,就是上面交给她,她不得不接手,心里骂了蒋红丽那趟列车的列车长几百遍,不就是仗着自己上头有人吗?总是把麻烦扔给自己。
现在问题由齐淑芳和何胜男解决,王大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眼里带着一点笑意。
“如果蒋同志家里遇到了苦难,齐淑芳、何胜男,你们捐不捐?”瞥见蒋红丽眸中一闪而过的不悦,王大姐开口问。
何胜男举手道:“捐!我肯定捐!”
“我也捐,绝不会捐得最少的。”齐淑芳跟着补充一句,心里道:“我会比着大家的数目出手,不会比别人多一截,也不会比别人少一截。”她自己还得养家糊口呢,如果不是有生产队发的粮食和山里收的粮食,一个月三十斤粮食根本不够她一个人吃。
王大姐顺水推舟,转手就把调查蒋红丽家庭状况的事情交给蒋红丽的列车长白晶莹,理由是自己负责的这趟列车即将发车。
已经捐出来的那些钱粮,王大姐没办法要回来,因为被蒋红丽带走了。
不过,王大姐表扬了捐赠者,说她们急公好义,有雷锋精神,话题一转,“以后出现真正有困难需要帮助的同事,我希望你们像今天这么积极。我也有错,没有调查就来组织大家捐款,下次不会了,下次遇到这种事,一定事先调查清楚,不让别人利用大家的善心。”
她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认错的态度良好,行动干脆果断,几个捐赠者心里的那点不满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断用蒋红丽家庭很困难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车厢里一片和谐。
看了下时间,王大姐安排乘务员准备迎接乘客上车,李汉伟和齐淑芳负责餐厅事务,趁机跟齐淑芳咬耳朵:“我想,她们肯定会后悔。”
“为什么这么说?”
李汉伟笑道:“因为她们捐了,而咱们没捐呀。大家都捐,即使被骗,她们会觉得大家都一样被骗,心里舒服,现在咱们和不少同事都没捐,如果查出来蒋红丽的家庭状况没到必须请求支援的地步,被骗的她们能不生气吗?谁家不把口粮当宝?”
“蒋红丽家庭困难应该是真的,这个瞒不了人,但达到没达到极其艰难的地步,只有她自己明白,咱们要想知道,就得等调查结果。”
齐淑芳坚持查清真相,再决定捐款与否,不想让自己的善心打水漂。
张裁缝借粮票而不是要粮票,齐淑芳知道他家确实生活困难,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像蒋红丽这种张嘴就请求支援的情况,她不确定,就不会捐赠。
事实证明,她的坚持非常有意义。
蒋红丽这种行为虽然不属于后世所说的诈捐,家庭条件如她所言确实贫困,但是他们家和普通人的日子差不多,没人生病,没人受伤,每个月的供应粮仅够勒紧裤腰带地糊口,也就是说,蒋家没有陷入无以为继的地步。
徐红带头捐款的那些人觉得自己被骗了,恨不得去找蒋红丽把自己捐的钱粮要回来。
蒋家日子不好过,谁家日子好过啊?大部分职工的家里其实都是吃不饱饿不死,工资的确够花销,但每个月的供应粮有数,街道不会多发一两粮票,家家户户都是算计着吃,生怕今天多吃一两,月底就要挨饿,轻易不请客,同样不去别人家做客。
蒋家比他们穷,但粮食供应是一样的呀!
可是,捐出去的钱粮就像泼出去的水,她们是自愿捐赠,没有受到任何强迫,蒋红丽见到她们,厚着脸皮道谢,去索要钱粮的几个同事反而不好意思张口了。
这种事是避免不了的,所幸齐淑芳提出的建议很有用,王大姐直接就向手下的工作人员说明,以后将遵从这个制定,一定要把求援者的情况查清楚查明白,再来组织大家捐赠,也会注意部分家庭条件极其困难的同事,不叫他们无法解决的家庭问题影响工作。
云柏是第一个受益人。
十一月初的一个夜晚,他们家院子里一户人家大人们都熟睡了,七八岁的孩子和往常一样起夜,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当场倒在墙角打的地铺上,火苗直往上窜。
被褥本来就容易着火,那孩子吓得半死,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哭着叫醒家人,可是已经错过最佳救火时机了。房屋是砖木结构,近日又是深秋干燥季节,很快就连累到了隔壁的云家。他们是两家人共住三间西厢房,中间一间以薄木板隔开,一分为二。
虽然云家老人夜晚觉轻,及时醒来叫起家人,及时抢救财物,但靠着木板存放的粮食依然被烧掉许多,是这个月刚刚领来的粮食,所幸衣物被褥和钱财没有受损,人没有受伤。
一个月的口粮少了大半,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呀?云家欲哭无泪。
小孩子的失误,而且对方家里损失惨重,根本没办法索赔。
齐淑芳住得不远,很快就听说了这场火灾,得知殃及云家,当天就登门安慰,然后告诉王大姐,调查清楚后,确认云家这个月将会断顿,立刻组织同事捐钱捐粮票,你一毛,我一毛,你二两,我二两,总共募捐十四块七毛钱和八十多斤粮票。
云柏在这趟列车上的人缘好,家里又的确遇到了困难,而不是蒋红丽那样语焉不详,凡是手里松快的同事都踊跃捐赠。
云柏感激涕零,只收了粮票,钱退了回去,说自己家还有十几块钱,够买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