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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榴弹的白烟一下子冒了起来。
压在他身后的那个解放军战士死死地摁着他,勒着他的两只胳膊,拼尽全力地喊着:“都别过来!”
生死一瞬间,李春秋回身对坐在车里的李唐大喊:“李唐!趴下!快趴下!”
谁都没想到会出现这个意外,谁也来不及反应,丁战国的眼睛也惊恐地睁大了。
轰!
吉普车的前挡风玻璃全被震碎了,玻璃碴儿噼里啪啦地撒了丁战国父女俩一身。
哨卡外侧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彪子探出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爆炸现场,扭头走了。
车里的李唐慢慢从后座上爬起来,他往前一看,一下子吓愣了——丁美兮双目紧闭,满身都是玻璃碴儿,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市医院,白花花的病床上,丁美兮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和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晃动。
渐渐地,两个身影清晰了,她这才看清楚,原来是姚兰和李唐。
“妈妈,她醒了!”见她醒了,李唐第一个兴奋地叫起来。
“我爸爸呢?”躺在床上的丁美兮虚弱地问。
“阿姨和李唐陪着你。爸爸晚点儿就来。”姚兰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感慨万千地看着丁美兮,“你这孩子命真大,是那股劲儿把你崩过去了,亏得不是碎玻璃,快踏踏实实睡吧,后福都在往后等着你呢。”
亮堂堂的公寓里,魏一平表情阴郁地站在窗前,一言不发。
郑三站在他身后,唠叨着:“胖子的事就不多说了。炸碎了的那个兄弟有些可惜。我是说,他本来能脱身。”
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挠了挠头皮:“李春秋完全可以把孩子带走,可他偏偏把车停在那儿,自己还下了车。”
魏一平轻轻地叹了口气,郑三马上不说话了。
“厨房里的小米还有吗?”
郑三点点头:“昨天我刚添了新的,够您吃到正月十五。”
“十五太遥远了,我只管今天的晚饭。明天的事,谁会知道?”魏一平转过脸来,看着郑三,“咱们谁都不知道。”
郑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没敢接话。
魏一平接着说:“两个刚断了奶的孩子,两个比你都高都壮的男人,这局棋子,你们下得连诸葛亮都算不出来输赢。车马炮对付小卒子的局面,偏偏该死的没死,该活的没活。”
他轻轻地说:“自己的棋艺太臭,赖不着旁人。你说呢?”
郑三被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站在一旁闷不吭声,一张脸上尽是悻悻之色。
把丁美兮送进医院后,丁战国和李春秋便匆匆地被叫回了市公安局开会。此刻,他们坐在大会议室里,与他们同坐的,还有高阳和其他一众同事。
丁战国照例坐在下首,李春秋则坐在他的斜对面,会议已经开了一半,两个人显然已经恢复了平静。
坐在首位的高阳正在发言:“昨天晚上我还跟局长说,本人担任哈尔滨市公安局副局长以来,做过不少后悔的事情,要说最不后悔的,就是把丁战国同志从治安科调到侦查科,担任代理副科长。”
听到这里,李春秋转过头看向丁战国,后者平静如常。
高阳接着说:“敌特在哈尔滨的活动越来越猖獗,丁战国同志近一个月来屡建奇功,具体的就不多说了,我要特别提一件事。昨天,东北局社会部的同志在哈尔滨伊万诺夫私立医院附近布下了一个局,围捕的目标是国民党保密局的一个高级特务。”
会议室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高阳在议论声中继续说:“因为某种疏漏,围捕计划暴露了。如果不是丁科长的出现,也许今天的这个会就没必要再开了。死在现场的特务……”
高阳扫视着在座的所有人:“就是国民党保密局长春站站长向庆寿。”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一些人也闭嘴了,谁也没想到死者是如此高的级别。
李春秋表情有些微妙地看着丁战国。
高阳一脸郑重:“长话短说,今天宣布一件事。经局党委研究决定,正式任命丁战国同志为侦查科——副科长。”
话音刚落,小唐就带头鼓起了掌,掌声马上传染给了所有人,响遍了整个会议室。
在热烈的掌声中,丁战国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
高阳走到丁战国跟前,递给他一个绿皮证件:“这是军管会颁发的特别通行证。从现在起,遇到任何紧急情况,你都可以向军管会、东北局、市委的领导同志直接汇报。”
丁战国郑重地敬礼。
会议室里,热情不减,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只有李春秋一个人冷冷地看着丁战国。
丁战国低头看着手里的特别通行证,嘴角情不自禁地轻轻笑了一下。
李春秋神色凝重地注视着他。几年来的朝夕相处,在市公安局,几乎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丁战国了。他相信,这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是从丁战国心底绽放的,那是一种被拼命压制着的狂喜。
这张特别通行证,对丁战国来说究竟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呢?李春秋努力思索着。
天色渐渐晚了,已经一天没好好吃饭的李唐饿狠了,他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把脸埋在碗里狼吞虎咽。
“慢点儿吃!你慢点儿吃!”姚兰拉着他。
李唐把碗一放:“我还要吃。”
“歇会儿,喝点粥再吃,要不……”
李唐迅速地接过话,学着姚兰的口气说:“要不肚子疼,吃快了,吃撑了,吃了又跑又跳都会疼。这么晚了,这么冷的天,万一疼起来我可不陪你去医院,连个车都找不着。”
说话间,门外还真传来了一辆汽车由远及近的马达声。
李唐和姚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在心里猜测着同一个人,想开口问一句,又怕问了不是,都憋着,眼巴巴地等着。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汽车熄火的声音,母子俩继续等着。
顷刻,敲门声响了起来。
李唐终于忍不住了,高声问了一句:“谁?!”
“我。”门外传来了李春秋的声音。
直到听到这个“我”字,姚兰和李唐的眼睛里的光才一亮。李唐冲过去把门打开,李春秋站在门口,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你……回来了?”姚兰站起来,深情地望着他。
李春秋抱着李唐,轻轻地说:“有我的饭吗?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了十点半。
李春秋换上了睡衣,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家里这么穿戴了。他坐在沙发的一边,而姚兰坐在另一边,距离离得还是有些远。
“怪我。要是昨天就把假请了,一天都在家里,李唐也不至于出这种事。”姚兰说话的时候,一直都在看着李春秋的眼睛。
李春秋看着自己的拖鞋,顿了顿才说:“你和李唐要是都在家,也许就再也见不着美兮了。”
“老丁惹了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姚兰狐疑地看着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他们不会冲着李唐来吧?”
李春秋看了看她:“不会的。”
“你今天晚上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
李春秋诚实地点了点头。
姚兰没有说话,客厅里一阵短暂的沉默。
稍缓后,李春秋轻轻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我在,没人会伤害你们。”
“咱们回了乡下,可以不回来。”
李春秋看着她,没有说话。
姚兰继续说:“还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更重要的?”
“会的,我们会好好的。”李春秋顿了顿才说,随后,他岔开话题,问了一句:“美兮怎么样?”
“没什么事了,她就是受惊了,一天都在不停地做噩梦。”
“女孩子嘛,胆子是小。”
“和她的性格也有关系。李唐一直跟着我们,他的性格是健全的,受点儿惊吓,尤其是见到你,很快就能恢复过来。美兮不一样。”
李春秋在一旁听着。
姚兰关不上话匣子:“说实话,老丁对她的关爱太少了。我总觉着,那个孩子总有一种不安全感。同样一件事,她怕是很久都忘不了。”
李春秋看着她,他知道姚兰想说什么。
“复婚吧,哪怕是为了孩子。”姚兰终于说了出来。
李春秋看着她。
寂静的客厅里,两个人相互对视着。
李春秋刚要开口说话,电话铃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里面传来了魏一平的声音:“李大夫,没打扰你吧?”
李春秋把电话听筒从靠近姚兰这侧的耳朵挪到了另一只耳朵上,姚兰只能听见他说:“好,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李春秋把电话放下,走过来,从沙发的靠背上拿起裤子,说:“有个病人犯了急症,我出去一趟。”
姚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李春秋顿了顿,还是补了一句:“你先睡吧。”
出了家门,李春秋一路来到了魏一平的住处。就在快要进入楼道的时候,他从衣兜里抽出了一只手,他将手掌摊开,掌心里出现了一个窃听器,那是陈立业交给他的。
他收回手,从容地走进了楼道。
敲完门后,李春秋站在门口静静地候着。
不消一会儿,门开了,郑三站在里面握着门把手,他冷冷地看着李春秋,李春秋也冷冷地看着他,寒气逼人的对视让整个门厅都显得冷了起来。
最终,郑三让了让,站到了一边,李春秋走了进去。
魏一平正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他的斜对面是一张单人沙发,紧挨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
李春秋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盯着魏一平,一句话都没有说。
“来啦。”魏一平见他来了,满脸堆笑,热情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我这儿来。”
李春秋一伸手,从怀里抽出一把尖刀来。魏一平神色一凛,站在后面的郑三迅速把手伸进怀里。
李春秋把刀子掉了一个个儿,刀把儿冲外,放在魏一平面前的茶几上。
魏一平看了看他,道:“春秋,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站长,您敢说,今天的事情毫不知情吗?”
魏一平抬眼看着李春秋,没有说话。
“军统的老规矩,我懂。哪怕我需要殉党殉国,您现在就可以动手。但是您必须得告诉我,我犯了哪一条罪过,连老婆孩子都得搭进去?”
“先喝口茶。”魏一平端起茶壶倒了一杯。
李春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魏一平停了一会儿才说:“相信我,这件事本来没有针对你的孩子,甚至也不是针对那个小女孩。向站长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这么大的功劳,中共一定会口口传颂吧?”
“大家都红了眼。换了你,这个仇能不报吗?”魏一平站起身,走到李春秋面前,“要死的本来应该是丁战国,我们的计划是先进他家。”
这一刻,李春秋全明白了。
魏一平拉着李春秋坐在沙发上:“后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包括我。”
郑三从侧面走过去,坐在靠近电话的单人沙发上,李春秋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我特别要强调一点,这件事还真不是郑组长负责的行动。”
郑三看着地板,什么都没有说。
李春秋停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魏一平拍着李春秋的肩膀:“把你叫来,除了正式和你解释一下,还有炸弹的事。不是我乐于打扰你和妻儿的团聚,就剩四天了,年货再备不齐,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李春秋明白地点点头:“今天我不睡了。要是一切顺利,明天早晨就能给你。”
魏一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我马上安排试爆。”
他想了想,又说:“也别早晨了,上午吧,上午十点,你带着东西,到兆麟公园的西门,沿着江道往前走,有人会在那儿等着你。”
“明白。”
魏一平站了起来,看了看李春秋,又看了看郑三,道:“我只会动动嘴皮子,最辛苦的还是你们。别的我也不会,包了一点儿虾肉馄饨,吃完了再走。你别走,你也别走,都尝尝我的手艺。”
郑三和李春秋都想站起身,魏一平摆摆手,拦住了他们:“谁也不许过来帮忙。今天就让我老魏伺候你们一回。坐这儿等着。”
说完,魏一平直接走进了厨房。
客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李春秋和郑三都沉默着,谁也不开口说话。
郑三翘着二郎腿,脸往上仰着,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楂。李春秋看着郑三旁边桌上的那部电话,它离郑三太近了,这让李春秋没有任何机会下手。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这声音响在客厅里,让气氛显得更加沉闷。
李春秋忽然挪了挪位置,起身坐到了郑三的对面,郑三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李春秋伸手拿起面前桌子上的茶壶,给郑三和自己都各自添满了一杯茶,一边倒水忙活,一边像朋友唠嗑一样地说着:“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郑三看了看他。
“除夕夜的鞭炮一放,行动就结束了。怎么样,初一回不回老家?”李春秋抬起头来,微笑着说。
“你呢?”郑三不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反问了一句。
李春秋摇了摇头:“我和你不一样,爹妈早没了。听说郑组长家里兄弟多,到时候欢聚一堂,轮流给老母亲磕头拜年,多热闹。”
郑三的脸马上阴沉了下来,他把茶杯放到了电话旁边:“这年啊,各家有各家的过法,你羡慕我热闹,我还羡慕你的清静呢。”
他把二郎腿放下来,身子前倾,看着李春秋:“忘了问了,李太太的葬礼办得还算顺利吧?”
李春秋僵住了,愤恨地看着他。
郑三像条小狗一样不经逗,李春秋拱个火,他的话就没完没了了,声音倒是不高,但字字句句都戳着李春秋的心窝子:“冬天的土太硬了,不好挖,那也得埋深点儿。要不让野猫野狗给叼了,可不好。您说是吧?”
“还行,好歹也算是入土为安了。深不深的,总有个窝。比那些乱枪毙命、横尸荒野的强多了。”李春秋平心静气地回了一句。
郑三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厨房灶上热腾腾的锅里,白皮虾馅的馄饨随着沸水不断翻滚着,魏一平拿着一把勺子正在捞馄饨。
“砰”的一声,客厅传来东西摔到地板上的声音。那部黑色的电话已经被摔烂了,散乱的零件撒了一地。
沙发边上的李春秋右手死死地掐着郑三的喉咙,左手抓着郑三握着刀的手,两个人一声不吭地贴身缠斗在一起。
“放下刀子!”魏一平气急败坏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呵斥了一声。
两个人手上的劲儿都渐渐地松了,慢慢地离开了对方。
郑三掸了掸发皱的衣服,若无其事地说:“是他先用电话砸的我。”
魏一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从厨房端出了盛好的馄饨。三个人在乱七八糟的客厅里,沉闷地吃了一顿虾肉馄饨,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离开魏一平住处后,李春秋走进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拨了个号,对着电话听筒轻轻地说:“明天上午,我就得把炸弹交给他。”
他警惕地看着四周,又说:“窃听器不行,一整夜都没找到机会。不过有个另外的消息要告诉你,电话已经摔坏了。”
“明白了,我来安排。”电话里传来了陈立业的声音,停顿了下,他在电话那边继续说,“天亮以后,你要想办法跟着魏一平,看看他把炸弹送到什么地方。如果在那里能见到腾达飞,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
“只要抓了腾达飞,‘黑虎计划’就会烟消云散。如果是那样的话,春秋,明天的这时候,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陈立业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凝重。
夜已深了,丁战国坐在病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表情微妙。他脑海里浮现出了昨夜在墓园里与腾达飞的会面。
……
月光下,他站在郭长河的墓碑前面,腾达飞感慨万千地对他说:“命啊。向庆寿到头来,还是栽到了自己的气管上。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怨不得你我。上面也通知了魏一平。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也许在保密局的眼里,你已经超越了高阳,成了他们的头号敌人了。我得提醒你一句,也许明天早晨一开门,你就会看到保密局复仇的枪口了。”
“没到‘黑虎计划’行动的那天,他们不会那么莽撞吧?”
“你太高估我们同僚的底线了。对你当然不会,可你还有女儿,对她就不一定了。”
他站在墓碑前,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意外地说:“要是丁美兮真的让保密局的人给害了,就相当于给我烙上了清白的铁证。如果我是高阳,我也不会再去怀疑丁战国了。”
腾达飞深深地望着他:“虎毒不食子啊。也许黑虎是个例外?”
他回望着腾达飞:“要是她真是我亲生的闺女,打死我也下不了这个手。”
“缘分一场,那就好好告个别吧。”
……
月光下,丁战国收回思绪,阴沉沉的脸显得格外阴森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