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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二日,晴。
栖心堂,是花溪温池内最大的厅堂,足够容纳百余人入内。
今天栖心堂内足足挤进了二百余人,坐是无法坐的,众人整齐地站在厅内,迎候孔懿的到来。
来的人太多,栖心堂的雕花门窗被缷下,这样能让门廊和院中的士子们听到厅堂内的声音。
离着门廊还有丈许,人群之中李彪轻声对着王镇恶抱怨着:“王兄,都是因为你拖沓,咱们才无法登堂入室。”
与他们同住的杜儒卯末便来了栖心堂,此刻应该已在厅堂之中。
王镇恶挪动了一下身子,苦笑道:“愚哪知这些人会提前一个时辰前来。”
李彪之所以陪在王镇恶身边,是因为他几日前随众拜见孔懿,被孔懿问及学业,应答了几句得了赞许。
事后,杜儒羡慕地向他道贺,说看见孔懿用笔将他的名姓记下,入仕有望了。
王镇恶没有随众拜孔懿,而是呼朋唤友泡温池、游山水,似世家子弟般悠游玩乐,不把入仕之事放在心上。
这让李彪对他的身份颇感好奇,揣测他是不是琅琊王家或太原王家的子弟乔装而来,越发小意逢迎。
辰正时分,杨安玄陪同孔懿等人来到,孔懿开讲“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这是《论语·泰伯》中的句子,站在屋外,屋内孔懿的声音听不清楚,时断时续。
“……士有通达时,亦有困穷时……通过时则以仁治国平天下,困穷时则宣传仁道……至死方休……”
站在屋外的众人向前挤去,人群一阵骚动。侧旁站着维持秩序的兵丁,忙上前喝止,站在屋外的人越发听不清孔懿在说些什么。
李彪急得直顿足,连声唉叹。
王镇恶淡然道:“李兄已得所求,将来以行仁为己任,任重而道远,何必急在此时。”
被王镇恶这样一说,李彪的心平静了不少,笑道:“王兄说得是,愚当以弘扬仁道为己任,死而后已。”
孔懿说了大半个时辰,屋内掌声响起,王镇恶道:“接下来愚倒想听听杨太守说些什么。”
趁着有人走动,王镇恶向前挤去,在廊下靠门处找到个位置,等候杨安玄讲话。
“天地君亲师,人之五伦也。”杨安玄看着济济一堂的士子,高声道:“魏文帝称孔夫子是‘命世之大圣,亿载之师表’,尊师重教是礼法也。”
杨安玄的声音有穿透力,清晰地传入王镇恶的耳中,众人都安静下来,听这位年轻的杨太守第一次对外发声。
“在座诸位皆有师,愚的老师是临湘侯车公。车公好学,囊萤夜读为世人所重,是天下有名的大儒,可惜被害身死。”
“嗡嗡”的议论声蜂起,车胤是被司马元显逼死,杨太守公然表示不满,莫非是对执政的尚书令司马元显不满。
“记得愚第一次见车师是国子学,车师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勉愚,敦敦教诲,言犹在耳。”杨安玄慨声道。
“太元二十年五月,愚蒙车师不弃,拜在门下,从师学经。车师对愚说过,治学当‘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方为真读书。”
此话一出,一旁的荀歌眼神一亮,莫非杨太守这四个字与先祖的“学至于行之而止”的主张不谋而合,若杨太守是荀家学说的拥趸者,对荀家而言是好事。
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是明代心学大师王守仁所提出来的,杨安玄自知年少言微,只能借车师之口说心中之言。
车胤是天下大儒,借他之名说出来的话自然被士人所重视,而且车师已逝,作为弟子宣扬他的学说也算是尊师重道。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愚知诸公皆是博学多才之士,此次有意征召你们当中的俊杰入仕,为朝庭效命,为百姓谋利。”
虽然事先知道杨太守要征募人才,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让不少人喜笑颜开,不少人急不可耐地呼道,“愚愿为太守驱驰”、“杨太守,仆早有意出仕为国效命”……
王镇恶听着身旁沸腾如粥的声音,撇了撇嘴,心道多数人怕是想着从此衣食无忧、诗酒林下吧。
等了片刻后,杨安玄提高嗓音道:“诸公一心报国的拳拳之心让愚深为感佩,愚想问上一句,若给诸公一县,当如何治理?”
气氛再度热烈起来,县令虽是七品官,首次入仕却要对应上下品(中正三品)才有资格担任。
来此的士人中多出身寒门,六至九品占了绝大多数,像李彪五年前定品为七品,若能直接担任县令,真是平步青云。
“以仁义治理”、“无为而治”、“教之以仁、束之以法”,争先恐后地应答声嘈杂不堪。
李彪深为后悔自己来得迟了,早知杨太守会有此问,哪怕不睡也要站在杨太守近前,说出自己治政的理念。
荀伯子骄傲地仰着头,用眼角余光看着身旁激动的士人,他根本不屑与这些出身寒微的人争夺可怜的卑位。
荀家虽然不比以前,但仍是上品门第。去年荀伯子与谢家结亲,娶谢安二兄谢据的孙女为妻,朝庭授其驸马都尉的散官。
对于他来说,积清望前往京城才是正途,何必在郡县与寒家子争食。
冯立手拈胡须沉吟,此次他率徒从南阳远道而来,便是想在颍川、萦阳出仕,一展抱负。
前两日饮宴时,自己借机向杨太守提出,杨太守已经允诺,有两个职位供自己选择,一是太守府主记室,一是萦阳郡属县县令。
这两个职位各有优劣,冯立犹豫未绝,今日听杨安玄向众发问,如何治理一县,冯立有了决断,就任县令。
王镇恶目光闪烁,若能给他一县施为,定当让百姓安居乐业,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嘴角露出苦笑,自从祖父身死之后,家族四分五裂,自己此次来鄢陵没有报通祖父的名姓,便连见杨安玄一面都做不到,杨安玄又焉能把一县交到自己手中。
“愚刚才说过,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杨安玄的声音再度响起,哄闹声平息下来,众人静听杨太守讲话。
“方才诸位所说治县之理念,亦是从书中得来。不过,愚想问一问,诸公之中有几人知晓如何赈灾?如何收赋?小吏如何盘剥百姓?库仓有何弊政?山贼如何清剿?”
一连串的发问提出,众人火热的心思冷却了许多。
荀伯子出声应道:“孟子说过,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些琐事自有下吏施为,上位者只需查验成效、赏罚分明便是。”
见不少人点头附和,杨安玄笑道:“若是下吏欺瞒,如何察觉?”
荀伯子傲然道:“愚自问两眼不瞎,是否欺瞒自能分辩。”
荀歌暗自摇头,自己这个侄儿缺乏历练又心高气傲,若是真让他做个县令,怕也要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杨安玄没有与荀伯子争执,只是淡淡地道:“民间有话‘官清似水,吏滑如油’,在座的诸公有不少对此应该有所体会。”
“不错,仆家中交粮赋,县中小吏要扣除杂物、水份,还有草袋以及运费,明明一石税赋要收至一石二斗。”
“你这还算好的,愚是青州吕县人氏。魏军寇境,青州刘刺史下令征收逐魏税,每丁一石,愚家中有成丁三口,硬是被索要了三石粟米。”
…………
声声抱怨沸反盈天,杨安玄见局面有些失控,忙道:“所以诸公若有一天为民父母官,一定要体恤百姓,与民生息。”
众人齐齐应道:“谨遵太守教诲。”
杨安玄看了一眼众人,继续道:“愚知道来的诸君多数人家境并不宽裕,甚至衣食无着,如何改变?”
见众人眼中流露出殷切之意,杨安玄知道众人误会了他的意思,失笑道:“入仕为官是一条途径,但今日就鄢陵聚有五百余人,能入仕之人毕竟只是少数,诸君可曾想过利用所读之书改变命运。要知道,书中自有千石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宋真宗赵桓的《劝学诗》流传于后世,自有其激人上进的动力,三句话念出果然引得众人眼光精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杨安玄,想从他嘴中得知如何从书中得到千石粟、黄金屋和颜如玉。
杨安玄微微一笑,道:“家父任河南太守,镇守洛阳时,愚年纪尚幼,成天只知嬉戏玩乐,尤好打猎。在山间遇雨,逢野观宋道士相谈甚欢,宋道士赠愚一本帛书,云节纸、碧春茶以及杨家犁皆是帛书中所记。”
不少人听过杨安玄的故事,甚至知晓这本名为《天工开物》的帛书被杨安玄无意中焚毁,多少人曾扼腕痛惜,骂杨安玄是败家子。如今听杨安玄亲口证实,齐齐发出响亮的叹息声。
“据宋道士称,《天工开物》一书乃墨家所传,可惜愚年少无知将此书焚毁,书中尚有许多珍奇之物不能重现于世。”
又是齐齐的叹息声,众人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云节纸比起桑根纸、黄檗纸要好,但是价格也要贵上不少,等闲人用不起。
自打碧春茶问世后,文人雅客品茗谈玄皆爱用这种清香淡雅的泡茶,价格同样不菲。
这样说来,杨太守确实从书中得到千石粟,黄金屋,只是这样的奇书可遇而不可求。
“诸公都知道杨家犁吧,此物能让农人多收半数粮,还能节省畜力,诚为利国利民之器也,秦、魏、燕等国以重金相求,比《小窗幽句》值钱吧。”
众人默然,许多人心中念头转动,想想自己读过的杂书中是否有同样的记载。
伟人说过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杨安玄知道自己要改变这个时代,最大的倚靠是科学技术。
他知道不少划时代的技术,但限于当前的生产力绝大多数无法变为现实,一人智短,众人计长,若是自己麾下有鲁班、刘晔、马钧这样的发明家,大事可期。
士农工商,世人视工为贱业,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世俗的看法,不妨先从士人身上打开点缺口,营造一种务实创造的风气。
想到这里,杨安玄道:“愚在此承诺,谁若能拿出有利国计民生之物,荣华富贵自可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