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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
临近池水和树林的小院,正是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晨风淡淡吹拂,带来林中湿润的露水气息。
站在这样的院落中,会觉得世上惬意也不过如此了。
邓如铁此时就是这般感觉。
他昨夜喝了不少酒,藏了两年的雁来红,浓烈,顺滑,是他的最爱。这酒原本在冬天喝最好,但昨夜他心血来潮,发现在夏天的晚上饮用也别有滋味。
他酒量一般,这么喝会醉,但醉或不醉,他并无太多所谓。他看见那个女孩还好端端地站在岸边,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神情悲戚如丧考妣,那就很值得喝上几杯。
昨夜的杯盘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眼前又是一个崭新的、叫人舒适的院子。
邓如铁站在院落中间,持着那把“玉树临风”折扇。
折扇摊开,右手腕一甩,它便呼啸着旋转而出,刺破薄薄晨雾,往小楼旁边某株竹子斜斜飞去。
飞过去,又飞了回来,它稳稳地落回邓如铁手中的时候,扇面上多了一片竹叶。
邓如铁将竹叶抖落,接着再次将折扇甩了出去。
不过两息时间,它又带回来一片竹叶,新鲜微润,完完整整。
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脚边其实落了很多竹叶。
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会发现那棵竹子和周遭其他同类有很大不同,它枝叶明显更稀疏,明明在盛夏,却有着深秋般的凋零萧瑟。
如果其他竹子是丰茂美丽的雄鸡,那它便是拔了毛准备下锅的倒霉鬼。
邓如铁没有可怜这株倒霉鬼的心思,他重复着这个动作,心里在想其他的事。
他想他的朋友,那个狡猾自私的女人,她一生都在为自己而活,恣意反叛到了极处。
绝不会毫无缘故地做事,出手必定要看见回报。倘若有无辜者被残害在她眼前,她愿意相救,也只能是因为那人承诺会给予金银酬谢。
有委托找上她,也要先收下九成订金,才愿意去跑一趟。
九成,天底下除了她没人敢开这个口,但她是乌有手伶舟辞,所以有的是主顾上门。
这个女人,自私到了极点,冷酷到了极点,直到那一天,她说她收了个徒弟。
“嗜肉老人,你听说过吗?”
邓如铁自然听说过,那是前朝十分有名的一对夫妻,用刀,性情极其古怪残暴,有吃掉败者身上一块肉的习惯,于是被称之为嗜肉老人。
但他们已经销声匿迹很久,有人说是被刀者收拾过,或许死了,或许废了武功,总之不会再入世。
伶舟辞却说,他们不仅没死,还隐居起来活得好好的。
“我上个月从西南经过,发现他们的踪迹,住在一间农舍里,瞧着慈眉善目,没有半点当年叱咤风云的影子。”
“当时在下雨,我想找个地方落脚,却发现有人走进了他们的小院,那是个女孩儿,背着把刀,看上去还没满十五。”
“我看着嗜肉老人从灶房出来,往汤盏里添了什么东西,我很好奇,是什么得使他们在隐姓埋名的时候,对一个过路女孩出手?”
“如果因为有利可图,那就正好,因为我会收下他们所图的利,我不喜欢下雨,在下雨的时候抢别人东西倒还可以。”
“所以我在树上呆了三天,其间不断听到里面传来殴打声和叫骂,那女孩坚持了很久,嗜肉老人最后都快没了信心……我听他们说,在雨落尽前,她若再不开口,那就把她杀掉。”
“雨落尽前,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只有一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那个女孩儿在雨里站了很久,我也观察了她很久。我很喜欢她当时的眼神,那么大的雨都掩盖不住的眼神,我不必形容,你应该会懂。”
邓如铁的确懂她未说出口的形容,让他不懂的是另一件事。
“所以你就把她带走了?”他问,“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她能给你多少银子?”
伶舟辞喝了一口酒“我在那里停留三日,结果什么都没捞着,这怎么行?至少让我带点东西离开。”
邓如铁便笑着摇头,他为那个女孩的命运捏了把汗,因为伶舟辞绝对不是什么良善的师父,他衷心祝愿女孩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或者干脆逃出去也可以,第一次听伶舟辞为一个人说这么多话,让他十分不习惯。
更让他不习惯的在后面。
那是两年之后,伶舟辞来找他,她当时一身轻松,好似遇上了什么喜事。
他以为她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或者杀了个很难缠的对手,但伶舟辞说,她把探云三变教给了那个徒弟。
邓如铁几乎捏不住酒杯,他怀疑自己听错“探云三变?”
伶舟辞说“她杀了红石刀,于是我教会了她。”
“一个红石刀便能换来探云三变,早知道我也去把他找出来杀了。”
“哈哈,你可不是我的徒弟,就算杀了黑石刀白石刀也没用。”
这样的谈话后来又上演了几次,邓如铁慢慢意识到,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伶舟辞竟然愿意,在一件迟迟不会获得回报的事上面,持续地、乐此不疲地付出。
这太稀罕了,她甚至连赌钱都不愿意尝试,为此时常嘲笑输得精光的自己,她不会做不稳妥的事情。
无视规则,蔑视律条,行事只凭自己心意——是否有利可图,就是她唯一的心意。
这样的人,怎么会收徒,倾囊相授言传身教之类的成语,放在她身上实在太过滑稽。
后来,他见到了那个女孩。
她的确聪明,极富灵气,做事也够狠,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他看见她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痕,他对伶舟辞说“她看上去不会一直听你摆布,今后她很有可能会离开。”
伶舟辞说“你以为我看不出?但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
于是邓如铁知道,如果女孩真的要走,那她的师父大概会毫不留情了杀掉她。
但他想错了。
女孩成功离开了,差点被杀掉的人是伶舟辞。
深刻可怖的伤口,从左肩延伸到心口,离真正的致命,只差半寸。
邓如铁说“我早就说她不会一直听你的话。”
伶舟辞却在笑,她喃喃自语“我很清楚她的刀有多准确,在那种情况下,她没有杀死我,只是因为她不想。”
邓如铁简直不可思议“你觉得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为什么不?”伶舟辞反问,“她能对我挥刀,证明我没有错看人,她留了余地,证明我已经成功了一半。”
邓如铁沉默。
伶舟辞慢慢地笑“待她在江湖上成名那日,天下人都会知道,她是我的徒弟。”
“她不会不认。”她轻声。
事已至此,邓如铁已经不知道她这笔账是亏还是赚,女孩儿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未等到扬名江湖那天,就已经殒命中途也说不定。
但她却全须全尾地站在水边,说身上受了伤,但邓如铁看得出来,同她过去遭受的那些,简直不值一提。
她还成了婚,这更让他意外,为此喝一点酒,也没什么不可以。
如果伶舟辞知道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但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知她。也许等所谓扬名江湖那日到来,她自己听说,会更好。
竹叶已经落了薄薄一层。
折扇已经挥出去四百九十八次,再落两片竹叶,他今天的练习就算是完成。
在挥第四百九十九次的时候,邓如铁听到左侧传来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湿润泥土往这边靠近。
于是,最后一次挥扇,从右手换成左手,他看也不看,扇柄如利箭一般激射而出——
轻微的、衣袖拂动的声响。
来人徒手接住了那柄扇,她走近,将折扇归还到邓如铁手中。
邓如铁看着她“探云三变练得愈发好了。”
女孩儿微微一笑,很坦然地应下了这句夸赞“邓前辈。”
邓如铁说“你那个丈夫呢?”
“他在外面路上等我。”
“你们要走了?”
“是的。”
“他瞧着不像表面那么良善,气脉也有些奇异,他真的不会武?”
“不会。”
“呵呵,你就算说假话,我也辨认不出,罢了,罢了。”
泠琅笑起来“既然知道我会说假话,您又何必来问?”
邓如铁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为何传信给我?不怕我当时便告知你师父?”
“您不会的。”
“你说对了,我的确没有。所以我现在想问,你约我来此到底为何?”
“是想同你说一点话,打听一点事。”
“说来听听。”
“您收过一个叫傅彬的弟子,可还记得?”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似乎有什么显贵身份,遮遮掩掩地不肯说明,资质勉强,学得一般。”
“他今年四月的时候死了。”
“哦?”
“被卷入了一些争斗,是不得不死。”
“那很遗憾,可惜我弟子太多,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觉。”
泠琅微笑着说“至于那个身份,的确非常显贵……您日后若来京城,倒是可以借此出入些不得了的地方。”
邓如铁深深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泠琅轻声“至于我想问的……您知不知道有一柄剑,注入内力挥动时,剑身会有月光般的色泽?”
邓如铁说“我对剑研究不多,这话问你师父倒是可以,她向来喜欢钻研百家兵器,尤其是这么玄乎的。”
泠琅唔了一声“那就拜托您了。”
邓如铁笑了“你不怕我说漏嘴?”
泠琅也望着他笑,眼睛和唇角都弯着,是一种在长辈面前才会做出的乖巧。
她甜蜜地说“哪有师傅会一直怪徒弟的呢?”
这话其实很不对,师傅很有可能跟徒弟老死不相往来,但投机者不会对现成的诱惑退避三舍。
凭她对伶舟辞的了解,必定是这样。
泠琅走出院子的时候,日头已经渐渐升高了,晨雾散去,雁落山一片触手可及的青翠。
有人牵着一匹马,站在一棵高大的黄角树下等她。
黄角树上开了很多花,整条小路上都萦绕着它们的芬芳,泠琅慢慢走过去,在香味最浓的时候,站到了青年跟前。
江琮说“讲完了?”
“嗯。”
“走吧。”
泠琅一手按在马鞍上,腰一挺,便轻松翻了上去。
江琮站在旁边看着她“腰上伤口如何了?”
泠琅诚实回答“有时还会疼。”
江琮说“保险起见,还是尽量不要随便动作,回京之后再用点其他药。”
他翻身上马,稳稳地坐在她身后,手臂绕过来拉缰绳的时候,动作很像一个拥抱。
泠琅知道,他们得保持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拥抱一路回京,因为眼下只有一匹马。就算多了一匹,她也骑不得。
这样没什么不好,既不用自己驭马,还能自自在在地坐在前头。有骑马之乐,而无骑马之累,泠琅觉得没什么不好。
唯一的不好,就是江琮说话的时候,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轻声提醒的“夫人,不要乱动。”
紧张警惕的“你的手在做什么?”
低哑无奈的“……都说了不要乱动了,听话。”
到了最后,他用一只手臂把她锢在怀里,连带着她不安分的双手,一齐动弹不得。
泠琅说“摸一下怎么了?你昨晚还不是摸了我的。”
江琮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颇有些为自己争辩的意思“当时是你要我帮忙,而且我也没有这般……”
“这般是哪般?”泠琅挣扎着又把手探下去,“是这样吗?”
骤然一声吸气,她倚靠着的胸膛起伏着。恼火到最后,他竟然笑了起来。
“真的要这样吗?夫人,”他贴在她耳边咬牙,“你的伤还没好全。”
泠琅就收回了手,心中暗骂江琮小气,不就是也碰了下腿,她还没感觉到什么东西呢。
从雁落山快马加鞭返回京城,不过五天而已。
路上都是晴朗天气,既无风雨,也无阴云,这五天的路程便又短作四天。夏日临近尾声的时候,泠琅终于又站在城南巨杨门之外。
而绿袖三冬他们也在她旁边,众人竟晚了一天才抵达,江琮等人都到齐后,才重新坐上马车,施施然进城。
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泠琅还发现马车上装了些滁州当地的特产干货,好似这一趟真只是回夫人娘家祭坟,没有明净比剑,也没有客栈惊魂。
车厢内,她望着江琮说“我觉得你这套流程好自然,老实说,你是不是本就经常瞒着侯夫人出来偷鸡摸狗?”
江琮倚着窗闭目养神“是啊,就同夫人一样,偷鸡摸狗,无恶不作。”
他最近总是这样,坦然应下那些挤兑之语,换了种方式较劲,弄得泠琅心痒痒,却不知再如何下手。
再去多说几句,他也顶多望着她温和地笑,柔声道夫人说得对。
嘶,真是,如何都不得劲,怎样都不对味。
只有在她存了坏心思去扯他衣裳时,他才会像从前那般咬牙切齿,且怒且言。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过大街小巷,侯府在城东,要过去还得有一会儿。摇摇晃晃,车轮辚辚,泠琅迷迷糊糊地,竟然在到地方之前睡了过去。
她只睡了一会儿,也醒得很快,因为脸颊感受到了一点凉意。
睁开眼,看见江琮正收回手,他平静地说“该下车了。”
该下车了,直接唤醒她便好,干嘛要摸她的脸啊?
泠琅没空计较这个,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准备。暌违多日,泾川侯世子夫人李泠琅,又要粉墨登场了——
素手纤纤,轻掀车帘,少女提着精致繁复的裙角,小心翼翼地步下马车。她似乎有些不惯西京的燥热,先是微蹙了眉头环顾四周,才往台阶上看去。
“母亲!”
望见门口立着的妇人,她又惊又喜,当即盈盈下拜。被一把扶住后,又亲亲密密地扶上对方的手臂,做足了思念长辈的孝悌之态。
侯夫人看见泠琅,说的第一句便是“好孩子,怎么瞧着瘦了?”
江琮没觉得她哪里瘦了,闻言却从容应下“是儿的不是。”
侯夫人说“这个倒不用你说。”
江琮早已习惯,他微笑着陪从于一侧,跟着一同跨进大门。
侯夫人转头对泠琅轻言细语“路上可还舒适?回来走的陆路,定是憋闷了,得好生休息几天。”
泠琅笑道“沿路都是好景致,何来憋闷之有?分别一个多月,母亲身体可好?”
“好得很,今晨才在院里耍了一套枪。”
“儿还未见过母亲用枪,向来必定威风凛凛,神采飞扬。”
“呵呵,现在不行了,人要服老。”
“母亲正当壮年,岂能言老?儿此行去了杭州,见一老妪在路边上耍连环剑,出手如风,真乃奇人也。”
“杭州连环剑?听起来,倒像是杜家的东西,你碰见的或许真是位高人。”
泠琅笑意盈盈“是吗?儿见识不够,只瞧着厉害,不晓得出处呢。”
侯夫人轻咳一声,摆出一副短话长说的架势“这杜家连环剑,的确很有说法,那是前朝的事了……”
泠琅脚步轻快,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时而配合着惊讶出声,时而露出敬佩感叹之色,将一个“见识不够”的听众之角演绎到了十分。
江琮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二人偶尔有眼神的交汇,皆是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后,又悄然移开。
侯夫人在滔滔不绝之际,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同。
这趟滁州之行,果真让他们感情更上一层楼了?
于是晚宴上,侯夫人左看右看,终于提出建议——
“天气眼看着要转凉,熹园在秋天最为寒冷,冬天有暖泉地龙还要好些。不若你们搬作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