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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沧玉出神游之时, 新人已经拜过天地,舒大娘也送了礼物, 舒瑛敬酒敬到他这桌来了——说到底, 宾客本来就不太多, 其中以沧玉最为醒目, 舒瑛先敬了几个老人家,与天仙女再举杯到沧玉面前。
天仙女腕上多了一对玉镯,素手拈着小小的酒杯,被舒瑛牵引着,红盖头在风中微微飘荡, 她温顺地低垂着头,没有说哪怕一句话。
于是沧玉站起身来饮满此杯, 舒瑛的嘴唇颤了颤,似是有话要说, 最终没说什么出口,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换到下一桌去了。
寻常人的宴席就那样, 荤素结合,普通老百姓平日里难见肉沫,菜一上桌就引起了几个小孩子的注意,天狐没什么胃口,就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开了宴席。
再是怎么简化,新娘子化完妆坐花轿回来也要几个时辰,更别提拜天地唱吉祥词儿到轮番敬酒, 等沧玉出门时,天已经微微暗了,晚间风雪又大了起来,他听见桌上有几个小孩子喊冷,便将门关上。
玄解还在睡,这一觉睡得异兽迷迷糊糊,仿佛要做个不受女巫诅咒的睡美人,永永远远,痛痛快快这么休息下去。
“玄解?”沧玉在微弱的光线里轻声呼唤,伸手贴在玄解的脸上,发觉烫得吓人,疑心是生病了,不由得将妖拽起来,顺着衣领子往里摸,没摸到冷汗,只是发烫,出于贫乏而微弱的医疗知识,天狐最终问道,“你热不热?想不想吃点什么。”
这么大的动静,死人都被折腾活过来了,玄解勉力支开眼皮,口吻难得带了点闷闷不乐,像是想抗议沧玉的暴/政又实在没力气,虚弱道:“好冷。”
你烫得都快能蒸发糕了还冷?
沧玉有点担心这不正常的高热是不是烧坏了玄解的脑子,说好的只是睡一觉呢?突然就把自己烧傻了可还行。
“你真的冷?”沧玉不太相信地又问了问,差点被玄解身上冒出的小火苗吓得跌到地上去。
那火星一闪而逝,把玄解的衣服烧出个洞,是黑色的焰火,沧玉没见过,不过不妨碍他烦恼该怎么跟结完婚后就穷得快要刮地皮过日子的舒瑛说他们把他家的被子给烫出个大洞。听起来实在太忘恩负义了,人家好心收留他们,他在人家酒席上惦记着小情人跑路了,睡觉的小情人一言不合就发烧还顺带烧了人家的被子。
沧玉瞪着眼看被子上的小洞,不知道自己现在去买一条来不来得及,顺便给玄解带点药。
“冷。”玄解这次连字都干脆省了,他蜷在被子里,打个蛋能立刻熟的脸上隐隐约约透出了原先的兽形,黑红色的甲片在他的眼睑下渗透出细碎的形状,像是一片片鱼鳞,又好似迸裂开的岩石裂缝,中间流淌着鲜血。
这差点没把沧玉吓死,他伸手去摸了摸,指尖几乎被烧成了焦炭,痛得他两眼浮出泪来,随着妖力缓慢恢复,才缓慢意识到那大概是玄解身体里的火焰凝聚成了液体,而不是什么血液。
感情玄解是个岩浆成精。
沧玉甩了甩手,有点无从下手,这感觉就像养了只正处于防御状态的刺猬,要是放着不管,对方能毁了这场喜事;要是下手管,少不得自己被扎得满手是刺。他没注意自己的眼泪此刻正一往无前地顺着脸颊轮廓落下去,滴在玄解的脸上滋滋作响,冒起一小屡可笑的青烟,可玄解感觉到了。
他还以为下雨了。
那就太冷了,姑胥那场大雨始终还在玄解的脑子里徘徊不去,他想起来就觉得身体里每块骨头都在发冷,于是拼命想挣扎起来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玄解看见了脸上挂着泪痕的沧玉,一时愣在了原地,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正欲伸手去擦拭掉那浅淡的痕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人形与原身之间来回徘徊。
玄解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冷,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伤到沧玉了,这种冷比那日姑胥的雨更可怖,无孔不入的寒气钻进他的五脏肺腑,每根骨头的缝隙间,如同锉刀切磨,叫他痛不欲生。
“你哪里疼。”玄解缓慢而温吞地询问他,固执地睁开眼睛,不去思考那困扰他的睡意,他太累了,没办法好好打量沧玉,低声道,“怎么不在外面。”
他听见了那震耳欲聋的欢笑声与锣鼓声,疼得头几乎要裂开了,可那是沧玉喜欢的世界,喜欢的热闹,喜欢的——一切。
“我不疼。”十指连心,其实沧玉痛得要死,然而他们之间已经有一个倒下了,另一个总得表现得坚强点,不过是点小伤,没必要大呼小叫,只是他不敢再去碰玄解,扯着被烧焦了大半的被子不知道该给对方遮头还是盖脚,轻叹道,“倒是你,你哪里难受吗?”
玄解的耳朵在轰隆隆作响,那些欢乐的笑声与乐律混杂成一块,他的眼前泛出斑斓光芒,几乎讲不出一句话来。梦魇的能力在反噬他,那本就是难以掌控的能力,他初次尝试就拿来控制沧玉这样的大妖,倒累得自己被拖入其中。
“我好冷。”玄解如是说道,他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姑胥的模样,“他们好吵。”
好冷——
冷!
沧玉只觉得时空似乎短暂停顿了下,他看见自己的白发无风自动地漂浮在空中,如水母在海中游动,触须正无忧无虑摇曳时被按了十倍的慢速播放。
玄解重新闭上了眼睛,他倒回床上,热气似乎消散地无影无踪,窗外的欢笑声与乐声都停了,这片令人不安的寂静之中忽然飘洒进雨声。起初很轻,而后就变得颇为嘈杂,沧玉几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伸手去摸玄解的脸颊,对方已经没有那么热了,正熟睡着,眉心微微蹙起,似乎不□□稳。
沧玉推开门出去,却发现整个渔阳天翻地覆,更精确些,他们已不在渔阳了。
这是姑胥。
“沧玉!”
雨中传来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沧玉定睛看去,穿着一身嫁衣的天仙女就远远站在门边,她已将红色的盖头掀下,人间的脂粉将她装扮得极美,此刻满脸怒容,怒火几乎能烧穿雨水蔓延到他的身上。
这说不准本是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日,现在彻底被毁了。
沧玉觉得自己发憷得合情合理,将心比心,换做是他跟玄解结婚当天,好心收留的“人”恩将仇报来捣乱,他会直接削掉对方的脑袋。
“这是怎么回事。”
天仙女气势汹汹,她一双明眸被雨水洗得发亮,剜出匕首般的锋利,她看向被沧玉挡在身后的房门,口吻比冰雪更冷,比利刃更令人胆寒,难以置信地看着沧玉:“你居然在凡人聚集的地方藏了一只魇?你疯了吗?”
沧玉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冷静道:“玄解他不是魇,他只是……他只是……”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吞过一只魇。”
“他吞了一只魇——”天仙女看起来被震住了,大概她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听说过这么扯淡的事,半晌才出声道,“那……那你更不该带他来渔阳了。”
沧玉摇了摇头道:“不是他的错,杏姑娘,是我的错。”他走出来站在雨水之中,冰冷的雨不断冲刷着天狐的脸颊,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清晰可闻,神情冷静无比,“他本来没事的,是渔阳最近进了心魔,我一时不慎中了招,才使得他变成如此模样。”
“心魔。”天仙女稍稍分了神,她下意识道,“原来那几件人命案子是心魔在捣鬼。”
要是往日不识得情仇爱恨,天仙女说不准要厉声斥责沧玉管教不严,此刻她自己都是红尘中人,自然对情情爱爱心领神会,又怎会不明白沧玉此刻心境,更何况若真如对方所言,这只不过是一场意外,自然是怪不了任何人的。
“罢了!”天仙女万没想到她成个亲没遇到天庭阻碍,倒被两个大妖无意打扰,心中始终存着点怒气,因此口吻听起来颇为愠怒,好在她公私分明,是是非非颇为清楚,并未闹性子耍脾气,而是强忍怒气道,“此刻说这些也无用,还是将玄解救醒,再让他收回魇术,否则一日两日还可,时日一长,渔阳百姓怕是要活活困死。”
沧玉当然没有意见,他点了点头,请天仙女进去,这次他是真的有点想念棠敷了。
其实沧玉还没彻底回过神来,反应虽然过来了,但神智跟情绪还没有彻底跟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要做什么,情绪却好似打了麻醉一般麻木不堪。
沧玉甚至不敢缓过神来,倘若缓过神来,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外头被魇术笼罩,熟睡的玄解倒是不受半分束缚,他睡得很沉,只是心中始终挂念着沧玉的两滴眼泪,因此并不安稳,连带着梦境都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似乎能听见天狐温柔而心碎的声音。
远远的,玄解在一片白雾里看见了个紫衣人,不知怎么,他一看到那背影,就觉得心中温暖了起来,全身上下的寒意都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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