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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野外的瘴气丛林,终年不见天日。
雾霾永布,浊臭熏天。
不仅人烟绝迹,连天上过路的神仙,也都绕道,不愿沾染污秽。
此刻小英就置身在这绝地当中。
雾水打湿了衣衫,迷糊了双眼。
起初她凭借着冲动,万念全抛,飞奔如箭,一心只要摆脱追捕,并无丝毫恐惧和顾虑。
狂奔一阵之后,体力渐渐不支,放慢了脚步,这时才察觉到了处境的凶险。
微光已不能辨路,伸手难见五指。
奇怪的声音,有的尖细如锥击,有的洪亮似钟敲,冷不丁一个短促的虫嘶,一串似远似近的鸦啼或兽啸,又突然归于死寂。
死神用听觉的落差,双耳为渠,将惊怕送达到四肢百骸里。
头顶上腐烂的树皮树叶积雪似的偶有坠落。
地上的泥垢散发着比旺财的出恭还难闻的臭气。
更难想象的是,本是初夏,林子里的寒气,竟比三九天还要严酷十分,湿冷如钝刀刮体的鹿台酷刑。
小英忍着饥寒,没头苍蝇般地跋涉,那坚韧有似至死方休。
她明白如果被逮回去,结果将是生不如死。看爹爹的态度,改变主意绝无可能,她从此难逃马全有的魔爪,受尽这个丑八怪的欺负,如笼中病鸟,虎嘴羊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老爹虽有养育之恩,也不能任他摆布。
宁可一死留清白,不愿苟活受欺拎。
小英表面柔弱,内心却很有主见。
人的意志是潜伏的,摊上事了自会彰显。
就像阴雨天跳跃的鱼儿,不是憋闷谁愿抛头露面?
她抬头想看看天,可是连树梢都望不见,更别说日头了。
低头找路,四面八方乱石成堆、荆棘密布,别说是路,连一块平整点的草地都没有。
她的鞋子,早就被乱石磨破,衣裙也被荆棘扯作丝丝条条、血迹斑斑。
“啊——!”
她被地上一个骷髅头绊了一跤,看清时吓得尖声嘶叫。
叫声惊动了一群不知什么鸟,扑棱棱地从四周飞窜而起。
阴风好似黑白无常的双舌,贪婪地卷动萧萧木叶。
莫非这里就是阴曹地府?
她爬起身来,绝望彷徨。
她早已迷失了方向,走回头路回建邺都成痴心妄想。
不过她还是宁可死在这野地,也不愿回头。
马全有那个龌龊的活宝,可怖度比黑白无常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又冻得牙床打颤,饿得手酸脚软。
突然想起古人的钻木取火,忙找来一截烂木头,拔下铁簪。
铁簪是老爹细心打造的,十贫九俭,穷人家都习惯就地取材。
看着铁簪,怔了很久,想起老爹的慈爱,伤感倍增,心如刀割。
牙根咬碎,凿骨捣髓。
她把那块烂木头当做了马全有。
可是瞎折腾了半天,铁簪折断,火却没有生出来。
倒是一阵运动,不那么怕冷了。
她强烈期盼能生起一堆篝火,既能烤干湿漉漉的衣裳,又能驱除黑暗带来的恐惧。
又找了两块石头敲击摩擦,还是没成。
脑海里满是红通通的碳火把铁具烤亮,风箱推送下火星四射的情景。
马渴思饮长江水,人到落难想亲朋。
她想念小花,从小的玩伴,掏心置腹的闺蜜,和她在一起时全是欢乐。
竟又想起雷黑子家的旺财,一条凶恶的猎狗。
小时候被它追咬到尿过裤裆,囊括了童年噩梦。
如今竟至亲似的想念它,不觉得它的凶狠,暗想此刻它要是在身边,就由它扑咬,绝不逃跑,绝不还手,还要搂着它亲一亲。
随之饥饿袭来,先是五脏六腑发凉,继而四肢酥软无力,整个人像是装着风的口袋突然破了个裂口,想躺平,想入眠,图那梦境里的有知无觉。
却怎么也做不到,反而头脑异常清醒。
想找点果子充饥,可是奇形怪状的树木上只有暗淡的枝叶,哪里有野果?
撕了一片树皮放进嘴里,还没咀嚼就苦涩难当,赶紧吐出。
听说饥荒的时候有人吃土,我怎么连树皮都咽不下去呢?明明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
隐约见到吐信的毒蛇盘绕在树枝上,目露凶光。
还有碗口大的花蜘蛛,饱胀的肚皮里,装着的是林中的毒虫子,它将消化掉那些毒汁,变作自己见血封喉的唾液。
终于找到了几颗五彩斑斓的蘑菇,可一看就是剧毒之物,实在不敢尝试。
不敢歇息,害怕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身来,只能抖擞精神,蹒跚前行。
她沿途留下了标记,以防兜圈死得不明不白。
也不知走了多久,实在没有力气了,终于一屁股坐在淤泥地上。
她抱着双膝,趴在自己的膝盖骨上。
说是顾影自怜,竟是连影子都没有啊。
说不出的酸楚,好想大哭一场。
童年无忧无虑的岁月,建邺城郊外的风光,海滩上捡贝壳的乐趣,小花的捉弄……
继而想起爹爹蹒跚的脚步、佝偻的背影,再次想起炼铁炉里火红的栗炭、炉边被烟熏黑的风箱,想起爹爹下厨摆放满桌的香喷喷的饭菜。
平时觉得稀松平常见怪不怪的,一旦失去全都美好起来。
她陡然又想起胖得象猪的马全有,想起他黑牙参差不齐的河马大嘴里残留在牙缝上的蛆一般的鱼刺和饭渣。
爹爹,你怎么这么狠心呀!
抽泣一阵,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哭累之后,还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这种地方、这个姿势能睡着的人,实难想象有多累多困。
恍恍惚惚中,置身在一座奇峰之巅,四面八方,祥云叠浪,脚底瑞气氤氲。
异光炫彩,白虹贯日。
松柏藤缠,仙鹤流连。
仙境!
梦中的她来不及惊讶,一个洪钟大吕、慈柔和切的声音,从云端远处隐约传来,震慑了她的心魂。
那声音象诵经一般,飘飘渺渺,偏又字字清晰: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小英听到这祥和的声音,顿时觉得心安体泰,万虑全消。
她翘首而望,想看看说话的是什么人,却只看到一个庞然的虚影,似僧非僧,似道非道。
“你是谁啊?”
小英疑惑地向那虚影大喊:
“是如来佛祖么?是太上老君么?”
虚影缓声说道:
“大梦前生觉,菩提育我身。乖徒儿,皆因人心不化,孽欲横生,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乾坤倒悬,正被邪吞,三界互冲,纲常扫地,万劫齐来,竟是返陷混沌之势。为师凭借道行法眼,率先探得根苗,呕心沥血,安排你我师徒之缘。仙缘虽定,时机未到,今日不便显身碰面。前路磨难重重,徒儿劫数难逃。好在有惊无险,终得善果。今日为师赠你偈言四句,应验他日之悟:
知交遍三界,
迅捷出五行。
符走蛮荒地,
咒失鬼魔心。”
“咒失鬼魔心……”
幽林深处,窸窸窣窣的响声惊醒这奇梦,小英一觉醒转,梦中的情景忘记得一干二净,却记住了这首打油歪诗。口中反复念叨着,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也想不起来从哪儿听来的,百思不解自己怎么突然就会吟诗了,向来自己是最讨厌读书人的。
林中奇怪的响声越来越大,还伴杂着嗡嗡叽叽的怪叫声。
不象是老虎,老虎的声音洪浑振耳,这个声音却尖锐刺耳。
“是狼!”
小英从来没有见过狼,但是听人说过,大灰狼比旺财还凶残,而且成群结队,很少落单,吃人时骨头都要嚼碎。
一想到是狼,花容失色,起身就跑。
来的不是狼。是野猪。
大多数人的意识里,不会觉得野猪可怕,想象着和家猪没有太大的差别:圆鼓鼓的一身膘,短腿走路摆摆摇,好吃贪睡,脏不拉唧。有时还笨拙得挺可爱。
然而江南野外丛林里的这些野猪,与众不同。
本是上古猛兽,食肉,不吃草。
有狼的敏捷,有熊的体魄,有牛的蛮力,有龙的斗志,有虎的凶残。
性烈体壮,智力却低。
女娲娘娘造物,果然是有分寸的。
这种野猪只要见到人,就会低下头去,翘起屁股,平伸出两颗刺刀似的獠牙,发狂地不顾性命地撞来。
可千万别躺地装死,它们的嗜好偏偏就是死尸腐肉,只要猎物还有热气,它们就会一直撕咬拱撞,没死透没烂透不肯下嘴。
小英拼命地跑,她恨死了挡在路上的荆棘。
她的腿,早就麻木了,血泡满趾,腿肚也被荆棘撕刮得鲜血淋淋。
她都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她不敢回头望,怕看到狼了会吓晕。
跑了一阵,看到前方迷雾里树摆枝摇也有响动。
哎,看来被狼群包围了。
走投无路,只得一嗞溜爬上了身边的大树。平时,她连上个梯子都是一格两跨战战兢兢,今天竟捷若猿猴。
看来人的潜力是被逼出来的。
这时候,对面丛林里走出来两个人。
由于小英爬得太高,迷雾里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看到两人腰上各自挂一个酒葫芦,其中一人肩头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包袱,沉甸甸的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
那两人抬头向树梢张望,背包袱的那人大声喊道:
“喂,是人是鬼?是人就下来,吃八爷一顿好打,是鬼就呆着别动,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听听没反应,就对伙伴说:
“大一点,不用怕了,这小子脚上都是血,肯定不是鬼。先别管他,野猪就要出现了,赌一局先。”
这个背包袱自称“八爷”的,姓王名叫“双四”。名字是两年前自己改的。兄弟群中,他排行第八,原名“王八”,终于觉得难听,才改成了“王双四”,虽然意思仍是半斤八两,但起码顺耳一点是吧?
王双四的这个赌友伙伴,名叫“大一点”,曾经在赌场以一点之差连胜三局,输家窝火,就喊他“大一点”,本意是“大”字加一点,骂他是犬,可他没弄明白意思,还乐哈哈地答应,从此人人喊他“大一点”,倒把他的真名实姓全忘了。
王双四本来是建邺钱庄里的伙计,因嗜赌如命,欠下一屁股债,无力偿还,便破罐子破摔,监守自盗,撬了赵老板的钱柜,偷了一大叠银票,邀大一点作狐朋狗友之伴,逃出建邺,想去长安发展。把个年迈的老娘丢下吃官司,竟是如此毫无人性。
赌徒的心理,都是执拗的,天不顾地不怕,六亲不认,自我为尊。
他两明知江南野外有古怪,仍要冒险去长安,缘于早听说长安有一条赌街烟花巷,出了名的繁华,赌博的花样特多,且幕后庄家大老板名叫“赌霸天”,仗义疏财,很讲江湖道义,一直在网罗天下亡命之徒,准备建帮立派。
苍蝇闻到臭味,隔多远都能飞近臭鸭蛋。
此刻,大一点听了开赌的提议,正合心意,点点头说道:“赌银票没意思,我若输光了,到了长安又得死皮赖脸地找你借。乡里乡亲的,赖又赖不掉,欠多了,我也不好意思。不如赌酒,谁输了,酒葫芦交出来。”
王双四是有赌就有乐,赌什么都行,应承道:
“赌酒就赌酒,谁怕谁!”
于是解开搭链,放下那个四四方方的大包裹,铺开来。
露出一个比脑袋还大的骰子。
这个骰子大有来历:有一段时间,他逢赌必输,总疑心赌友们在骰子上做了手脚,于是做了个特大号的,赌得光明,输也痛快。
大一点见他拿骰子出来,笑道:
“你拿这个干什么?天天玩这个,早玩腻了,来点新鲜刺激的。”
“我可没带骨牌,换什么新花样,你做主。”
“野猪作赌具,胜负猜单双。没时间了,快开始:我猜是双。你猜是什么?”
王双四说:“双被你猜了,我还有得选吗?单吧。”
话刚说完,丛林深处呼啦啦窜出三大两小总共五头野猪来。
王双四喜得一蹦八丈高:
“单!哈哈,酒葫芦拿过来吧!”
“等等。后面说不定还有呢。”
大一点很不甘心。
这时候五头野猪横冲直撞扑到跟前,王双四吓傻了,顿足大嚷:
“妈呀,你不要命了?快放鞭呀!”
野猪来势凶凶,大一点也害怕了,慌忙从怀里取出早已备好的鞭炮。
噼噼啪啪。
鞭炮声响起,野猪受惊,发狂怪叫着,扭身乱窜,刹那间逃得无影无踪。
原来两个赌鬼是有备而来:
早打听到丛林里有野猪,鞭炮是它们的克星,所以在杂货店买了好多串。
还听说丛林里闹鬼,一番讨价还价,咬着牙从教书先生那里买到了两张驱鬼符,此刻符纸紧贴在各自的胸口。
教书先生怎么会画驱鬼符呢?
民间有两种说法,一说他与云游的罗道人有交情,得了罗道人的传授。
一说他丹青描得好,临摹的符案能以假乱真。
王双四买的这两张,是亲眼看着教书先生笔走龙蛇描画出来的。
至于大凡道家制符,必边涂鸦边作法,念经喷痰,呵斥连连,甚至木剑狂剁,狗血搽抹,才有灵验。他们从来没见识过,也未曾听说过,所以并不认为这次上了个天大的当。
“你输了,酒拿来!”
“我没输。有没看见那头母猪鼓着肚子,要下崽了?母猪下崽多半是单数,单数加单数就是双数,明明是你输了。”
“你赖皮!”
两人争吵的时候,鞭炮散出的硫磺硝烟飘散开来,一个幽蓝幽蓝的鬼影,在暗处蹦跶闪烁了那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