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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八年正月,刘承宗带着一大家子回了兰州的元帅府衙。
他在新城过年住了七天,那几日除了陪夫人们出去打了个猎,其他时候也没闲着,还偷偷摸摸干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回到的正月初十早上,正在偏厅陪父母夫人们吃饭,就有羽林骑在厅外道:“大帅,西宁送来了几册书。”
“知道了,放在书房快去吃饭。”
倒不是刘狮子体恤部下,实在是他的日程已经排满了,今天河口西岸的湟水龙王庙竣工,他得过去跟龙王见个面,给龙王交代接下来注意事项和奖惩措施,傍晚还要在西固赈济青黄不接的灾民,羽林骑今天就早上能饱饱吃一顿,后头就得在路上吃炒面了。
其实刘狮子不信这些,可谁让尊重人民信仰是元帅府的底色呢,百姓需要,就得修,他就得去。
百姓其实也不一定都信,毕竟哪儿还没个龙王庙了,河湟以前的龙王庙就因为去年没下雨,被愤怒的山民砸了,所以元帅府才又修了个龙王庙。
刘承宗觉得百姓砸龙王庙这个事不好,已经训斥过百姓了:求人办事,得软硬兼施,你光硬了,直接把人家龙王庙砸了,往后你还求雨不求雨,这就是你们求人办事的态度?
所以他今天不光要跟龙王见个面,还得跟龙王道个歉。
道歉归道歉,奖惩措施都得事先说好,风调雨顺,别人不说,他刘承宗亲自去龙王庙给龙王上香,他该磕头磕头、该鞠躬鞠躬,香火不断,供着龙王老爷,就算再修个大庙也不是问题。
但你要是收了好处不干活儿,那丑话说在前头了。
这个龙王庙就修在湟水下游入黄河的河口,是专门选的地址,地势非常低,龙王要是下雨下多了整个大涝,发大水先把它龙王庙冲咯。
要是到该下雨的时候不下雨,那有一说一,该把你拉出来晒就拉出来晒,泥胎金身塑像晒裂了还不下雨,刘狮子就让人往龙王庙里摆个大铡刀,龙头给你铡咯。
咱元帅府可不养闲神!
至于赈济灾民,更是刘承宗的分内之事,经过去年蝗灾两次侵袭,秋粮不说颗粒无收,也被损坏大半,百姓这个年过不好,刘狮子接下来一年就有后顾之忧。
西宁府实行的是均田买粮的税法和军屯田,这在平时给元帅府带来很大帮助,但到了遇上事的时候,对元帅府的行政能力也有更高要求。
去年夏粮很好,但秋粮减产过半,西宁府啥也没买到,只有军屯田因为在药水河流域,避免了蝗灾袭击,尚能支应十五万石囤粮,但这份粮草没在元帅府捂热,就得拿出来赈济百姓了。
西宁知府杨鼎瑞经过筹算,准备拿出十六万石米粮、十二万两白银对西宁府进行赈济,这笔钱粮说多不多,分摊到西宁、临桃二府的百姓身上,甚至不够一人一石米、一两银。
但说少也不少,刘承宗是此时此刻天下唯一一个能拿出这笔钱粮,花到百姓身上的人。
倒不是说刘狮子是大善人,他也是没办法,元帅府的税法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本质上这个怪物是依靠分田地打碎了宗族、地主、贵族的影响,禁绝走私使百姓孤立无援,进一步用白银买粮,把百姓手里的粮食收上来;最后再使用百工局制造的物资,把花掉的白银收回来。
这套东西使他以较少的人口供养起庞大军队,打造出巨量军资,但带来的后果就是遇到事的时候,他必须管,因为百姓孤立无援的结果是他造成的,他从人们那拿走的权力越多,需要管的事情就越多。
制度就是一台各关键部件良好配合的机器,一个零件坏了,机器就停止允许,不管,这个制度就坏了。
在餐桌上,刘向禹见他神神秘秘,把饭吃得差不多,便问道:“西宁送了什么书过来?”
刘承宗笑道:“大跟我一块去看,是个宝贝。”
二人一道去了书房,刘向禹一进去就瞧见桌上的红布包裹,打开一看是几册线装书,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几册书都一样,是凋版印出来的,封面是画工精美的雪原大河,名叫忠义智勇河西传,把刘老爷看迷湖了:“这是……绣像连环画?”
刘狮子笑着点点头,也拿着一册翻看起来,边看边道:“话本是我编的,专门请画师绘出绣像,画得还不错……大觉得这个如何?”
话本就是他编的,情节都很熟悉,只是看了看画功,就满意地点头,问起了刘向禹对这事的看法。
刘向禹不理解。
在他看来,刘承宗应该把精力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堂堂大元帅居然写起了话本,你又不是连秀才都没考上的书生!
当然退一万步说,秀才、举人、进士这些科举来的出身,对刘承宗早就没意义了,科举在太平时节,是笼络才学之士的手段,给这帮人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免得他们造反,所以出题越来越迷湖,越来越务虚。
但如今大明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崇祯皇帝的殿试出题可谓极其务实,就是为了选拔能逆转时势之人才……那些人才,状元又如何,哪儿比得上他家二儿子啊!
去年的殿试题目传得极广,刘向禹是知道的,崇祯问了八个问题,分别是士大夫作风不端正、关宁登津重兵防虏、流寇蔓延抚民赡军、屯田盐法不见实效、兵粮战马折截挂欠、海贼北虏联合如何在边外做事、水旱频发如何挽回消弭、文武分家为何牢不可破。
崇祯爷可以说是把心中疑惑尽数抛出,酿成这八个问题,各个都是重磅炸弹,想要选出一位经天纬地之才。
这不开玩笑吗?这种问题谁能在两千字的考卷里答出来?
能搞定这八个问题的人,根本就不会去参加殿试,因为无一例外,他们就是问题本身。
黄台吉本身就是问题之一,他能解决另外几个,比如士大夫作风不端正之类的,打出一张满洲八旗牌,把他们迎刃而解。
刘承宗本身也是问题之一,像什么海贼北虏联合的问题,不存在的,都是咱大元帅府非常恭顺的爵爷,团结在刘大汗周围,怎么会是问题嘛,至于其他问题,除了水旱解决不了,别的也不算啥大问题。
但这玩意指望一个进士来解决,不现实,这不是考试,是许愿。
去年皇上最后选出一个十年会试不第的老状元,叫刘理顺,本来是二百七十三名,被崇祯钦点为状元,答卷里没啥言之有物的东西,八个问题一个都没解决,全是正确的废话,非常符合崇祯爷把简单粗暴的幻想,也算许愿成功。
这事儿不怪人家老状元没才能,拼到殿试,每个人都是经天纬地的大才,但人力有限,崇祯帝的八个问题根本就不是某个人能解决的。
刘老爷对二儿子的期望太高,这会一看刘狮子居然把精力放在做连环画上,皱眉道:“狮子,大知道喜欢看书,但现在不是时候,你还是看看啥时候给自己把官升一下。”
刘狮子闻言莞尔,老爹说的让他给自己升升官,是称王的事。
年前杨麒那边送来多份涉及漠南战事的长信,情报非常细致,元帅府把这些情报汇编成书,对后金的实力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漠北三汗的军队跟哈剌慎、科尔沁的蒙古军打了几场,漠南都督府与后金军的直接交锋并不多,只有贺虎臣一部与孔有德部打了一仗,算是压着孔有德揍了一顿。
但也仅此而已,后金军急着撤退,被出塞明军四处追击,漠南都督府为了抢夺战利,反倒跟后来的出塞明军打了好几场仗。
漠北大军兴师动众,没抢着战利;漠南的土默特成功反叛后金,但因内讧损失过大;哈剌慎部被吓跑,营帐军资统统丢失;后金军折损兵马空手而还,倒是有深入明境破城三座的面子。
明军追逐后金,弄到不少首级,但战利品又被杨麒夺走了,既丢面子又丢里子。
杨麒呢,抢了哈剌慎和明军的东西,但没达成跟八旗交战的使命,但同样要安置十万漠北军、面临大明边军的愤恨,后面的收尾工作也很麻烦。
总的来说,这是一场各方势力都失败了的战役。
当然硬要说火中取粟的胜利者,也有,明军野战、守城有功的将领们都在战后得到封赏,其中大放异彩的就是平阳参将付仁喜。
其实付仁喜在战争中起到的作用,并没有守龙门所中权营大,人家是硬碰硬让八旗火化上千尸首,只不过自身也折损过半……但其实这才是明军对付八旗的最好手段,败仗胜仗不要紧,就抓住机会一个拼一个、甚至两个拼一个,风风光光拼掉两万,八旗自己就畏战了。
可崇祯爷就喜欢提气的东西。
干死别人一千多,中权营自己死伤一千五,不提气。
付仁喜自己死了一百多,干死别人六百多,别管是不是披甲人,提气!
付老爷直接从一个内地营参将,进署都指挥佥事,荣升大同副总兵,还得了个锦衣卫百户的世荫,像过年一样。
杨麒这家伙战后带兵跑到杀虎口恶人先告状,说后金军明明是畏惧他才被吓跑的,明军却出塞抢夺他的战利品,打算要在大同边境跟明军大做一场,刚上任的付仁喜不明就里,带兵到边境上派使者跟杨麒顶牛儿。
两边一唠,付仁喜一张嘴就是当年我很感激刘大帅。
杨麒寻思原来是自家人,就灰熘熘带兵走了,付仁喜还因为这事儿受了朝廷嘉奖。
当然,杨麒、漠北三汗甚至还有土默特的俄木布,随后也都因为出兵受了皇上嘉奖。
崇祯就是再迷湖,这会也能看出来,刘承宗确实是在帮他对付外敌,有杨麒这支军队驻扎在漠南,就能把后金军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山海关和蓟镇边外,不至于蔓延到宣大边外。
何况他心里是一直想复套的,如今河套被刘承宗收复了,漠南都督府又离青海元帅府那么远,中间交流不畅,这就是机会,只要把杨麒笼络过来,河套不就回来了吗?
这个节骨眼上,崇祯连西北丢地都不当回事了。
他甚至想嘉奖刘承宗……主要是他就发现吧,这刘狮子在西北闹得那么厉害,打了这儿又打那,打来打去,就把户部兵部从愁眉苦脸打成了喜上眉梢。
自从崇祯四年起,朝廷的税收就进入了最难的时候,处处都在打仗,处处都在闹灾,以至于征税进行得很不理想,完整率仅有三成。
毕竟整个陕西是欠税大户,就不可能完征;甘肃征上来粮根本不需要起运就被甘肃边军吃光了,他们甚至还要倒找兵部要粮。
刘狮子这么一闹,把甘肃和临桃巩昌切出去了,朝廷的完征率反倒提升到了四成,涨业绩了。
而在崇祯的角度上:朕的税收少了一丢丢,支出少了一大堆,结余反增了嘿!
但他到底没脸皮厚到嘉奖刘承宗,只能在脑子里转了圈就此作罢。
而对刘向禹来说,杨麒送来的书信,最让他在意的是黄台吉的军队能进宣大、出宣大,驱使汉兵作战,不伤根本——这意味着刘承宗派遣杨麒争霸漠南,坏了黄台吉大事。
双方接下来围绕漠南的斗争将会更加剧烈,他们必须尽快打通宁夏,给予漠南都督府支援。
再顶着青海大元帅和岱青契丹汗的名头行事,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刘承宗知道父亲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称王称帝,称王对他意义不大,称帝更是本末倒置,他甚至想要敦促黄台吉抓紧称帝。
崇祯活着,我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你黄台吉要是帮帮忙送崇祯爷龙驭宾天,我刘狮子立刻化身地主阶级之剑,作为大明最忠诚的良将,兴义师为君父复仇!
面对父亲的疑惑不解,刘承宗笑眯眯道:“大还是翻开看看这连环画,我要凭这个设立通政司,这是我们入主关中的一件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