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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二章 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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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敌大将军在沉寂中引诱,偏偏属于战法的唐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反倒又吃了两次重炮轰击,一个精锐的炮兵小队在一千三百颗散子喷射中躺倒在戈壁,死者枕藉。

    正面火器压制不住的颓势愈显,侧翼身披赤色布面铁甲的边军马兵则游曳愈急,骑兵的马臀双插塞满了超过一米的长箭,三个锋阵从各个方向,试图在管队的率领下驰射冲阵。

    甚至有散骑下马绕至阵后山地,或投射或冲阵。

    但几支杆子比手指还粗的大箭、几个技艺精湛勇武超群的士兵,仍旧对战局无济于事,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刚从田间地头放下锄头的草寇,而是跟他们一样以杀戮为业的职业士兵。

    一次次勇勐冲阵被击退,满腔勇气退化成对长官申明撤退的规劝,士兵的心声最终被层层转达到唐明世耳中,他只能无奈接受失败。

    不是因为元帅军的阵地牢不可破,他始终坚信都是军人,没有谁就一定比谁强这回事,而他们多,对手少,元帅军一定撑不住太久。

    但散布在战场外围的塘骑正在汇报,一支支从远方奔赴而来的元帅军塘军小队正包抄过来,让它无奈下达准备撤退的命令。

    若再不撤退,很快战场局势就会变成他们少、对手多。

    唐通在这场战役中惜字如金,并未插手对千总部之下队总、百总两级军官的临阵指挥,下达的命令也仅有两条,一是让重铳手向铳管内填入几颗三钱小子儿,二是制止了歪梁子想要出击的愿望。

    但这并不意味着唐通沉着冷静,他钵胃下瞪大的眼睛显得非常神经质,从头到脚都透露出强烈的不安,时不时抽动的嘴角和无处安放的手指却又露出难以言喻的兴奋。

    只有唐通自己知道……他赢了,他就要赢了!

    在某一时刻,战场对面硝烟里零落的铳声再度勐烈起来,无敌大将军突然像疯了一样两门连续开火,甚至连一直都没用上的百虎齐奔车都摇摇晃晃地发出尖啸射出火箭。

    唐通突然跳了起来,口中大喊道:“歪梁子!李八两!”

    用盾牌遮蔽火箭铺天盖地的歪梁子听见呼唤,他觉得自己的千总就是个疯子,别人兴奋的时候,他怂得无动于衷;别人害怕的时候,他却又兴奋的跳起来了。

    歪梁子一路盯着盾牌猫着腰儿,听着自己身上叮叮当当,时不时还要被没跑完硝的火箭刺透甲叶子的箭锋扎上一下,跑到唐通身边问道:“将军,啥事?”

    “传,准备追击敌军!”

    歪梁子心说我追你奶奶个腿,这明显是敌军准备冲击殊死一搏了啊:“将军?”

    远处传来一声炮击,成片散子扫过阵地,大多数士兵都保持着矮身躲在遮蔽物后,阵中几个来不及躲避的士兵中弹发出惊呼,唐通并未理会歪梁子的疑惑,只是口中说出似乎毫无意义的:“六!”

    同时他人已经去返身牵马了,在炮击中扑倒在地的李八两姗姗来迟,疑惑地看向一脸蒙圈的歪梁子,俩人面面相觑,就见唐通牵马回来看见二人还没动,急道:“歪梁子率左司追击敌军,李八两率右司上马阻拦敌骑与之缠斗!”

    见二人反应还是慢了半拍,唐通揪住歪梁子赤色布面铁甲的对襟,几乎脸贴着脸:“要么你看护伤兵,我去建功立业!”

    两个把总并非有意违抗军令,只因为唐通是个降将,正常情况下,唐通下达的命令本身是他们想做的事,就不会出现问题;但当唐通的命令与他们的意见相左,二人潜意识里就不会把这些话当作军令。

    后知后觉,军人的本能才回到歪梁子的脑子里,与李八两对视一眼,连忙抱拳领命。

    两个把总出身截然相反,一个是宁夏边民投军,一个是延安货郎做贼,二人文化有限,却都知道军令如山。

    因为他们吃过亏。

    这个道理单单打败仗是学不到的,那些违抗军令率先逃跑并活下来的人,以后遇上难打的仗依然还会逃跑。

    而歪梁子和李八两,恰好就是两个被率先逃跑的人害了,丢在后面并活下来的人。

    歪梁子在黄龙山一战时还是贺虎臣的兵,撤退中游击将军神光显的溃兵冲垮了二道防线,害得他被俘,跟着长官戴道子一起投了刘承宗。

    李八两则是投了罗汝才,那些事对他来说连记忆都模湖不清,他只记得那天还没来得及吃饭,艾穆的马队就在呼啸之间把他们的营地踹个干净,一支羽箭飞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颠簸的驴车上,罗汝才派人把他救了回来,没有医疗手段,再不醒就只能找个山沟扔了,所幸他命大,醒过来就接着跟罗汝才干。

    其实还是货郎的身份救了他,周游乡里卖货进货,他知道哪里有大户好家。

    他们不知道在战场上怎么做一定能活下去,但他们都知道,战场上怎么做能害死更多人。

    左把总司的士兵在阵前土垒后整装待发,终于,在敌阵最后一声炮击结束的短暂停顿后,嘹亮高亢的唢呐声在元帅军中军响起。

    敌军阵前尚未散去的硝烟中依旧传出零星铳响,一颗颗盲射而来的铅丸把硝烟打出密密麻麻的孔洞。

    炮兵百总从运载炮弹火药的辎重车上摸出自己的对襟布面铁甲,赤色布面早就被火药染成黑色,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罩在锁子甲外,系紧了每一个甲扣,回头看向穿戴重甲的士兵,下达这场战斗的最后一次打放命令。

    尘埃在千斤重炮施放中震荡而起,紧随在铅丸铁弹穿破硝烟之后,一块块木板搭在壕沟,一名又一名身着赤甲、头顶缨枪钵胃的管队登上土垒。

    一柄柄属于元帅军管队的雪亮雁翎刀在土垒上直指向前,清亮刀身映出硝烟里完成最后一次打放的重铳手丢下火器,挺起丈五大矛。

    旌旗招展,终于到了元帅府铳炮手最擅长的战斗环节,十个纵队以刀牌手在前、枪矛在后、战弓手于两翼的结构,向仍旧被硝烟遮蔽的明军阵线发起冲锋。

    出乎歪梁子的预料,就好像唐通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一般,他的部下在挺进中居然没有受到任何铅丸箭雨攻击。

    盾牌翻涌着冲破硝烟,人们眼前豁然开朗,却发现迎接他们的并非是枪矛如林,而是镇夷军奔踏打马的背影。

    明军跑了,在火炮最后一次开始轰鸣,他们就把伤兵放在战车上、战马背上,载着尽可能多的尸首向北次第撤退。

    只有两翼的马队作为殿军,迟滞可能出现的追兵,但显然他们现在顾不上追兵,因为李八两的马队已经奔着他们去了。

    在张掖绿洲西南的茫茫戈壁中,两支军队分作两路四股,翻动滚滚沙尘逃亡追击。

    而在更远的战场外围,高应登正率领军队奔赴战场。

    就在一刻之前,稳操胜券的高应登惊喜于唐通拖住了两倍敌军,为一场完美的歼灭创造战机。

    唐通把战斗进行到这个阶段,援军是什么样的战斗力都没关系,这支明军已经输了。

    因为政治是博弈,战争是工具,使用一件工具是行为,行为就有其目的,因此战争的胜利就只有一种方式——达成目的。

    至于伤亡、损失、杀敌,一切的数目,都只是把战争结果量化以供直观参考的表象。

    在这场战斗中,高应登不知道镇夷军发兵南下的目的是什么,但总归镇夷军的目的绝不是跑不过挨顿锤退回去。

    现在唐通没被歼灭、没有撤退、成功引诱敌人来战,那毫无疑问冲突的胜利者就是唐通。

    就算唐通的千总部只剩下一个人,明军这支军队只死了一个人,输掉战斗的也是明军。

    既然他们输了,士气就必然受到影响,更何况在正面以双倍兵力都没能达成目的,他们就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只要他们看见元帅府援军抵达战场——高应登心想,大元帅交给他的命令,可以轻而易举地被达成了。

    偏偏就在此时,散布在外围的塘骑带来局势有变的消息:“将军,高台敌军兵分两路倾巢而出,一路在南,一路在西。”

    靠塘兵旗帜交替传回的一捷没有两路分兵的具体数目,但高应登对高台敌军数量心里有数,那有六千到一万明军,绝不是他能独立对付的数目。

    即使在刘承宗的诱敌之策里,也没有把那支军团倾巢而出计入考虑……这本身就是非常离谱的事,敌军费尽心机修建营垒,怎么可能全数从工事中出来呢?

    塘兵的一捷不会出错。

    一捷确实准确率不高,但那是针对长距离的复杂情报,这种仅有敌军动向不包含准确数量的简单情报,而且传递距离还近,出错很难。

    两路敌军,自北向南的是想接应战败的镇夷军,这个高应登很容易推测;而自东向西那路,看上去是试图封锁高应登的退路,也很容易理解。

    但这事不对。

    高应登进军的脚步停住了,他一面让塘兵把情报给后方的刘承宗送过去,一面暗自思虑敌军倾巢而出的原因。

    他是诱敌的,本身唐通就是在塘骑遮蔽外行军,双方开战后他的位置也为敌军塘骑探明,李鸿嗣试图集结兵力消灭他,似乎可以理解。

    可问题出在,明军掌握的元帅军动向,不应该只有他,还应该有统率蒙古兵在黑河上游筑坝的莫与京。

    高应登心想,他们把自己围个水泄不通,却把高台修筑的工事扔给莫与京?这解释不通。

    想到这,他对塘兵下令道:“把消息告诉唐千总,并向东铺开,观望高台,他们应该有援军过来了。”

    如今的战场形势,成了几个以唐通部为中心的半圆,唐通北边是撤退的镇夷军,镇夷军北边是试图截击的高应登,而高应登实际上也被李鸿嗣包围了。

    好在有塘骑料敌于先的帮助,让高应登对自身所处的条件有充分了解。

    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只有一个,有限的时间内,从歼灭镇夷军、汇合唐通、逃出包围圈等几个选择中,挑选到最优解。

    他首先放弃的就是歼灭镇夷军,没有时间让他收降、打扫战场或把近两千军队彻底杀死,否则就会失去逃出包围圈的机会。

    而逃出包围圈的机会有两个,第一是舍弃唐通部,转头向西,则有可能会跟那支西进明军撞上,有很大机会能跑到跟刘承宗汇合。

    第二则是汇合唐通,但那样再向西就晚了一步,必须强冲明军,或者从包围圈唯一没有闭合的方向,东边跑,而那边则可能撞上正从甘州诸卫赶来的敌军。

    没有万全之策。

    就在这节骨眼上,收到情报的唐通居然给高应登传信,让他别管自己,直接往西撤。

    高应登攥着书信愣了片刻,他头一次觉得这个从官军那边过来的降将,居然不单仗打得好,还非常有情有义。

    不过其实这并不是唐通为友军考虑,恰恰相反,他是怕等待高应登救援,拖了他的后腿。

    面对这种局势,唐通和高应登一样,表面上有很多选择,实际上最优解只有一个。

    他想过投降,不过尽管身处包围圈最内侧,己方包括高应登营内的军队都是凶多吉少,可是在大战场范围,他们被包围恰恰说明了大元帅的诱敌成功。

    明军会这么做,唐通认为肯定是东边的援军过来了,高台骆驼城很快就会有新的守军进驻,才能让李鸿嗣腾出手来倾巢而出。

    而李鸿嗣没有等待两军汇合就率先南下,显然是刘承宗诱敌计划收获颇丰的巨大成功……本来就想引诱一部,削弱工事防守兵力,现在上万军队倾巢而出,甘肃势均力敌的局面很快就会随着一场战斗被打破。

    这意味着投降明军不是明智之选,那么剩下的选择就是伪降、汇合高应登突围以及独自突围。

    一方面唐通并不认为高应登一定会来救自己,另一方面,就算高应登来救,在唐通看来也是耽误时间,到时候合兵一处谁都跑不出去。

    其实是唐通想丢下高应登,因为高应登的目标更大、兵力更多,行军速度显然更慢。

    他们两支军队都往西走,唐通不用比明军跑得快,只要比高应登快就行了,被明军截住的肯定是高应登,而他可以率军和刘承宗顺利汇合,甚至还能转头参与解救高应登的战役。

    万万没想到,高应登对他的书信十分感动,直接放弃了向西撤退的选择,打定主意,先汇合唐通,再向包围圈东边的缺口突围。

    传令兵在戈壁上骑着快马哒哒哒就过来了:“唐千总,高将军命你速速收拢兵马,向西北进军,他让你放心,元帅府不会丢下任何部下。”

    唐通光想抽自己俩大嘴巴子。

    不传信高应登没准还真不来救他,传封信倒好,命令来了,他自己带兵跑去找刘承宗属于抗命。

    半个时辰后,收拢兵马向西北进军的唐通就看见了有情有义的高应登。

    高应登手里还拿着一封信,见面就递给了唐通,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来自中军的情报:塘骑部已经探明,高台骆驼城一个明军满编四千人车营正在西进,企图抄掉你营后路。

    高应登笑眯眯对唐通道:“走吧,西边是啃不下来的车营,我们东进……接下来战场是大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