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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声轰隆。
刘承宗看着自己的炮弹轰在嘉峪关城头,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他对关上守军的招降只是例行公事,关前杀羊宰牛也只是为了削弱守军士气,其实心底比谁都清楚,嘉峪关守军不会投降。
大明九边至今,确实输过不少大的战役,但是还没有出现过不战而降的文官,而不战而降的边将也只有抚顺游击李永芳一人。
嘉峪关拥有建成至今从未被攻破过的光环,这里的守军不可能轻易向他投降,边军出身的刘承宗,相信这些旧同行儿的职业操守。
但他确实没想到,嘉峪关上的守将也是个头铁的,元帅军在关外炖肉,有炫耀财富待遇的心思,结果嘉峪关守将也在关上支起了大锅,把羊吊在城门楼上现杀现宰。
两边都吃了顿饱饭,一个兴师动众,一个士气如虹,恶战不可避免,只能依靠火炮沟通了。
双方互放几轮重炮,土山上的刘承宗端着望远镜看了片刻,转头对曹耀道:“看来肃州确实不缺火药,嘉峪关的炮兵打得很准很快,他们训练充足,倒是都有好手艺在身。”
同样端着望远镜的曹耀应了一声,随后点头道:“他们的炮差了点,朝廷对西北攻守铳不重视,关上能跟我们对放的只有四位无敌大将军和十二位大将军,压住它们,就能发轻炮去拆羊马墙了。”
明代的火炮一直有各类名目,但是在崇祯年间,对各式大炮在用途上分为三类,分别为战铳、攻铳以及守铳。
战铳即为野炮,大多比较轻便;攻铳的倍径较小,分直射曲射,是攻城炮;守铳的重量较大,且从火门到炮耳的距离,仅有炮耳到炮口的一半,炮身向下俯斜,用于城上俯击。
但拥有这种明确分类的火炮大多都应用于军事压力较大的辽东战场、宣大防线,嘉峪关的火炮都是戚继光时代的老物件儿。
那个时代的明军没有攻城需求,最大的野炮不过是戚继光的无敌大将军和叶梦熊的大将军炮,前者正常规格为一千零五十斤的佛朗机炮,后者为一千斤的锻造炮。
这两种老炮,是嘉峪关的重炮主力,刘承宗对它们也并不陌生,李卑在延安府就用小一号的这些玩意儿跟他打过。
不过刘承宗脸上并没有欣喜之色,一里距离的关外炮战占据优势,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元帅府在火炮方面有完善的生产能力,攻打绰克兔台吉占据的八角城时甚至在城外现场铸炮,还有出身明军的老练炮手,更有自给自足的火药产地。
先进装备、充足火药、完善训练、专业人员,元帅府没理由输在炮兵对轰阶段。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攻城,因为嘉峪关对他来说是一座需要速破的雄关,他没办法在这围上几个月。
攻打嘉峪关不仅仅是对甘肃的震慑,同时也是对巴图尔珲台吉等瓦剌贵族耀武扬威的手段,刘承祖所率四个营,两个营的天山卫和两个营的蒙古人,只能在嘉峪关留驻一个月。
一个月后他们必须开赴天山,否则天山四营自身携带的粮草就不够了,就必须开始吃刘承宗主力五营的粮草。
这些人开始吃主力营的粮,也就宣告刘狮子的甘肃攻略计划彻底失败,他们就只能原路返回青海了。
因此刘承宗的忧虑,主要来源于嘉峪关的援军规模。
元帅府在炮战中占据优势,长时间炮战能最大程度上削弱城防工事,为下一阶段的强攻取得优势。
但同时这也是一把双刃剑,依靠炮击削弱城防需要很长时间,嘉峪关以东的援军会陆续赶到,又会给攻城带来麻烦。
不过至少目前看来,情况还不算坏。
刘承宗给曹耀打了个招呼,道:“下去吧,守军的炮够不着我们,一会儿该急眼了,强装药能把炮子打过来。”
跟明军打过多了,刘狮子对明军炮手的习惯也有了了解,这帮人动不动就来了倍装药,有时候还挺吓人的。
曹耀是从善如流,边跟着刘狮子下城,边问道:“你打算怎么破关?”
“老样子呗,先把羊马墙扒了,再用炮弹把关城、悬墙的城垛都敲掉,能靠强攻夺下关城最好,夺不下来……夺不下来就只能强攻悬墙了,先进去再说。”
刘承宗口中的悬墙,是嘉峪关南北两侧连接悬崖峭壁与高山沙漠的长城,从长城越关而入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但依然不能避免对嘉峪关关城的围困。
因此刘承宗打算先用火炮对轰一天,明天派人攻破悬墙,以马兵突进肃州,阻拦东边的援军。
说罢,刘承宗走下土山,对身侧传令兵下令道:“给天山卫与准噶尔营传令,命其开至阵前,在距城六百步处,自南向北间隔一里,修造十座四丈土山。”
嘉峪关的城墙高三丈,刘承宗需要在城外修造四丈高的土山,才能看见城墙另一侧的马道,马道外侧的城垛,是炮兵需要集火摧毁的位置。
至于让兄长和瓦剌那四个营来做土工,则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参战,出现在战场上不过是捧个人场,留着体力也没啥用,修土工挖壕沟,也算不浪费粮食。
元帅府第一大美德,就是只要人活着,万万不能浪费粮食,因为这个人吃的每一口粮,都是这个世界上有人替他饿死了,才省出来的。
不过实际上这个真理在此时此刻,倒是嘉峪关另一边的丁国栋感受更深。
元帅军开炮前在关外宰了七十二头羊,不痛不痒,因为这本身就是刘承宗给元帅府军队准备的行粮,他们从几个屯牧营驻地一路走来都是这么吃的。
实际上因为出了屯牧营的草场,他们的牲畜供应已经变少了,行军的时候是谁都能吃活牲畜,但是在嘉峪关外,只有准备作战的军队才能吃上鲜肉。
为这次长途行军保障士气,刘狮子下了血本儿,青海八个屯牧营往后两年放牧都青黄不接。
但是对嘉峪关游击将军丁国栋来说,不是这么回事,敌军在关外杀羊宰牛那么明显的挑衅侮辱,他也不能示弱,当场派人在附近的牧民那牵了三十多头羊过来宰了。
买的,花钱了,只不过他想买,牧民不想卖,还指望着这帮牲畜下羊羔子呢,所以是强买来的。
丁国栋也没别的办法,嘉峪关的守城器械非常充足,最大的漏洞就是人,一旦兵没了士气,那就啥也没了。
他倒是能从肃州卫调牲口,但那边过来得半天,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在嘉峪关买三十头牲口,他出得起钱,但从肃州卫调牲口,就不是他能出得起的价钱了。
这些羊羔子按市价不过三四十两银子,可是等各路援军过来,他再调牲口,那需要的就不是这个数了。
眼看元帅府火炮把城上守军压得抬不起头来,就连炮兵还手都慢了半拍,快把丁国栋急死了。
守关千户黑承印也急得不行,弓着腰从城垛后一路跑过来,道:“将军,憨汗的炮厉害得很,再这么对放下去,关上的炮早晚要被打烂,我率轻骑出城毁他几门炮!”
“可不敢逞那匹夫之勇!”
丁国栋一听就急了,指着黑承印道:“你好好在关上呆着,可不敢出城,他们马队就等着你出城呢!”
他能认出来,城外的炮兵阵地就是个阳谋全套,那一水的黄铜炮,摆明了就是性能比城上的老古董炮好,就是要引诱他们出城毁炮。
这是明军武人的一贯作风,爷爷脑袋就在这,有本事你就来拿。
“那,将军,就看着他们把我们炮都轰碎?”黑承印急道:“得想个办法啊!”
关上的炮都是能打一里地甚至二里地的好炮,但是想精确射击,也就一百、二百、三百步,超过这个距离就打不准。
何况敌军在炮位前堆了土,黑承印也不知道那些土是啥材料,即使瞎猫碰上死耗子,炮弹打上去也根本打不穿。
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城外那些千斤大铳,在五百步距离一次齐放,就至少能敲掉他们两块城垛,城垛碎了炮位就得挪,这么挪下去早晚有炮要被炮弹打坏。
更别说他们这些炮确实都上了岁数,这种以少敌多的炮战,对关上十六位老将军来说过热的压力太大了。
“想个办法,有啥办法,援军迟迟不至。”
丁国栋暗骂一句,几个援军驻地离嘉峪关就他妈三四十里地,两军对峙放炮半天,他爷爷要是还在人世,拄着拐都跑到了。
“撑着吧,撑到他们攻城,靠短兵相接杀杀他们锐气。”丁国栋对黑承印道:“别叫元帅府小瞧了咱边关守军。”
炮战他们不占优势,但是在城头的短兵相接,至少在三日之内,丁国栋有充足自信,能让元帅府铩羽而归。
黑承印也认为这事可行,招手叫来百户火者哈只,道:“让你的人去取火油,城门不落千斤闸,等他们几百人攻进瓮城,放火烧死他们!”
这是个办法。
丁国栋心想敌军新至,眼下正是士气如虹,如果能在瓮城取得一场胜利,杀杀敌军锐气,最合适的就是火攻。
因为酒泉这地方储量最大的特产,是石油,在这个时代叫石脑油。
酒泉是古中国第一座将石油应用于守城战争的城池,于北周武帝宣政元年,酒泉军民以石油焚毁突厥大军攻城器械,从而化险为夷。
在明代,因为深井的存在,有了更好的石油开采能力,酒泉有一系列因石油而产生的特产,诸如石油燃烧后的膏墨、用于照明的油料、防水防腐油漆、沥青、车辆轮轴的润滑油,以及用于战场的勐火油。
火攻,是嘉峪关守军的优势。
丁国栋没有拒绝把攻城军队烧死在瓮城的提议,但他非常明确的给黑承印下了一道令人迷湖的命令:“援军不至,不能纵火。”
但黑承印听懂了,非常严肃地行军礼道:“将军放心,卑职明白,可以不用,但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有火油。”
实际上嘉峪关守军根本就不想跟元帅府打,他们确实训练有素,但城头守军除了军官,没几个人亲身经历过战争,战争对守军来说只是浪漫化的边塞诗。
甘肃边军确实吃苦,这里粮草供应不及时,经常要饿肚子,但河西只有沙漠化没有大旱,他们经历的不过是延绥、宣大边军在天启年间的待遇,问题不大。
这里也不存在陕北那几年旱灾里,不论是军还是贼,必须杀人才能活下去的铁石心肠。
在他们看来,边军跟青海元帅府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军人攻城守城是各为其主没办法,但说到底,两边的军人都是陕西人,往前推到天启年,没准秋防还在花马池一个军阵里站过呢。
将军一声令下,小兵儿攻城拔寨,立功了算运气好,死了算运气不好,战争总要死人,当兵吃粮就有这心理准备,但他们至少能选择让敌人怎么死。
黑承印能理解,他提出使用勐火油,是因为紧要关头,他不能让自己的兵死,但将心比心,刀砍矛刺、铳打炮轰,都无所谓,他唯独不愿意自己被毒死、烧死……都是死,死得不痛快。
所以他可以把勐火油当作城破前的最后一道防御措施,这场战争本来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同室操戈的悲剧。
但丁国栋是老兵出身的将领了,想法没那么多同情,他非常理智,这只是一笔需要打算盘的帐罢了。
援军到了嘉峪关能守住,该放火烧的烧、该毒烟炸的炸,怎么打都没关系,立了战功,自己能升官发财,弟兄们也能吃点好的。
官军打叛军,天经地义嘛。
他拒绝使用勐火油的原因只有一个,援军没到,他们用所有兵器往狠了招呼,把本是同根生的情分一把火烧没了,最后嘉峪关还是没守住,叛军上下满腔怒火往哪儿泄?
要屠城的。
现在问题就在这儿了,援军呢?
城上的炮声依旧轰隆,自肃州方向驰来几匹背旗快马,奔至关城寻着丁国栋便拜,报告道:“丁将军,援军……援军来不了了。”
“他们?”
丁国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就听传令骑兵道:“数千敌军冲进甘州,过高台掠马营堡,兵锋直指肃州,赵参将今早集兵驰援东边金佛寺,北边关外的金塔寺堡也被鞑军围了,肃州仅有军兵七百,他们说三五日,没有援军了。”